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职业“线人”的真实生活:刀尖上“无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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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毒、贩枪、假钞、洗钱、强迫卖淫、重大黑社会组织的破获,   这几类案件背后通常都有线人立下汗马功劳。

  在犯罪多样化与隐蔽化的现代社会,利用线人破案已成为通行各国的重要手段。不少欧美国家对线人制度有明确立法,刑诉法中有针对线人权利保护的“污点证人”制度。继承了英美法系传统的香港地区,对线人制度亦有明确立法,香港廉政公署在各行业拥有为数不少的线人,其中甚至包括银行工作人员、会计师等,香港警务处在2005年的线人开支达 8000万港元。

  我国在公共安全和反腐等领域也愈加需要职业线人,但至今除了各部门的一些内部规定外,均无国家层面的立法,对线人的监控、赦免、报酬与保护等存在诸多问题。近年在广东就有缉私线人诉太平海关奖酬不公、烟草打假线人被报复致死后家属诉烟草局要求赔偿等案例。

  有鉴于此,全国人大代表、湖北省黄石市监察局副局长赵咏秋,两年前就在全国“两会”上提议应对线人制度进行立法,准许反腐机构利用线人反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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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她的建议案没有得到马上回应,但权威刑侦学者、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副教授翟金鹏告诉南方周末,相关学者和有关国家部门正在推动对线人制度的调研与立法,“立法上的作为,将只是一件早晚的事”。

  这个灰色群体或许将不只是在《无间道》式的电影里被描述,而到了该被公众舆论关注、该被立法机构关注的时候了。

  本次特别报道试图借一位线人和一位刑警的口述故事,接近中国线人群体的真实存在状态。

  一位为广州警方服务9年的资深线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他的线人生涯——

  “整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中”

  我出生在广州的公务员家庭,哥哥姐姐大学毕业后也做了公务员。我曾经的理想是做警察,没想到却做了警察的搭档——线人。我在广州做警方线人已有9年,是在刀尖上讨生活。

  我知道的线人有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零工,这是最普通、人数最多的,他们都是为生活所迫的下岗工人或者打工仔,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开始都是被其他线人朋友介绍来的——只有机智、聪明、灵活的人才适合当线人。

  打零工按照小时或者天数算钱,一般是100元一天,好的300元一天,这要看他活儿的质量,还有与大队长关系的亲疏。广州这种线人大概有数千人,分属各个派出所和公安局便衣大队,公安对他们实行淘汰制,做得不行的会出局。干这类活最常见的是去查 HIGH厅看有没有卖K粉的,去赌场,深入贩卖黄碟的窝点、卖淫窝点以及毒品交易的地点。那些场所警方一般不方便直接盘查。有些线人本来是摩的司机,他们兼职跟踪摩托车党,或者打入抢劫团伙内部摸查情况。

  第二种线人是在公安局有档案的线人,由零工演化而来。做了一段零工以后,上下对你评价不错,就可以变成这种线人。

  这种人低调做事,每做一次事情就给几百上千元的快钱。我是属于这个行列的,办案经费一般都给报销。这种事一定要打入犯罪分子的内部,同时绝对不能暴露身份。这种线人整个广州市才只有不到一百人。这些人的流动性还很大,真正能一直做下去的也不多。

  第三种线人整个广州市只有一二十人,一般有七八千元的固定月薪,这些人提着脑袋做事情,做的全部是大案。

  线人暴露身份后有被打残废的,一个外号叫“丧标”的,他是做“粉”的,原来跟着黑社会老大做事情,后来偷偷摸摸地出来认识了警方做起了线人。这个黑社会团伙接二连三地被警方打击,引起了团伙成员的怀疑,结果丧标的脚筋全部被人挑断。

  还有个叫“烂城”的线人,他原来跟6个黑社会团伙在外面混,后来被人朝头部打了三枪,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中度过。他是黑社会的老二,本想把别人搞掉自己当老大。

  还有一个线人在举报一起贩毒案后就人间蒸发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连警方也联系不到他了。

  我们做线人的,整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中。我经常换电话号码,不停地换住处,我在手机通讯录里从不留真名,真名全部记在一本隐藏起来的本子上。

  “这种生活方式,有钱有面子”

  回到十年前,怎么可能想到会过这样的生活。那时没考上大学,我就开始在社会上混。1998年的一天,朋友邀我到广东上川去赌钱。到了那里的赌场,我仔细观察,发现了奥妙,很快就赢了两万元。我的风头引起了赌场老板的注意,他亲自下套,很快我们便血本无归。我找到老板想要点路费回家,老板不仅不给,而且把我臭骂一顿。

  我决定报复,就摸清了那里的6个赌博场所的情况,回到广州后向省公安厅举报。6个赌场全部被捣毁。事后我意外获得了3000元的奖金。原本只想出气,没想到还能赚钱。

  此后,我利用朋友经常带我到各地赌钱的机会,跑遍了珠三角。每到一个赌场,都只玩几把,不管输赢都出来,悄悄收集证据。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我一般是从赌场回来几天后再举报,公安过一个月后再去抓,再一个月后我才去拿钱。

  我开始喜爱上这种生活方式,有钱有面子,很刺激,又有正义感。

  最让我有成就感的是两年前在广州打的一仗。

  我打听到广州一家宾馆有号称全市最大的赌场,就和朋友一起去玩。大厅里全部是老虎机,可以随便玩,但是旁边有15个包房,只有VIP会员才能进去。我连着玩了七八天老虎机,盯住从包房出来的每一张面孔。有一天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出来,神色愤怒,我就跑到楼下等他,感叹手气不好,这引起了那人的共鸣。我花了一两百块钱请他吃饭,交流一些赌场上的心得,赢得了他的信任。他终于带我进入了那些神秘包间。

  包房里赌得很大,全部是直接划卡的。我帮他赌了几场,赢了十几万。他完全把我当作了兄弟,别人以为我是他的马仔。我要他带我进各个包间,各个包间的玩法不一样,级别也不一样。把里面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就向省公安厅直接举报。省厅查封了这家酒店,查出一百多台老虎机,一百多万元现金赌资。后来给了我3万元奖金。

  由于我做事得力,后来从零工升成了公安局里有档案的,计时工资升到了300元钱一小时。

  “年纪大了想过平静的生活”

  我越来越觉得我是做这行的料,心理上很满足,不想再做赌场线人,想做点高难度的。我在警方的交代下,潜入了贩毒集团。和毒贩打交道,不小心就会丢命。

  很多贩毒的人就是吸毒的,我去交易现场,他们邀请我一同注射,我只好强装镇定,说自己只是吸粉,还没到注射毒品的程度,百般圆场,才免除他们的疑虑。以后,如果遇上有毒贩是吃白粉的,我就说我是吃摇头丸的,不吃白粉。如果他们是吃摇头丸的,我就说我是吃白粉的,对摇头丸没兴趣。一般都可以化险为夷,但也有特别精明的毒贩,见我不吃,就不卖给我。我只好当着他们的面吃下去,然后立即找个地方呕出来。

  取得了毒贩的信任后,我把一个毒贩团伙从云南引到广州,然后让警方一网打尽了。

  但有一次潜入贩枪团伙,差点丢了命。

  当时枪贩刚从越南贩枪回来,我冒充下家帮他们出货。在陪老大去一个娱乐场所时,几个“学生妹”说在另一个场合上见过我,对我的身份表示怀疑。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时如果我有一丝慌张,立马没命。我当场使用反间计,说“这几个学生是受了另外帮派的授意,要扰乱我们的大生意,你是相信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妞,还是相信我这个兄弟,你自己看着办”。老大就开始排斥那几个学生妹,我重新取得他们的信任。

  说起枪,我还帮警方端掉过一个持枪抢劫团伙。

  两年前,这个团伙在广州穿假警服冒充警察抢劫,有人一下子被抢了40万元,但警方只抓到了望风的犯罪嫌疑人小胖。我临危受命。我惟一了解的是这个团伙的成员全部吸毒,我把这当成了整个案件的突破点。我在毒贩子和吸毒人员中间打听这伙人的行踪,了解到他们已逃到了广州矿泉街一带。我立即到矿泉,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这伙人。这伙人穷凶极恶,拥有枪支弹药,不能硬拼,要智取他们的犯罪证据才成。

  我跑到他们面前说:“我刚从看守所出来,是小胖在里面的兄弟。我有办法通过公安朋友把他弄出来,但是要花点钱。”这帮人很警觉,不相信我的话。我就找了个机会让警察把我抓进小胖所在的看守所,和小胖搞好了关系后,又让警察放掉我。小胖急于出去,就托我带一张让他的同伙取钱营救他的纸条。

  看到小胖的条子,这伙歹徒完全相信了,派一个人拿着存折去取钱,抢来的40万全部被他们存在了银行。取钱的路上,警察就把他们全部抓获了。然后再突袭他们的出租屋,缴获了一批枪支弹药,还搜出了他们作案时穿的警服,顺带破获了多起抢劫强奸案。

  我做了很多这样的事,但从不告诉家里人,也没法和周围的朋友说。女儿出生前后,正是我做线人压力很大、情绪很差的时候,又加上经常不回家,女儿一出生,妻子就和我离了婚。

  我感到很孤独。但我心理素质很强,经常做到深更半夜才回家,一个接一个地做,没有停止过。曾经因为忙于一个案子,我没有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当时父亲心衰竭和肾衰竭被送到医院抢救,因为警方已经部署停当,所有人马都已出动,我不能离开现场。行动结束后赶回家,父亲已经去世了。这让我抱憾终生。

  现在,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觉得年纪大了,想过平静安定的生活,所以准备退出江湖,这也是我愿意给你讲讲这些故事的原因。

  以后,能有份稳定的工作最好,否则打零工、做销售都行。我要带好8岁的女儿,补偿她曾经失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