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府得让老百姓不停地做梦

政权是否有合法性很大程度上取决於能否给老百姓提供做梦机会。只要多数人可以做未来之梦，政府就不会受到根本挑战。中国政府必须通过经济增长不停使人做梦。世上没有永远不醒的梦，自由派应对民众说：你们梦醒後怎麽办？可惜他们讨伐的是人们做梦本身的正当性.

本文所讲的“人生如梦”，并不是要传达虚无的人生观，而是要讨论政治的合法性。许多人把民主和一个政权的合法性划等号。其实，民主不过是表达政治合法性或者帮助建立政治合法性的工具。有一些并不遵从民主政治的政府，在一段时期内也可以通过其他手段实现和维持其政治合法性。中国历代王朝在极盛期至少还是被认为是秉承“天命”的。用现在的话说，是有合法性的。1989年中国政府出现了合法性危机。但现在已经大大挽回了当时所失掉的合法性。乃至一些自由派人士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中国人为了经济发展，似乎宁愿放弃民主。

合法性到底是个什麽东西？笔者缺乏政治学的基本训练，不宜深究理论、班门弄斧。只能讲一些个人的观察和感受。但这种观察和感受虽然肤表，比起理论来，也许能够更直观的说明为什麽一般老百姓会接受一个政权。

首先需要申明两点不在本文讨论之内的问题。第一，政权的合法性与其所统治的老百姓的“觉悟”有关。比如王朝时代的中国，老百姓没有民主的概念，所以认为朝廷是秉承“天命”的。但在互联网时代，中国人对民主并非一无所知。所以对他们为什麽认同政府就必须另找原因来解释。第二，一个失去合法性的政权，可以凭纯粹的暴力维持相当的时间。如北朝鲜就是一例。但笔者并不认为目前的中国政府是这样的政权。

排除这两个因素，我们可以简单地说：一个政权是否有合法性，很大程度上取决於它能否给老百姓提供一个“做梦”的机会。在日本时，笔者看了不少日本近代历史的记录片，感慨良多。从战後民主政治的角度看，战前天皇统治下的日本是个极权社会。但是，那时政府的合法性还是非常强的。大多数老百姓也相信政府。为什麽呢？看看那些历史记录片就明白。日本的现代史就象梦一样。一个前近代的农业社会，几十年就变成了一个强大的工业化国家。一代人可以经历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个人的命运，也可以有梦幻般的变化。你拍中国的近现代史，就拍不出这种梦幻般的片子来。在一个政府下，只要大多数人可以做这种未来之梦，这个政府就不会受到根本性的挑战，哪怕它可能是个专制机器。美国是个民主社会。但也不要忘了，许多（也许是大多数）来美国的人，寻找的是所谓“美国梦”，而不一定是民主。

改革以前的中国社会，则是一个不让人做梦的社会。至少是一个不让人做好梦的社会。但是，二十年的改革，使中国从一个北朝鲜式的社会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笔者的一位亲友当年是一个月工资56块钱的大学老师，如今年收入竟达几十万。而经历这样的变化的人，并不是所谓“极少数，极少数”。至少受过良好教育的阶层，在中国觉得自己还有对未来的梦想。尽管他们知道腐败和专制无所不在，但他们觉得还有实现自己梦想的广泛空间。於是，大家都忙着寻梦，顾不上什麽民主不民主的问题了。

从经济学的观点看，要维持这种让大家都能做梦的状态，就必须维持强劲的经济增长率。只要经济的增长在现有制度上还有相当的空间，就会为一个政权维持其合法性提供相当的资本。反之，如果经济发展接近其制度的极限，这种维持合法性的资本就会迅速消失。

中国政府对此深有理解。因此保持7％以上的经济增长率，就成了比共产主义意识形态重要得多的“硬道理”。今天磁悬浮车开通，明天载人飞船升天，後天又要主办奥运会。好梦一个接着一个。极权政治和民主政治最大的不同在於，在极权社会，当人们无法做梦时，火气就会对着政府去。在民主社会则未必如此。布什上台後经济一直不振，但支持率还是很高。斯坦福大学的历史学家大卫·肯尼迪（David Kennedy）曾讲到，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大萧条时代的纽约，每周末大批劳工被送到体育场去看橄榄球，等比赛结束後，便有人出来对刚过完瘾的观众讲：“对不起，从现在起，大家全被解雇”。试想，一个体育场能容纳数万人之众，而当时的美国家庭，只有当丈夫的工作。每周有这样的球赛，意味着每周几万家庭断了基本的生活来源。然而，当时却很少有暴乱，美国的穷人温顺得出奇。这位肯尼迪的父亲就是当年的一位失业者。但当儿子问他失业的事情时，他却绝口不提，觉得自己丢面子。明摆着，好梦难圆，他认为责任在自己，而不在政府。因为政府是自己选的。政府也给了他充分的自由。谁让自己不争气呢？

如果中国不实现民主，中国政府就必须要通过经济增长不停地使人做梦。但是，世界上没有永远不醒的梦，经济增长也不会永远不停顿。亚洲金融大危机之类的动汤，早晚会在中国出现。这也是中国政府为什麽对“稳定”如此心虚的原因。但是，这一“人生如梦”的政治逻辑对自由派人士同样提出了挑战。如今大家“做梦”做得正起劲儿，而且尝到了不少甜头。自由派对人们传达的正确信息应该是：想想看，你们梦醒之後怎麽办？可惜，大多数自由派并不具备这种思想上的复杂性。他们要讨伐的，是人们做梦本身的正当性。他们向老百姓传达的信息是：“只要中国还没有民主，你挣那几个钱没有什麽意义。你生活改善不改善没有那麽重要。至少我不会为你发财而高兴。”你不为人家发财而高兴，还指望人家日後支持你吗？

有朝一日，当人们大梦初醒时，也就是当经济发展在现有的政治制度中已经没有空间之时，中国的老百姓将再次会有强烈的民主欲求。但令人担心的是，真到那个时候，自由派也许早已经把自己在公众中的信誉全都输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