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尾草,迎风摇曳于地中海的一种香草。它被一位来自陕西蒲城的中国女子作为网名,以博客的形式记录时尚中人眼里的世界。如今,鼠尾草的博客还在,但它的主人———一位时尚杂志的资深编辑、一位年轻的母亲,却因罹患癌症而辞世。 德国之声这样评述:鼠尾草,代表着中国社会透支生命的一代,在急速发展的社会里,耗尽生命的火焰,在疾病的打击下,粉碎了浮华的幻象。
阳光明亮。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她还在微笑。粉色的毛茸茸的披肩,衬着她清秀的、略带疲惫的容颜。
原小强用抹布轻轻地擦拭着姐姐墓碑上的浮尘。这是5月14日,10天前,姐姐的骨灰从北京运回西安,安葬在城东南的墓地。那一天,姐夫和8岁的小外甥,在墓前放下350朵扎成心型的粉色玫瑰,久久不忍离去。录音机里反复吟唱的,是她生前博客的背景音乐———《莲花处处开》。
原小娟,网名鼠尾草,陕西蒲城人。1972年生,2007年4月18日因癌症离世。她的死,在中国博客世界引起震动,数万网友登录她的博客寄哀思,至今不绝。
“中国的网络世界中,从此少了一株迎风摇曳的鼠尾草。”德国之声电台如此报道这位曾获全球“最佳中文博客奖”的女子的死讯。参考消息全文做了转载。文中说道:“这绝不止是一位时尚才女的仙逝故事,鼠尾草,代表着中国社会追星逐月、透支生命的一代,在急速发展的上行社会里,耗尽生命的火焰,并在一场疾病的打击下,粉碎了浮华的幻象。”
看遍人间繁华
烟花般绚丽,无休止的忙碌
“我在时间的尽头做了一个快乐的盗贼,但是没有偷走普罗旺斯的一米阳光,却把我的心留在了普罗旺斯明亮、空旷、晴朗、开阔的天空。”———摘自原小娟《普罗旺斯写真集》 这些诗意的句子,如今被刻在原小娟的墓碑上。“短暂人生,灿若烟花”是丈夫为她撰写的墓志铭题目。墓碑上,还刻着她的博客地址。“姐姐可能是唯一把博客地址留在墓碑上的人了。”原小强说。
对喜爱她的网友来说,曾经,鼠尾草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富足的灵性与精彩的生活。身为时尚集团《美食与美酒》杂志的编辑部主任,生前的娟子,游走于葡萄酒与美食的世界,看遍人间繁华。在托斯卡那的艳阳下品尝红酒,在西西里岛上体验美味传说……2006年上半年,她就去了两趟意大利、一趟东京,工作与爱好奇妙地组合成她摇曳多姿的生活。
《普罗旺斯写真集———鼠尾草的法国味道》,是她生前的第一本书,也是最后一本。
这本装帧精致的书,封面是大片紫色的薰衣草,这正是普罗旺斯这个法国小镇的名片。2005年夏,原小娟受邀去普罗旺斯采访,途中,她与《永远的普罗旺斯》的作者彼得梅尔共进午餐,带领读者一起去葡萄庄园中体验原汁原味的法国美食,品鉴顶级的法国大餐……此行她留下了大量精美的照片与文字,在自己的博客上发表。也正因为这些文字,使得她获选新浪博客的最佳私人日志一等奖,并获得德国之声的全球“最佳中文博客奖”。
生活中的娟子善良、温情,她有一个8岁的调皮可爱的儿子,丈夫项立刚是她大学时的学长,曾是《通信世界》杂志总编,事业有成,对她很是呵护。
但绚丽的事业背后,是无休止的忙碌,家庭生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正如她后来在《病床日记》中写到的一样,除了高强度的出国访问,在国内出差更是像坐出租车一样,总是今天去明天回来。2006年的上半年,有两次,她和丈夫同时出差,把孩子留给保姆长达一周。有时,两个人同时在天上交叉而过。“从意大利回来,在机场,只能让家人接我的行李回家,我却要赶下一班飞机去上海……”
病床日记
“我的花花世界变得轻飘起来”
当我的病床前开满鲜花,上帝告诉我,他少一个花艺师。 我问上帝:“您喝葡萄酒吗?”上帝说:“你的文字吸引了我,让我想想……”———摘自原小娟博客《病床日记》
2005年,原小娟调任时尚集团新创刊的《美食与美酒》杂志任编辑部主任。这本新刊的面世,让她付出了很多的心血。讲究完美的她,许多文章都要亲自写,工作量比以往陡然增加,超负荷的工作运转,严重地损耗了她的身体。“那段时间,我的工作量,是一个普通编辑的三倍以上。”她在日记中这样回顾。
2007年3月,原小娟的《普罗旺斯写真集》出版,她的生命却已到了最后一程。
她被确诊为胃癌三期,是在2006年的7月。医生告诉她,因为发现太晚,治愈率最高只有30%。一直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娟子,希望自己成为上天眷顾的那30%。在最初的震惊与悲伤过去之后,为了众多关注和喜爱她的网友,她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医院,开始在博客上用“一指禅”写《病床日记》,反思自己的生活。“面对可能相遇的死神,我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方式,那些被人羡慕的生活有太多虚妄的假象,让我不能去面对自己心灵的真实……我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在我的康复之旅上重新完全自我地自由生活。这样的思考如果不是这样的疾病,可能我一辈子都无法想通。”
她很善良,不愿给别人带来伤感。从第一篇《我要去和上帝握手,请上帝给我时间》开始,在博客的每一页上,她都会贴上一幅精彩的照片。大多数时候,照片上是美丽的花朵,包括她在医院窗台上做的花艺。
病床日记有40多篇。繁华散去,她用文字记录死神对生命的威胁,以及对生活的反思。她开始发现日常生活中,容易被忽视的美与细节。“清晨的脚步终于可以不用匆忙,人变得自由而轻灵,在水边呼吸清凉的空气,阳光洒落在草坪上,让生命中的一切忧伤都离我而去吧!”
在日记的首页,娟子这样写道:“在我开始写病床日记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写完它,上帝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反省我那被人羡慕的生活,那就让我的反省给大家一些启发吧!”
2007年3月5日,娟子写下了她生命中的绝笔《肿瘤呼叫转移》:
“我的命运还在风雨中飘摇,上天不知道要给我怎样的痛才肯给我一线生机,此刻我的美食、美酒、花花世界都变得轻得要飘起来,我宁可这些东西都不曾属于过我。路边的残雪还未化尽,这个冬天最冷的两天的寒风吹得我有些木然,看着楼下草地上儿子昨天堆的小丑雪人,我对自己说:这一次,坚强是我唯一的选择!”
生命换浮华
“承担的压力已超出我的极限”
在禁区之内养病的日子里,才发现生活应该是这样,我们太多地去追求那些违背自然规则的事情,以为自己生存的空间没有禁区,其实正在慢慢积累疾病的因素。———摘自鼠尾草《病床日记》
2007年3月6日,因为化疗后癌细胞转移,原小娟第二次住院。两天后,她的母亲心脏病突发去世。此前,她一直不知道女儿患了胃癌住院的消息。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原小强赴北京照顾姐姐。母亲去世的消息,同样也没有告诉娟子。40天后,娟子也走了。
“一个多月内,这个家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没有了。”原小强说。他追忆着过去的温暖岁月:“姐姐回家的时间不多,每当她回来,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妈妈和姐姐都走了,这个家,已经没有了……”
在病床日记《自己种下的病因》中,娟子把自己的病因归结为三点:“睡眠严重不足;没有善待自己的胃;工作的紧张与压力。”
除了长时间的睡眠不足之外,因为从事的工作常常要品尝美酒美食,同时因为惧怕发胖,她往往是饥一顿饱一顿,时间长了,胃部成了身体最脆弱的环节。
丈夫讨说法
“为中国劳动者打一场官司”
“作为舒展经济腾飞羽翼、追星逐月的中国新锐一代,原小娟在其短暂的人生中经历了从贫乏到丰盛,从迷茫到自信的上行震荡期,透支自己的生命激情燃放了一场绚丽的烟火。 ”———摘自德国之声报道《中国白领用生命换浮华》
事实上,原小娟的奋斗历程与生活状况,正是中国新锐一代的代表。
生于陕西,长于青海的原小娟,父母有三个孩子,她排行老二。上个世纪90年代,她考进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学当老师,丈夫则在出版社工作。学校的工作是清闲的,但生活总缺点什么,2000年,她与朋友一起创办《婚礼》杂志,从此,开始进入了精彩而压力巨大的媒体圈。
2003年,她到了著名的时尚集团,先后任《时尚先生》编辑部主任、《美食与美酒》杂志编辑部主任。作为别人眼中优雅的白领丽人、时尚才女,她在追星逐月中,终于完全忽视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与能承担的压力极限。
“如果能够重新回到过去,如果能预知今日的结果,我们宁愿选择不要出来,让她继续在学校。至少我们不会付出这生命的代价。”项立刚说。
在妻子去世之前,项立刚就已辞职在家照顾妻子。如今,他每天还在续写着妻子的博客,他不想让妻子生前精心耕耘的园地荒芜。
项立刚同时还在准备一场官司,他要将妻子生前的东家———时尚集团告上法庭。“我要为中国的劳动者打这场官司。”他说。
2007年1月,在被确诊为癌症半年之后,病床上的原小娟接到单位通知,称鉴于她的身体原因,时尚不再与她续签合同。此前,她与时尚一年一签的合同是11月份到期,合同期满后,时尚只给了她3个月的治疗期。
“她一直渴望着能重返心爱的工作单位,作为单位的一名中层,时尚对她这样绝情的做法,让她非常伤心。”项立刚说。在《我要和时尚打的这场官司》一文中,他表明自己的目的:“希望通过起诉,使鼠尾草的事件能警醒大家珍爱生命,爱惜自己,并推动法律的完善,保护更多劳动者在面对病患时得到基本的保障。”
针对网友的质疑,时尚集团则发表声明称:对原小娟因病去世,“深为悲痛”,但“集团的做法是符合劳动法的,也完全可以经受司法审查”,称原小娟的劳动合同到期后,杂志社还依据劳动法顺延了她的合同期及医疗期,并支付了医疗补助金。
同时,时尚集团表示“将开始重新审视员工的工作方式”,因为“光鲜炫目的时尚圈以及业内通行的弹性工作时间,助长了很多人不够健康的作息时间,以及面对浮华与名利,对自己过多的工作加码”。
项立刚则认为,时尚显然缺乏反思自身企业文化的诚意。“在这个社会的转型期,已经到了为劳动者建立一个保障体系的时候了,已经到了劳动者付出应该得到合理回报的时候了……时尚需要为它的文化和管理理念付出代价。”项立刚说。
没人能放下
七成以上白领成“过劳模”
这是一个急速运行的社会,人人都要争取“上流”。努力并富有效率地工作,为资本创造价值,也为自己积累生活的财富。但又有谁会关心那些辛勤工作的白领所承担的压力与焦虑呢?
“没有人能放下。如果要维持体面的生活,必须不断地透支自己。”33岁的孟飞说。他是一家大公司的销售主管。
“劳模”曾经是时代的褒义词,褒扬那些为了工作兢兢业业、加班加点的劳动者。然而,今天,劳模一词已不能涵盖众多中国劳动者的生存状况,2007年,“过劳模”一词应运而生。
“过劳模”是指那些平均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基本没有休息日、睡眠不足、三餐不定的工作者。在今天的许多行业,“过劳模”大量存在。据北京师范大学对上海等四个大城市的调查,有七成以上的白领成为“过劳模”。这个调查表明,“中国劳动者普遍承担着过劳危害”。
34岁的何群是原小娟曾经的同事、相交多年的好朋友。她们曾一起做过中学老师,先后离开学校,进入媒体界。2002年,在原小娟即将进入时尚时,何群辞职离开了时尚。“在这样的杂志里,机会与压力是共存的,它的平台当然不错,能提供给人很多非常好的发展机会,并发挥自己的潜力,但压力太大了”。
在何群的印象中,原小娟非常敬业。“她如果把自己当作普通编辑,会轻松很多。但她不会,因为她太热爱自己的这份工作,太热爱美食与美酒了。强烈的责任心总使她超出自己应有的工作量。她想实现自己‘办一份中国最好的美食杂志’的梦想”。
何群还认为,大企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疏远,人们很难在工作环境中找到自己的朋友,大家都相对独立。有时人际关系的压力也是很大的。“我在不舒心的时候,会选择离开,而小娟不会,她会忍受。她的性格比较开朗豁达,总是为自己热爱的事业考虑”。
“其实,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会觉得她的做法非常正确,她那么努力敬业,是值得肯定的。我也一直非常敬佩她这一点。但现在,我会想,其实有时真的没必要太执着。毕竟,不是所有的问题我们自己都能克服。”何群说。
然而,要真正“放下”谈何容易?生存的压力、对机遇的追求,不断刺激着人们去追逐梦想。“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买一套房子,一生的奋斗都不够啊。”孟飞感叹。
2006年,《新周刊》和某门户网站做了一个“中国人压力测试报告”,报告中说,中国白领工作强度堪称世界第一,中国老板全球最累,并指出,那些社会积极分子似乎普遍染上了“工作第一、生活第二”的成功焦虑症。“拼命加班”正成为职场“潜规则”,“朝九晚五”变成“朝九晚无”。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损毁了中国先锋阶层的身心健康。
因病返贫
穷人富人间差距不过是一场病
“一位朋友跟我说过:穷人和富人的差距就是一场病的距离,似乎很有道理,在疾病面前的确穷人和富人要忍受一样的痛苦。虽然我也不是穷人,也算不上富人,但是在这个重大的疾病找到我的头上时,第一个会考虑的问题就
是医疗费用的问题。”———摘自原小娟《病床日记》
世界还在一如既往地运转,当一个又一个生命非正常地离去,正折射出一个绚丽世界的阴影———近年来,癌症患者人群的平均年龄越来越年轻。年轻的新锐一代,比之他们的父辈,正在过早地受到癌症的威胁。年轻人承受着过重的工作压力,忽视了自身的身体状况,长期休息不足导致抵抗力下降,被认为是肿瘤低龄化的原因之一。
而新锐一代,面临疾病的威胁时,要承担比他们的父辈更大的金钱压力。
原小娟曾庆幸于自己所在的时尚集团有完善的医保,但因为医保有限制的范围,而她选择了新的治疗方案,所以不能报销。在最终选择的新方案中,一次48小时的化疗费用是12000元,而这样的化疗要进行四到六次。幸亏她在6年前第一次辞职时,曾买过一份保险,大约能得到九万元的赔付。
但就是这样,为了给她治病。他们还是卖掉了一套在原单位拥有的房子。
事实上,在中国,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建立了完备的医疗保障制度,这意味着一旦劳动者遇到重大疾病,昂贵的医疗费用只能自己承担。而对生活尚不富足的中国人来说,保险意识更是缺少。
“对一个拼命工作的白领人士来说,一年的收入可能在十多万,但如果疾病到来,很可能就会使他一无所有。多年来,因病返贫的,不光是那些贫困的农村家庭,即使对收入相对很高的白领来说,这样的风险也同样存在着。”社会学研究者李青这样说。
如何让劳动者有能力应对这样的风险?这不是个人问题。倡导健康的生活方式,健全和完善劳动者的保障体制,让中国的劳动力资源不要面临掠夺式的开发,将是未来中国人力资源面临的非常重要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