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是怎么加入ISIS的？他们来自哪里？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ISIS

文|赵一鸣

在谈论一个人为什么加入ISIS时，不妨先看看ISIS成员来自哪里。

13年12月到14年10月加入ISIS的人员国籍分布

身处不同国家的人，他们参加ISIS的原因也各不相同，这是整个故事的大背景。具体到某个人，细微的原因就更难以计较。本文能做到的，只能是根据现有的资料，整理出一些有代表性的普遍的故事。

首先，北非那个最粗的红箭头，突尼斯，在十个月里贡献了3000人。

2011年本·阿里下台后，故事远未结束。2011年的突尼斯年轻人失业率是30.0%，到了2013年，这个数字是34%。

强人政治垮台后，高压下的舆论开始解禁，这有利于ISIS在这一地区的传播。ISIS的宣传能力很强大，这对失业的年轻人是很大的诱惑：现在的生活无所事事，看不到希望，在伊拉克和叙利亚，他们可以有钱有枪，参加对西方的伟大圣战。

突尼斯的年轻人怎么看待ISIS的宣传呢？8,000 Young Tunisian Men Are Eager to Join Islamic State这篇报道认为，他们看到ISIS斩首美国人，不会认为是一个人在斩杀另一个人（违反人道的），而是认为是穆斯林在杀异教徒（符合教法的），这会激起他们作为穆斯林反抗邪恶的异教徒的热情——反美，ISIS办得到。这篇报道也淡化了高失业率对年轻人加入ISIS的影响，认为一批高学历的突尼斯人加入ISIS就可以反驳主要是高失业率促使突尼斯年轻人加入ISIS的观点。

但另一篇报道Here's Why So Many Of Tunisia's Youth Are Drawn To ISIS指出，“教育并不昂贵，但是工作依旧很少”，说明高失业率对接受更高层次教育的突尼斯年轻人依旧有巨大冲击。另外这篇报道也指出，ISIS在突尼斯的宣传并不像上一篇报道所说的那样，充斥着斩首和屠杀，而是经过了美化，许多采访者并不相信ISIS做了斩首等血腥残暴的事情。

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数字较为迷惑人，因为这两个国家的ISIS参与者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国土上参与ISIS，所以整体参与者数目显得较为稀少。

和上面的突尼斯故事类似，伊拉克战争以来，伊拉克的状况仍然不好：政府无力提供水电医疗等基础设施，年轻人失业率接近30%。

除此之外，马利基上台以来，伊拉克另一个问题加剧了：教派撕裂。作为一个什叶派领导人，马利基在统治伊拉克时期，不仅没有与逊尼派建立基本的政治共识，还引发了一系列教派冲突，这与其说是宗教教派原因引发的，不如说，是马利基的错误政策和造成的人权危机引发的。马利基政府大规模逮捕了逊尼派民众和政治人物，吊销了10家亲逊尼派卫星电视台的牌照，在美国撤军后一天即以“策划炸弹袭击”为由试图逮捕伊拉克逊尼派副总统哈希米。2013年4月23日，在逊尼派的示威活动中，政府军甚至对示威人群开火，造成20多人死亡。在这种情况下，逊尼派自然和伊拉克政府离心离德，ISIS在伊拉克发展迅猛也就可以理解了。

教派冲突也存在于叙利亚，阿萨德家族依靠少数派阿拉维派（什叶派的一个分支）进行统治，对叙利亚的多数派逊尼派一直是提防和强力镇压的，时间一长形成了血债：

而阿萨德身为什叶派领导人，对待逊尼派穆兄会的态度向来都是铁腕镇压，毫不留情。当然，这位总统有时也会“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儿”，在处决穆兄会成员的同时也时常接见各地的逊尼派群众代表来稳定民心。1982年，穆兄会在叙利亚第四大城市哈马（该城一直是穆兄会和保守主义穆斯林的大本营）发起暴动，穆兄会势力一度控制了该城。阿萨德或多或少受到了萨达特遇刺事件的震动，立即调动军队前往镇压，这次的镇压异常血腥：穆兄会将武器弹药藏在清真寺中，政府军就炸毁了城内几乎所有的清真寺；穆兄会挟持平民对峙，政府军“宁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甚至连送往医院的伤员也被打死……三周后，阿萨德宣布骚乱结束，可哈马却惨遭屠城。

阿拉伯之春以来，受西方支持的逊尼派反对派开始在叙利亚发动武装袭击谋求推翻阿萨德政府。这些人一旦拿起了武器，事态便越来越不可控。当美国对反对派的援助越来越少的时候，反对派可能倒向ISIS（都是反对阿萨德政府，参加ISIS也可以达成目的）。反对派士兵一个月挣140美元，而ISIS每天付给每个成员150美元。

最后，在讨论ISIS在中东崛起的大背景的时候，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地区的年轻人失业率，表格放在这里，很多事便一目了然了。

阿拉伯世界年轻人失业率统计

引人注意的是，大量欧美人口涌入暴乱地区参与ISIS。如果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参加ISIS，看了Al-Ghuraba - The Chosen Few of Different Lands这个英语视频就可以有所了解。这个视频画面精美，配乐深沉，传达的思想也经过精心包装，作为一个宣传视频展示的水平是极其高超的，比中宣部高到不知道哪里去。

视频中的叙述者叫Abu Muslim，来自加拿大。开场的画面里他肤色白皙，留着阿拉伯式的胡子，戴头巾，背着枪械，身后有ISIS的旗帜。

他叙述自己是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加拿大人，“弃暗投明”，加入了ISIS。他在加拿大时候与普通人无异，有亲朋好友和家人。他的业余爱好也和普通加拿大人无异：钓鱼、冰球、户外运动等等。他的工作是street janitor，每月收入2000多美元，并多次强调，在加拿大，他的工作和生活都很好。他提到，他并不像具有反社会人格，也不是无政府主义者，更没有杀人狂倾向。在这一段，这位发言人强调了他，作为一个ISIS战士，并不是向外界宣传那样，天生杀人狂，算是组织对自己行为的辩白。

他随即说道，在每天工作完后，他会感到精神空虚，感到生活在Dar-al-Kufr（异教徒统治的国家）。有人对他说：“你生活在加拿大，为政府交税，这个政府用收集的税款，支援对伊斯兰教的战争。”说这段后，紧接着就是一段加拿大在中东地区战争的画面，注意下图显眼的枫叶旗。在这里，加拿大，以及它背后的西方世界，象征了残暴的侵略者。

他说安拉是宇宙唯一的神，信徒应做一个全然的信徒。接下来，他说ISIS需要各式各样的人，不仅仅是士兵，还有工程师、医生、筹款人等等。如果你不能作战，你可以捐款或以其他方式为伊斯兰的事业做贡献，比如，如果你懂得工程建设，可以来为ISIS修建道路。

这段宣传表达了这样几层意思：

安拉至高无上，所有穆斯林都该听从召唤投身事业。

作为一个穆斯林，只要你能为ISIS做贡献，你就是被需要的（这与他在加拿大的空虚作对比。这里仍有一个疑问，作为一个street janitor，他在加拿大的工作真如他所说那么好吗？他是否感到了被需要？）

ISIS在当地搞建设，需要能建设的人才，这与外界宣传的破坏者形象形成反差。

随着这段叙述，视频中出现ISIS统治地区安定祥和的画面。

他号召人们参与进来，现在正是参与的好时机，用现世微小的无价值的幸福换取以后的更大的，“Sub?ānahu wa ta'āla”的幸福。值得注意的是，视频中穿插的ISISISIS战士画面，成员面带笑容，表情自然。

之后便是背景叙述，而不再是Abu Muslim的讲话。此时的叙述人开始赞扬Abu Muslim真正了悟了他的信仰。这里有一张Abu Muslim的对比照：在加拿大时候的他和参与ISIS后的他。与以前的他相比，加入了ISIS后的他的照片上，他蓄起了胡子，带了白色头巾，脸上洋溢着笑容。

整个故事情节突变，视频讲述起Abu Muslim在攻打Minnigh airport时的牺牲。注意下面这个画面。从宣传口的角度讲，这个画面讲述了一个英雄的牺牲，甚至给出了Abu Muslim的重点标记。从这个镜头也能看出，ISIS战地记录详尽，步兵队形保持也不错。如果你是一个生活无聊想追求信仰的欧美穆斯林青年，你看到这个镜头会不会感到很燃？

在之后的叙述中，Abu Muslim的特写不断出现，叙述人讲述他是多么无畏，在追求真正的人生。接下来便是他被击中的画面。

死后战友给他擦拭尸体，配上深沉的阿拉伯音乐，带着字幕“AND ALLAH IS FORGIVING AND MERCIFUL”，相当具有宣传效力。

注意这个视频转达的信息。ISIS确实在宣扬宗教，宣扬西方的穆斯林聆听自己的信仰，帮助他们的事业。ISIS的动员离不开宗教蛊惑。除此之外，ISIS还有另一层诉求——建设。他们在统治地区还急需技术人才，似乎他们想在这一地区建立由他们主导的秩序，而不仅仅是破坏——这是他们和基地组织的一大区别。

即使他们在谈论宗教的时候，他们还是包裹了一层现代性的外衣。无论是个人追求宗教的完满，还是英雄牺牲的特写，到被需要这层意思的表达，他们在这个视频里令人吃惊地表现出了对个人主义的推崇，对人的价值的关怀，这对欧美长大的青年，是及其有效的诱饵。中二青年们会幻想自己是信仰的救世主，个人的牺牲能换来自我救赎和组织胜利，这背后的血腥画面，这个视频则不会提供。

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个视频在youtube上并没有被禁，谁都可以看得到它。

当然还有更实际的诱惑：钱，枪和汽车。

CNN的报道声称，ISIS提供钱、枪和汽车给新成员，“这实际上是门生意”。

My ISIS boyfriend: A reporter’s undercover life with a terrorist这篇报道里，ISIS的小头目是这样诱惑网名为Melodie的女记者的：

Bilel told Melodie she could have a beautiful life, a big apartment and lots of children.

这可以满足初涉世事的女孩子关于物质丰富的安定生活的幻想。

以及爱情的诱惑

She feels like a nobody and all of a sudden here is this man of 38, nearly twice her age, who has had all these incredible adventures, who is kind to her and telling her he loves her and wanting to talk to her 1,000 times a day.

When you get here, you’ll be treated like a princess

而且这种虚荣心得到了满足Once Melodie became known as Bilel’s fiancée, she grew into a minor celebrity among her Islamic friends on the Internet.

再看这篇报道里的ISIS小头目。注意他对Melodie的一个要求：Melodie was to pick up some treats for Bilel at duty-free, including after-shave. He told her he liked Egoiste by Chanel.

事实上，这些ISIS参与者对物质仍然十分着迷，在诱骗女孩子前去ISIS时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要求她们带香水。对消费品的了解（请问多少直男知道Chanel的Egoiste？）这样的西方化价值观，和ISIS所宣扬的反西方化的价值观，形成了可笑的扭曲：要知道Melodie在和这位小头目视频通话时，是身着带面罩的黑罩衫的。

这种价值观的扭曲和矛盾，在他们身上是很自然的。这位记者采访的受极端主义蛊惑的少年通常是这样的形象：他们成长于巴黎郊区的贫民窟，事实上对伊斯兰教义并不了解，甚至知道圣战早于教义，对圣战抱有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

“They knew very little about religion. They had hardly read a book and they learnt jihad before religion,” she said. “They’d tell me, ‘You think with your head, we think with our hearts.’ They had a romantic view of radicalism. I wondered how that happened.”

注意这样一个描述：知道圣战早于教义。是不是有些耳熟？听起来像“救亡压倒启蒙”。当然，以现有的ISIS的精神资源，既不能做到救亡（圣战成功），又不能做到启蒙（宗教改革）。我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成功做到了救亡，至于启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种诉求，殷之光称之为“封建反帝”。他也提到，反帝之后，ISIS的最终目标是建国

跳出当前简单的“反恐战争”话语来看ISIS，便可以发现在地缘政治诉求之外其更深层次的意识形态政治目标。ISIS所要求建立的所谓“哈里发国”除了是一个伊斯兰政教一体的理想“乌玛”（Ummah）之外，更是一个复古的帝国企图。其所希望继承的，便是阿巴斯王朝建立的那个中心在阿拉伯半岛的阿拉伯人的哈里发帝国。

这很显然是个政治目标。结合前文所叙述的ISIS要求各类有专业技能的人加入参与建设，ISIS的政治诉求就很明显了。

同样在殷之光的《伊斯兰的瓦哈比化—— ISIS的不平等根源与世界秩序危机》里，他也提到了基地组织在其宗教外衣下的政治诉求

而再看2004年1月本拉登在半岛电视台上发表的讲话，也非常明确地批评了犹太--西方联盟的十字军（Zinoist-crusader chain of evil）对伊拉克的占领，将西方对穆斯林世界的战争称为“宗教经济战争”（religious-economic war），并将对这种占领的武装反抗称为“圣战”（jihad）。这份宣言与其说是宗教的，不如说是一份调动伊斯兰传统资源反对西方普遍主义的政治宣言。

有两个很有意思的细节。

一是，如果抛去血腥的故事，这个ISIS小头目的人生经历相当励志：逃脱了原有的束缚（had a series of convictions for petty crime and jumped bail），奔向理想的事业（go to Iraq when he was radicalized in 2000），成为最高领导的左右手（one of Baghdadi’s right-hand men）。

二是，原本My ISIS boyfriend: A reporter’s undercover life with a terrorist这篇文章有正规媒体的汉语译文，后来汉语译文也被删除了，百度也搜不到，只有知乎网友的翻译版本。

最后我们看看那100人的那条线，中国。

在中国，究竟是谁奔向ISIS？

官方的发言如下

22日，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表示，“东突”恐怖势力派人赴战乱地区参加所谓“圣战”，与国际恐怖势力勾连，对地区乃至国际安全稳定带来严重危害。中方愿同国际社会加强合作，共同打击恐怖势力，维护地区及世界安全与稳定。

同时，这篇报道也指出，昆明暴力恐怖袭击案是由于极端分子欲出国参与圣战未果，回国作案导致的。这些“三股势力”成员，希望通过参与ISIS的圣战得到暴恐训练和经验，获得极端势力的人脉和资金等。可以看出，ISIS与国内的暴力恐怖势力、民族分裂势力、宗教极端势力关系暧昧。

注意三股势力滋生的温床，南疆，张春贤在《奋力谱写新疆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新篇章》写到

南疆地区自然条件艰苦，就业条件差，人口结构单一，群众困难比较多。南疆四地州人均GDP不足全疆平均水平的45%，农村贫困人口占全疆的85%，农村富余劳动力占全疆的63%。

经济状况很差，会体现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比如《南疆维吾尔族农民工走向沿海城市———新疆喀什地区疏附县劳务输出调查》中的教育困境

疏附县2005 年初中毕业生7 093 人,高中招生1 279 人,升学率为15. 5 %（注4）,因此全县每年大约有5 800～6 000名初中毕业生没有升入高中继续学习转而寻求就业。而喀什下属11 个县中有5 个县的初中毕业生升高中的比例还要低于15 % ,如叶城县为8. 7 % ,伽师县为11. 2 % ,岳普湖县为12 % ,英吉沙县为13. 5 % ,莎车县为14. 5 %(喀什地区统计局,2006 :265) 。

以及妇女权利受到侵害

“在农村部分青年男女不到法定年龄、没有依法进行婚姻登记就举办婚礼了。我们在喀什市乃则尔巴格乡两个村对500名妇女调研时，发现50%的女性初婚年龄在18岁以下。还有1名34岁的妇女已经当上了奶奶。”侯汉敏忧心忡忡地说。离婚率也呈上升趋势，乃则尔巴格乡1村500名妇女，有离婚史的占45%。当地群众对早婚、多育、离婚现象习以为常。一些女孩子迫于父母的压力过早嫁人，甚至找非法宗教人员念“尼卡”成婚。

贫困、教育水平低、社会意识前现代的社会，很容易受宗教极端势力蛊惑。“三股势力”很大程度上是个经济问题。

那么，他们的诉求究竟是什么呢？这是一个留待解决的问题。这里有一对很有意思的矛盾：东突势力视土耳其为精神祖国，ISIS却一直扬言推翻土耳其现政府。这样两个政治诉求迥异的组织，能走到一起的联系是两者“反帝”诉求的合流。中国现在已经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ISIS反对的作为帝国主义的中国和东突反对的中国在新疆的政权，在这一目标下统一。下面这张ISIS宣传画，更清楚地表明了ISIS的“封建反帝”本质。

参考文献

Arab Spring: Demographics in a region in transition

Tunisia Economic Outlook

8,000 Young Tunisian Men Are Eager to Join Islamic State

Here's Why So Many Of Tunisia's Youth Are Drawn To ISIS

WORLD REPORT 2014: Iraq

天上飞鸽子，地上跑雄狮-萨达特与阿萨德的那些事儿

Syrian rebels increasingly joining ISIS: Coalition ambassador

CNN: ISIS OFFERING CARS, GUNS AND MONEY TO RECRUIT WESTERNERS

My ISIS boyfriend: A reporter’s undercover life with a terrorist

伊斯兰的瓦哈比化—— ISIS的不平等根源与世界秩序危机

奋力谱写新疆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新篇章

南疆维吾尔族农民工走向沿海城市———新疆喀什地区疏附县劳务输出调查

政协委员：南疆早婚现象严重 有人34岁当奶奶

此文于2015年5月21日发表在十五言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