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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大波骤起 逼宫(1)

  刘重天赶到省城中医院骨科病房,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胳膊上打了石膏的邹月茹睡着了,睡得挺安详,表情上看不到多少痛苦。窗外透过的一抹月光静静地投到邹月茹五官端庄的脸庞上,将邹月茹映照得如同一个睡美人。是的,睡美人,刘重天想,只有睡在床上,看不到那双残废的双腿,妻子才是美丽的。这个念头浮出脑际时,刘重天鼻子禁不住一阵发酸。盯着妻子看了好一会儿,刘重天才扯着保姆陈端阳,默默地离开了病房。陈端阳出了病房的门,便眼泪汪汪地说:“大姐摔得胳膊骨折都是按摩椅闯的祸!”

  刘重天觉得很奇怪,看着陈端阳狐疑地问:“什么按摩椅?哪来的啊?”

  陈端阳抹着泪说:“是镜州市委齐书记前两天送来的,大姐挺喜欢,我去上电脑课时她就自己爬起来去按摩,就摔到地上了。大哥,你快把按摩椅退给齐书记吧,我看他没安好心!”

  这可是刘重天没想到的,刘重天既没想到在省城休息的齐全盛会送按摩椅来,也没想到妻子会因为这张按摩椅摔断胳膊,心里一时真不是滋味。可冷静下来一想,不论怎么说,齐全盛都是好意,绝不会故意用这张按摩椅来加害邹月茹。于是,不无恼怒地责备陈端阳道:“端阳,你胡说什么啊?怎么是人家齐书记没安好心呢?我看怪你不负责任嘛!你守在大姐身边,能出这种事吗?你学什么电脑啊?我身边既有秘书,又有打字员,根本用不着你帮忙嘛。”

  陈端阳委屈得哭了:“是……是大姐让我学的,大姐说了,和你在一起,就得有本事。”

  刘重天怔了一下:“可你是保姆啊,照顾好大姐,是你的职责啊!”

  陈端阳扑闪着带泪的睫毛,看着刘重天:“我能永远当保姆吗?大姐说了……”

  刘重天知道陈端阳的心思,也知道妻子心底的秘密,真怕陈端阳在这种公开场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忙打断了陈端阳的话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告诉我,是谁安排你们到这里来的?怎么住到省中医院来了?你大姐的定点医院不是这里,是省级机关医院嘛!”

  陈端阳说:“是省纪委李士岩书记安排的,他说这里的骨科好。”

  刘重天有些奇怪:“李士岩书记怎么知道这事的?谁告诉他的?”

  陈端阳一副当家人的口气:“这还用问?我又不是五年前刚来的时候了,啥不懂?!是我打电话给李书记的,你不在家,碰到这样的事,我只能找你们单位领导了。大姐疼得直掉眼泪,还不许叫呢,我没听大姐的。李书记真不错,接了我的电话后,马上带人过来了,还叫了一辆救护车来,什么都给我们办了!哦,对了,李书记说了,要你回来后给他打个电话。”

  刘重天哭笑不得,手指往陈端阳额头上一指:“端阳,你还真有本事了,我们家的私事,你也敢去麻烦人家李书记,你知道李书记有多忙啊?!”说着,掏出手机给李士岩通电话。

  李士岩在电话里开口就问:“怎么样,重天,到省中医院了吧?”

  刘重天说:“刚到,士岩同志,谢谢你,把啥都安排了,早知这样我就不回来了。”

  李士岩道:“怎么能不回来呢?既然回来了,就休息几天,好好陪陪月茹同志吧。”

  刘重天说:“只怕镜州那边离不开人啊,有些情况我还要当面向你汇报。”

  李士岩道:“我也正要找你,”略一迟疑,“这样吧,你在医院等着,我马上过去。”

  刘重天本能地觉得不大对头:李士岩这么急着赶过来干什么?显然不是关心邹月茹,——邹月茹的医治处理已经结束了,起码不必现在赶过来。李士岩恐怕是在“关心”他吧,很可能要谈的事情与他有关。这两天省三监那边的调查不知进行得怎么样了?会不会又有什么要命的事情扯上了他?说不准啊,事实证明,有些人就是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等候李士岩时,值班的女院长过来了一下,把救治邹月茹的情况和刘重天说了说,数落了刘重天一通,怪刘重天太大意了,老婆这么个情况,还一天到晚不回家。刘重天苦笑不止,却也不好对女院长说什么,只得连连点头称是。女院长走后,刘重天心头一阵阵酸楚难忍,泪水不禁落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陈端阳有些诧异:“大哥,你……你怎么哭了?”

  刘重天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掩饰道:“端阳啊,你真不给我省心哟!”

  陈端阳承认了:“大哥,是我的错,你扣我这个月工资吧!”

  刘重天说:“算了,算了,扣你的工资能解决什么问题?以后注意吧,我从镜州回来之前,电脑班不要上了,一定要照顾好大姐,让我能安心工作,安心办案!”突然想了起来,“端阳,你父亲反映的农民负担问题,我找他们县委了,县委很重视,估计已经处理了。”

  陈端阳乐了:“大哥,我正要给你说呢,乡长书记都到我们家道歉了,还退赔了一千三百块钱,是个副县长带来的。乡长书记都挨县上训了,都说了,让我爸以后有事直接找他们,不要再找你了。我爸昨天专门打了个电话过来,要我一定向你表示感谢!”

  刘重天不在意地说:“谢什么?这还不是该做的么?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吧!”

  正说到这里,李士岩的秘书远远过来了,说是李士岩到了,在楼上等他。

  刘重天随秘书上了楼,在三楼一间简朴的小会议室见到了李士岩。

  李士岩也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额头眼角的皱纹像深了许多,眼睛血红,显然睡眠不足,说话的声音是嘶哑的,看样子这两天并不比他轻松。李士岩却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先说了说今晚对邹月茹的安排处理,大夸了陈端阳一通,道是他家这个小保姆不简单,很有头脑哩,遇事知道找组织。继而,又问起了镜州那边案子的进展情况,特别提到了炒股的事。

  刘重天向李士岩汇报说:“士岩同志,这炒股里的名堂看来很大,初步估计白可树这帮人开了老鼠仓,让蓝天集团赔掉了七亿三千多万,具体情况陈立仁他们正在加班加点查哩!”

  李士岩说:“必须查清楚,蓝天集团是怎么赔的,高雅菊和那帮官太太官少爷们又是怎么发的财?高雅菊他们是真不知道内情,还是卷了进去,蓄谋进行证券犯罪?”

  刘重天想了想:“现在还没法做出最后判断,毕竟还在查嘛!不过,对高雅菊的个案调查倒是基本结束了,问题也比较清楚了:高雅菊对证券知识一无所知,更不懂得什么老鼠仓,白可树一个电话,让她买她就买,让她卖她就卖,所以她才认为那二百三十万是她的合法利润。”

  李士岩好像啥都有数,“哼”了一声,感叹道:“高雅菊这利润可真够‘合法’的啊,啊?白可树这帮腐败分子对我们领导同志的关心照顾,真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啊!”

  刘重天激愤起来:“还不光是一个高雅菊呢,估计其他几个官太太和官少爷也是这种情况,他们的利润可能也会‘合法’,是白可树一帮家伙以合法的手段帮他们从股市上抢来的。股市风险让蓝天集团担了,无风险利润却落到了高雅菊和这帮官太太手里!这又是一个过去没遇到的新情况,白可树他们干得妙得很哩,让我们许多领导干部家属手不沾腥全合法致富了!”

  李士岩怒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些所谓合法利润该追缴全部追缴上来!”

  刘重天为难地说:“士岩同志,我们的法律实践中还没有收缴炒股利润的先例啊!”

  李士岩手一挥:“这种腐败形式不也没有先例吗?!就这样办吧,错了我负责!”

  刘重天叹了口气:“好吧!”略一沉思,又说,“士岩同志,高雅菊的问题查清楚了,除了炒股不当得利和白可树送的那个戒指,没发现其他什么问题,你看是不是尽快解除双规?”

  李士岩含意不明地笑问:“哦?重天,你是不是被齐全盛那张按摩椅收买了啊?”

  刘重天本来倒没想过把按摩椅再退给齐全盛,可听李士岩这么一说,警觉了,勉强笑道:“士岩同志,你开什么玩笑?老齐一张按摩椅就收买得了我了?我刚才才从保姆陈端阳那里知道这事,正说要退回去呢!”

  李士岩却又道:“退不退是你的事,——如果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劝你不要退,老齐这也是好心嘛!再说,这也是从月茹同志这几年应有的补助费里开支的,没违反什么规定。”

  刘重天心里明白,强作笑脸说:“士岩同志,我看还是退了好,这样清白利索,免得让人怀疑我和齐全盛同志达成了什么妥协,也不好就高雅菊的问题公道地发表意见了。”

  李士岩摆摆手:“关于高雅菊是不是解除双规,重天同志,我们最好先不要定,你不要急着定,我也不拍这个板,我的意见还是大家一起研究,集体决定。”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重天,不瞒你说,陈立仁同志今天来找我汇报了,意见和你正相反,要正式批捕高雅菊!”

  刘重天万没想到,自己的老部下,最信任的助手,竟会背着他越级汇报,一下子呆住了。这个问题太严重了,如果是别人提出批捕高雅菊倒还罢了,可以理解为工作上的分歧,偏是陈立仁!陈立仁和他是什么关系?让李士岩和省委怎么想?不能不怀疑他的立场和用心啊!

  李士岩却不说陈立仁汇报的事了,意味深长地向刘重天通报起了省三监的调查情况:“……重天啊,祁宇宙死得不明不白啊,据那位涉嫌中队长毕成业交代:案发前有人送给他五万元贿赂,让他对监号犯人的行为眼睁眼闭。送钱的人自称是‘替人消灾公司’老总。”

  刘重天的头轰的一声像要炸了:“谁有灾啊?谁要请人消灾啊?看来就是我喽?”

  李士岩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刘重天:“这就是那位替人消灾公司老总,你认识吗?”

  刘重天端详着照片上的那张胖脸,摇了摇头:“不认识,也从没见过。”

  李士岩不动声色地说:“此人亲口告诉中队长毕成业,说你是他的老领导,当年在平湖当市长时对他很关心。哦,此人的真实身份也查清楚了,叫王国昌,武警部队的复员军人,曾在平湖市民权路派出所当过民警,七年前因涉嫌黑社会犯罪,被开除公职,判刑三年……”

  刘重天听不下去了:“好了,好了,士岩同志,你不要再说了,反正这个人我不认识!”

  李士岩不说了,叹了口气,收起了照片:“对王国昌的通缉令公安厅已经签发了。”

  这时,刘重天突然想起了杨宏志对王六顺讨债公司那位葛经理的描述,夺过李士岩手上的照片又看了看,提醒道:“士岩同志,我想起来了,照片上的这个人有些像杨宏志说的那位讨债公司葛经理,就是绑架杨宏志的那个黑社会犯罪分子,我建议你们请杨宏志辨认一下!”

  李士岩眼睛明显一亮:“好,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到镜州去。”

  刘重天不无讥讽地建议道:“士岩同志,我看最好你亲自去,既然陈立仁同志舍近求远,向你直接汇报,我这个专案组组长也没必要再当下去了,你就把专案组组长接过来算了。”

  李士岩怔了一下:“重天,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秉义同志从没想过要撤你这个专案组长啊!我今天开诚布公和你谈,还是出于对你的信任嘛!你要正确对待嘛!立仁同志我了解,你更了解,他是你的老部下了,不可能搞你什么小动作,我看立仁同志还是出于公心的嘛!”

  刘重天无言以对,苦苦一笑:“好,好,士岩同志,我啥都不说了,主动回避一下吧!”

  李士岩想了想,挺恳切地道:“重天,你主动回避一下也好,就是没这些烦心事,我也得让你歇歇了,看着你家里这个情况,我于心也不忍啊!你就安心休息几天吧!”

  刘重天冷冷看着李士岩,却又问:“士岩同志,这是命令吗?”

  李士岩摇摇头:“不,不,重天,这是建议,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刘重天心里很难受,扭头就走:“那好,你这个宝贵建议我接受了!”

  下了楼,来到邹月茹的病房,刘重天才渐渐冷静下来,要陈端阳回家,自己陪护。

  陈端阳不愿走,反要刘重天回去好好睡一觉,说是大哥眼窝都陷下去了。

  刘重天火了:“叫你走,你就走!明天早上打个电话给齐书记,把按摩椅退回去!”

  邹月茹被吵醒了,得知情况后说:“退什么啊?重天,这能怪到人家齐书记么?!”

  刘重天有苦难言:“月茹,我不是怪齐书记,是没办法,怕人家说闲话呀!”

  邹月茹道:“说什么闲话?你们老这样僵下去好啊?我看齐书记就不错,自己处境那么难,还没忘了我这个残疾人。重天,冤家宜解不宜结啊!再说,我也喜欢这个按摩椅。”

  刘重天只好改了口:“那这样吧,按摩椅留下,把钱还给齐书记,让他退给市委吧!”

  邹月茹一脸的无奈:“重天,这事你再想想好不好?别再激化矛盾了。”

  刘重天强作欢颜:“好,好,月茹,这些不愉快的事都别说了,说点愉快的事吧!告诉你:刚才我和士岩同志谈了一下,请下了几天假,准备好好陪陪你……”

  邹月茹根本不信:“刘书记,那么重要的反腐败工作,你就会放下了?”

  刘重天笑道:“地球离了谁不转啊?我休息了,士岩和同志们不会休息嘛!”

  邹月茹凄然一笑:“重天,你别瞒我,是不是碰到什么大麻烦了?”

  刘重天仍在笑:“麻烦?还大麻烦?我会有什么大麻烦?别瞎揣摩了。”

  邹月茹眼里溢出了晶亮的泪珠:“重天,我知道,都知道,可却不敢问你。老齐送按摩椅那天就和我说了,现在镜州的情况很复杂,事态发展出乎预料,已经不是他和你可以把握的了。老齐说他在劫难逃,可能会中箭落马,你和镜州难解难分,也可能中箭落马,是不是?”

  刘重天愕然一惊,语意不详地感叹道:“看来,老齐政治斗争经验很丰富哟!”

  邹月茹小心地建议道:“重天,我看你得找找秉义同志,向秉义同志做个汇报了。”

  刘重天想了想,像是自问,又像是问人:“有这个必要吗?”

  邹月茹说:“我看有这个必要,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你得让秉义同志有个数……”

  六月的鹭岛之夜柔美而静谧。月色星光下的湖水波光起伏,湖中的画舫、九曲廊桥被灯火装点得五彩缤纷,如诗如画。阵阵凉风掠过湖面,吹散了白日一整天的暑气,拂起了岸边的垂柳,筛下了一片片碎银般滚动的月光,使得整个鹭岛宛若梦中的仙境。

  齐全盛的心情却没有在这个鹭岛之夜愉快起来,陪陈百川在湖边散步时,一直长吁短叹。

  陈百川是上午从上海过来的,省里的接待规格很高,安排了一个办公厅副主任带车到上海去接,中午关省长代表省委、省政府接风宴请,晚上省委书记郑秉义设家宴招待,把这老爷子灌了个不亦乐乎。老爷子的态度和口气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上了鹭岛便对齐全盛大发感慨,说是郑秉义和关省长比他们当年强得多,年富力强,朝气蓬勃,工作思路很不错哩。

  齐全盛阴阳怪气地说:“是的,人家的思路是不错,该搞倒的要搞倒,该保住的要保住!”

  陈百川看出了齐全盛的情绪,口气严厉地批评说:“全盛,你这叫什么话啊?啊?听你的口气好像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我看你没什么好委屈的!建起了一片高楼,倒下了一批干部,这是不是事实?是谁想搞倒你吗?搞倒你的是你自己嘛!镜州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齐全盛就没有责任?我看你责任不小,就是我老头子做省委书记也饶不了你!你现在要清醒,不要再到处发牢骚了,一是要端正态度,二是要总结经验,三是要挽回影响,这没什么好说的!”

  齐全盛这才改了口:“是的,陈老,这话我去北京就说了,我是要反省,是要检讨!”

  陈百川缓和了一下口气:“当然,我也要总结,也要反省。今天下午见到秉义同志,谈到你和重天同志七年前闹不团结的问题,我就先检讨了嘛!我对秉义同志说,也许我啊,当时的省委啊,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该将重天同志调离,更不该给你什么绝对权力!权力都是相对的,哪有绝对的呢?绝对了肯定要出问题嘛!我们共产党人讲唯物论,讲辩证法,讲的都是相对论嘛,哪来的绝对论啊?啊?何况我们的权力来自人民,绝对权力就更说不通了。”

  齐全盛很识趣:“陈老,镜州出现的问题,完全是我的问题,与您老书记没关系。”

  陈百川在湖边站下了,看着湖光水色说:“怎么没关系啊?你齐全盛是我主持省委工作时用的干部,你干得好,不辜负人民和党的期望,对我们的改革事业有大贡献,就说明我和省委用对了人,尽了心,尽了职;你干得不好,出了问题,我就是失察,就难逃其咎,就是百年之后去见小平同志,也要向小平同志做深刻检查!”停顿了一下,又说,“全盛同志,你呢?这些年有没有个失察问题啊?白可树、林一达这些腐败分子是怎么上来的?我看你是昏了头!”

  齐全盛冷汗直冒,马上检讨:“是的,是的,陈老,我可能真是昏了头!这段时间我也在反思,这都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就被人家套进去了?是用错了人啊,光看到白可树能干,林一达听话,不同意见就听不进去了,成了一言堂堂主,闹出了一场大乱子,辜负了您的期望!”

  陈百川摆摆手:“不是我,全盛同志,你是辜负了人民和党的期望,也让我难堪啊!”

  齐全盛不敢再说下去了。镜州腐败案一出,他确实让老领导陈百川难堪了,上次带着李其昌偷偷跑到北京诉苦求援,就挨了老爷子一顿痛骂。可痛骂归痛骂,这次到上海开会,老爷子还是来看望他了,既向郑秉义和现任省委表明一个态度,也实实在在为他做工作,他知道。陈百川还是过去那个陈百川,为了一手培养的爱将,甚至不惜委曲求全向郑秉义检讨。

  因此,齐全盛便觉得自己揣摩出了门道:看来,陈百川这次来省城不简单,郑秉义和关省长这么热情接待也不简单,他们双方也许在谋求某种政治上的平衡点,要达成某种妥协了。

  果然,严厉批评过后,陈百川的口气变了,仰脸望着星空,缓缓说道:“今天,我对秉义同志和关省长都说了:改革开放二十二年了,不论是镜州还是全省全国,大致情况都差不多,成就很大,问题不少,突出的问题就是干部队伍的腐败。所以,总书记在这时候向全党提出‘三个代表’,真是太及时,也太重要了。所以,我们的头脑一定要清醒,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必须坚定不移地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所以,腐败必须反,不反不得了,是要丧失民心的啊,是要亡党亡国的啊!”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呢,也不能绝对,不能满眼都是腐败,看不到成就!就拿我们镜州来说吧,腐败问题很严重,成就也不小,一片片高楼总是起来了嘛,经济总是上去了嘛,人民生活水平总是提高了嘛!干部队伍呢,从总体上看也还是好的,包括你齐全盛,还是能押上身家性命搞改革的,历史贡献不小,老百姓基本上也还是满意的!这是一个基本判断,对这个基本判断,秉义同志和省委也是认同的!”

  齐全盛的揣摩得到了初步验证,心里一热,连连应道:“是的,是的,陈老,镜州的辉煌成就明摆在那里,只要不是别有用心,只要讲点辩证法,就不可能做出其他的判断嘛!”

  陈百川离开湖岸,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就算有些人别有用心也不必怕,公道自在人心嘛,老百姓心中有杆秤嘛!我们这些同志二十二年来搞得怎么样,老百姓会给我们公道的评价,历史会给我们公道的评价!”突然掉转了话题,“全盛啊,九年前到镜州视察时,我讲过一次话,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哦,提示一下,就是卜正军同志去世后不久的那次讲话。”

  齐全盛带着深情的回忆说道:“陈老,这我哪敢忘啊?你在镜州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说了: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你说,卜正军尽管犯了严重错误,可仍是个好同志!你还说,改革就是探索,探索就不可能没有失误,有了失误必须纠正,必须处理,也就是说,做出失误决策的领导者,必须做出个人牺牲,还必须正确对待。过去战争年代,我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踏着同志的血迹前进,今天的改革开放,也还要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

  陈百川看着齐全盛,语重心长:“全盛啊,九年前是卜正军,今天轮到你了,我的态度没变,仍然是九年前的观点: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镜州出了这么大的腐败案子,你齐全盛作为市委书记,错误不小,责任不小,该认账要认账,该检查要检查,不要再和秉义同志顶牛了!你不要有情绪,不要以为自己经济上没问题,就理直气壮,就意气用事,这不是负责任的态度,也不是一个市委书记应有的态度!不论处境多难,镜州的工作不能放松,该负的责任还要负,只要省委一天不调动你的工作,你就要坚持一天,就得擦干心头的血迹继续前进!”

  齐全盛热血一下子涌到头顶:“老书记,我……我向您保证!”

  陈百川也动了感情,拉着齐全盛的手,讷讷道:“就是倒下了,也要像卜正军啊!改革开放可是我们这代共产党人最成功的作品啊,凝聚了……凝聚了我们民族的心血和梦想啊!”

  齐全盛眼圈红了:“陈老,我……我明白了,先向省委做检查,争取早点回镜州工作。”

  陈百川欣慰地笑了,轻轻拍打着齐全盛的手背说:“你这个同志心里有数得很嘛,我看也是很讲政治的嘛,这就对了!我也很严肃地和秉义同志说了,如果有确凿证据证明你和镜州腐败案有直接关系,就别客气,对你实行双规;如果没有,就让你尽快回镜州工作,不要吊在这里了。吊在这里算什么呢?啊?你既没法好好休息,又产生抵触情绪,还影响镜州的工作。”

  齐全盛愤懑地说道:“再说,中组部、中纪委也没有这种强制休息的规定!”

  陈百川不悦地看了齐全盛一眼:“看看,抵触情绪又上来了吧?就不能往好处想啊?我看这是省委和秉义同志对你的一种特殊保护措施,太客气了!如果是我,先把你规了再说!”

  齐全盛怔了一下,不敢做声了,——这老爷子当权时没准真会这么做。

  陈百川又按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WTO就在眼前了,前些日子我在北京开全国人大常委会时得知,今年年底入关已成定局。镜州走向世界的步伐不能停下来,更不能乱。秉义同志和关省长说,要以你们镜州四大名牌服装为龙头,先在服装纺织这块和个大满贯,我举双手赞成,要给它摇旗呐喊哩。汽车工业要有大动作,要整合,小而全不行了,全省五家汽车制造企业最多保留一家,你们那个造蓝天小汽车的蓝天集团能不能保留下来啊?要争取。蓝天毕竟是我省头一家汽车制造企业嘛,整车生产线落成时,我去剪过彩,当年很辉煌嘛!”

  齐全盛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只怕难了,蓝天集团现在被白可树这帮蛀虫掏空了。”

  陈百川手一挥:“那就放弃,让省内其他汽车制造企业来兼并,不许搞地方保护主义。总之一句话,要抓住WTO这个机会,尽快转换政府职能,努力实现新世纪的二次腾飞!镜州基础好,还是要走在全省、全国的前面!秉义同志也是这个意思,也代表省委答应了,说是尽快做出决定,让你回去工作。”

  齐全盛点点头:“好,好,老书记,那我就等省委和秉义同志的通知了!”

  陈百川于不经意中,再次调转了话题,语气忧郁:“全盛啊,现在你不轻松,重天同志也不轻松啊,七年前的旧账怎么又翻腾出来了?啊?而且在这时候翻出来了?都是怎么回事啊?你让秉义同志怎么想啊?全盛,今天在我面前,请你说实话:这事你事先知道不知道啊?”

  齐全盛不禁一怔:“陈老,你咋这样问?是不是秉义同志让你来问我的?”

  陈百川摇摇头:“与秉义同志无关,是我老头子特别关心你!你和重天那些矛盾,没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说吧,实事求是地说,这是我们私人之间的谈话,你就别耍花招了!”

  齐全盛作色道:“陈老,我不和你耍花招,实事求是地说,这事我真不知道是怎么闹起来的,更不可能去搞什么名堂。如果秉义同志请你这样问,就说明秉义同志对我有偏见!”

  陈百川再次否认:“你不要提秉义同志,这和他无关,是我老头子不太放心你!”

  齐全盛想了想:“那您也和我说点实话好不好?您是不是和秉义同志达成什么妥协了?”

  陈百川脸一拉,很不客气地责问道:“全盛同志,你想到哪里去了?啊?妥协什么?如果你和重天同志真在经济上有问题,谁敢做这个妥协?是我还是秉义同志?你什么意思呀?!”

  齐全盛赔着小心道:“陈老,请您说清楚:秉义同志和省委是不是一定要保刘重天?”

  陈百川很严肃:“你这个同志又想歪了吧?今天我可以明白告诉你:重天的问题被翻出来以后,秉义同志和省委都是很重视的,也是认真对待的,据我所知,没有任何袒护!但是,目前的调查进行得不太顺利。当年那位被判了刑的总经理两年前已病死狱中了,主持办案的市纪委书记又得了老年痴呆症,能讲清这个问题的我看也只有你了。我现在不要你立即回答,请你好好想几天,把事实回忆清楚,主动给秉义同志和省委写个翔实的书面汇报,好不好呢?”

  齐全盛应付道:“好吧,我先回忆清楚再说吧!这么多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住?!”

  陈百川白了齐全盛一眼:“怎么?好像不太情愿嘛?全盛啊,你不要搞错了,不要以为七年前我和省委支持的是你,就会无原则地处处支持你,事事支持你!今天,事情都过去了,我也可以告诉你了:当年研究镜州班子的时候,我也考虑过把你调走,让重天同志做镜州市委书记。重天同志做过四年平湖市长,搞经济很有一套,这考虑也是合理的。最后常委们讨论时认为,你是镜州老同志,把你留下来可能更有利,这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说到这里,又加重语气提到了刘重天的问题,“在我的印象中,重天同志不是个贪官嘛!你们当时汇报,不也说是他的秘书祁宇宙打着他的旗号作的案吗?全盛同志,你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感情用事!”

  齐全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陈老,那你指示吧,你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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