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靠窗摆着两张长木桌、七八张椅子,一个人正坐在桌前绘画。几个人围在身旁,不时称赞他颜色用得好、线条画得好。墙壁是红砖样式,透过窗户能看得到外面茂密的树叶。下午时分,阳光会透过树叶和窗户投射到地上和墙面。
场景像是时下流行的文创园区的周末活动,而嵌在窗口的黑色栏杆,提醒着这不是一个完全自由的空间。这些来画画的人,全是精神障碍患者,有的已经二十年没有离开过这个约9公顷的地方——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分院。
去年5月初,住院医生陈智民在院内开设了一个“画室”——那条摆放着桌椅的走廊。
在陈智民看来,当前相对冷漠的社会里,人们都是各顾各的,但就是在这么一个小角落里,有一群老头子,因为共同的爱好凑在一起,有这种情真意切的精神交流,“可能出了精神病院,出了画室,别的地方还不容易见到”。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分院走廊上的“画室”。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今年8月中旬,陈智民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总院策划了一场病人艺术家的作品展,展出了60多幅作品,有15名病人参加。“社会上看到病人艺术的作品后,可以对精神病人群体有所改观,(画展)是公众能够近距离接触到病人的一个途径。”陈智民对液态青年表示。
画展也是医院内画廊的开幕展,画廊以“600号”命名,在此次画展后,还将有其他类型的精神障碍患者作品展出。“600号”是一个上海本地人调侃的符号,意思是“神经病”、“精神不正常”,它的由来正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门牌号——宛平南路600号。
画展出乎意料地火热。在微博上,一则画廊的视频报道的观看量达到190万,“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看个画展”的话题有超过7000万的阅读。
“精神医学本身就是有人文社科的属性,只是这个属性以前长期被漠视。”陈智民对液态青年解释,“你一想到精神病人,就想用药物治疗、打量表、抽血、做磁共振。”在他看来,在精神病院里开画廊,是在强调精神医学的人文社科属性,把这条腿给“补上”。如果医生看到到病人能画出这么好的作品后,可能会更多关心他们的内心世界,意识到他们创作的价值;家属看到这些画作后,也许对患病家人不会那么失望,不会觉得他们得病了就成了“废人”。
600号画廊。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病人艺术家
陈智民眼中的精神病人当然不是“废人”。他把在“画室”里绘画的病人,都称为“病人艺术家”。目前,固定来作画的病人有六个,年纪均超过四十岁,有的老病人已经七八十岁,长期住院。
“长期住院的老患者,越是回不了家,那个家里就越没有他的位置,只能长期住院。”陈智民透露,实际上,很多长期住院病人已经没有幻觉、被害妄想等阳性症状,状态相对稳定,但是家人会因为无法照料他们,或是难以承受反复发病等原因,而不接他们出院。
李睿是病人艺术家中特别有表达欲的一个。他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一种相对常见的精神障碍,患者表现为抑郁和躁狂反复循环或交替出现),住院超过二十年,现在已经七十多岁,头发都白了,却仍然很有劲头。李睿总是随身带一个本子,里面是他住院二十多年来写的诗,见到新来的实习医生,他会去问对方名字,再把名字藏在新作的打油诗里,抄好送给实习医生。在本子的开头几页,他还手写了一个目录,弄得像要出版的书一样。
“画室”开了后,李睿的创作欲也投入到绘画里,他把一幅画命名为“电脑系统”,画中有多个“火柴人”,有的小人手举着有字母和符号的方块,合力转移方块。这是他理解的电脑运行方式——一群小人把输入的信息转移,最后投射到屏幕上。
李睿的作品。图片来源:陈智民创建的艺术特色病房豆瓣小组
“你从没想到世界能这么理解对吧?当他把对世界的理解介绍给你的时候,看到他的世界,就觉得妙趣横生,好像打开了新世界大门。”陈智民回忆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的感受。
2006年,艺术家郭海平在南京祖堂山精神病医院看到病人画作时,也有相似的感觉。“恍然大悟的感觉,一下子在我们的知识经验系统里面,打开窗户一样。”
彼时,郭海平正开始尝试在精神病院里做艺术创作项目,让从未受过艺术训练的病人作画或做陶艺,并出乎意料地在医院找到了“想要的”超越经验的作品。
在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郭海平遇到了患有精神分裂曾反复住院的农民、精神发育迟滞的小女孩、二十出头却“行为紊乱”了七年的年轻人......三个月的项目时间里,一百多名精神病患者创作了三百多件作品,其中有的画作色彩亮丽、构图规整,有的则全由波浪线或未知的符号组成,还有简单线条勾勒的人物画像。
这些作品改变了郭海平看待艺术,甚至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过去他认知的绘画是跟老师学习,通过努力练习来画一幅好作品,而病人的创作则只需向内探寻继而表达,画作同时给观看者带来拓宽精神空间的体验——原来人可以抛开经验和知识来认知世界。
项目结束后,郭海平才知道,这些精神病人的艺术作品可以称为原生艺术。
原生艺术的概念最早由法国艺术家让·杜布菲提出,根据《原生艺术的故事》一书介绍,1945年,杜布菲在精神病人疗养院里看到病人的画作,从这些作品中感受到“力量”,其后开始在欧洲各地收集精神病人的作品,并把这种未经“文化艺术污染”、“很少或者没有模仿”、“从自己内容挖掘”的作品称为原生艺术。那之后,杜布菲把原生艺术的内涵集中在精神病人、囚犯、社会边缘人、自学者、主动违抗文化或被文化排除的人的作品上。而精神病人一直都是原生艺术创作的主要作者类型。
精神病院里的画室
陈智民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分院做的画室实践,也是基于原生艺术的概念。用他的话说,不要求画得像、画得漂亮,而是鼓励他们表露自己的内心感受,成为为自己而画的艺术家,而非为别人而画的画匠。
在硬件上,陈智民觉得做画室只是一件“小事”,有桌椅、白纸和画笔就行了,不过开始时还是费了点劲——医院里的活动室太吵,不合适画画,院内也没有合适做画室的空病房,最后他找到了走廊上安静的角落,科室领导也同意了。有了“画室”,病人却没有画画的动力,很多病人没有想画的东西,坐下来只是写几笔。
走廊画室。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画室”的作画形式,强调病人的自我表达,即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陈智民相信,病人心里有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可是终日待在医院,他们不一定有表达的方式和对象。郭海平则记得,他初到精神病院时发现,病人都是“不自信”的。由于脱离社会认为的“常规”,他们可能长期受到排斥,甚至会自我否定。
这导致精神病人的表达往往会受到“外在的限制”——他们对外界评价有忧虑,例如当他们画的东西很怪,或者思路和“正常人”不一样时,这些想法往往会被人议论,甚至嘲笑。时间久了,他们就无法放松地表达想法,因此“画室”需要成为一个能放松表达的地方。
“让他知道不管画成怎样,陈医生都会欣赏他,‘外在的限制’去除掉了,他就容易静下心来自然流畅地表达内心感受。”陈智民在病人画画时,总会去找作品的优点,并且反复地称赞他们。
但即便没了外在的限制,能持续创作的病人也不多——这和病人身体的衰退有关。
陈智民表示,多数长期住院病人患有精神分裂症,这是衰退性的疾病,会损害人的意志。他们总会表现出无欲无求、懒懒散散的样子。此外,长期住院的病人往往年纪偏大,身体机能逐渐衰退,且长期缺乏运动,他们大多没有参加活动的欲望。
在精神病院里,长期住院病人的生活每天都很相似,早上醒来后吃饭,然后到活动室——那里可以看电视、聊天,有时会做康复治疗,午饭后再重复一遍。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很小,除了到活动室、做康复治疗和检查外,其余时间不能离开病房。有时,实在无事可做的病人就在房间趴着睡觉。如果医院的科室刚好都在同一栋楼里,那意味着病人可能十几年都无法离开那栋楼,没机会触碰到外面的自然环境。
现在,“画室”每周进行一次活动,病人有大约两小时的时间画画。最初医生和护士分批邀请了十多名病人来参加,但大部分病人实在提不起兴趣,能持续画的病人只有六人。
李睿的作品《宇宙要拉住星星,星星要冲破宇宙》。图片来源:陈智民创建的艺术特色病房豆瓣小组
今年年初,李睿的一幅画被命名为《宇宙要拉住星星,星星要冲破宇宙》。画面上有五六种不同的颜色,十颗星星的图案被一团线所包围着——那团线就是宇宙,宇宙想要藏住星星,但星星却想要冲破宇宙。陈智民从画中看到了一种张力,甚至有能量被传到身上的感觉。
而这正是精神病人所传递出来的自己对病症和环境的感受。
住院两年的精神分裂病人陈灏原本是一名中医,因为精神疾病反复复发,已经多次进出医院。他的画名叫《层层包围》,画面中心是一颗星星,星星被几种不同颜色的图案包围,最外面一层是由多个“S”围成的圈。“S”是医生做精神分裂诊断时的记在病历上的缩写。他告诉陈智民,自己想表达的是,生活原本是多姿多彩的,但现在却被精神分裂的诊断困住,无法离开医院。
陈灏的作品。图片来源:陈智民创建的艺术特色病房豆瓣小组
2018年刊发于期刊《国际精神病学杂志》的研究论文《艺术心理治疗对慢性精神分裂症住院患者疗效分析》指出,基于214名慢性精神分裂症住院患者的研究可知,使用绘画的艺术治疗方式,可以让患者把潜意识压抑的情感与冲突呈现出来,并且借团体力量相互支持、情绪支持,让患者认识到他遇到的问题不是独一无二的,从而可以改善无助、降低冲动和敌对。
郭海平注意到,很多精神病人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是关闭的,他们不擅长使用外界常用的表达模式。而艺术创作则成了一个媒介,病人通过作品来表达自己,相当于有了一条与外界连接的“绿色通道”。自从2006年在精神病院做艺术项目后,郭海平一直在做为精神病人服务的艺术工作,目前他在南京的社区里运营着一家原生艺术工作室,支持精神病人创作。
他认为,在讲求遵守规则社会里,敏感、形象思维强、不擅于逻辑思考,或许是精神病人的弱势。但把这些放到艺术创作上,反而成了优势。
从被理解到“自我修复”
“画室”持续了超过一年,陈智民看到病人画作的变化——内容更丰富了,以前抹上几笔就停下,现在画的东西和色彩都变多了,能把整个纸画满;另外,也慢慢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能在画作里讲出故事,包括他的情感、对外界的思考等等。
与此同时陈智民也察觉到,作为“助人者”,他自身出现的变化。
对于长期住院的精神病人来说,他们和医生之前的交集就是症状。“他没症状的话,我们就是两个平行世界,永远不发生联系”,过去,陈智民和病人的交流都集中在病情上,睡得好不好、心情怎样、有没有不安全感。而在他开始陪病人画画后,绘画成了他们的共同话题,长期来作画的病人变成了他的好朋友。
李睿的作品《挣脱锁链》。图片来源:陈智民创建的艺术特色病房豆瓣小组
每次病人画完画后,陈智民都会花很长时间和他们聊天,让对方介绍这幅画的意思,想要表达的内容,也会聊画面的表现效果。这个时候,陈智民和他们的关系更像是平等的朋友关系。
有一个和陈智民关系特别好的病人,每次他去查房,病人就会拿出新画给他,讲自己是怎么画的,怎么构思,用什么颜料。赶上陈智民调休,病人还会找别的医生问陈医生为什么没来。那个病人一米八的个子,高出陈智民一个头,但听到表扬他画得好时,笑得跟孩子一样。
这时常让陈智民觉得感动,是一种“纯粹精神上的交流”。病人会把他当作朋友,是因为他能真正欣赏他们。随着他和病人关系的变化,他意识到精神病人其实很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
也因此,在病人平时会路过的走廊上,陈智民会定期贴上病人的画作,作为对他们的鼓励。
“他们的内心被别人理解了、尊重了,甚至欣赏了,那么对他们来讲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和激励”。郭海平认为,精神病人的画作已经不仅是一幅作品,还是他们个人精神状态的表现。所以当别人肯定他们的作品时,实质是对他们自我的肯定,他们与别人的不一样、差异性在听到表扬的那一刻都得到了理解。
除了被理解,画画对一些康复期的精神障碍患者来说,更像是一种自我修复的过程。比如杨旻。
杨旻是郭海平艺术工作室的艺术家,患有精神分裂症,初次发病已经是十几年前,此后差不多每隔一两年就会复发一次,每次发病都要服用大量药物,甚至多次接受电休克治疗。据郭海平介绍,他和家人在相处中时有冲突,也找不到和家人沟通的方式,开始绘画后,彼此关系趋于缓和,病情也变得稳定,已经七年没有复发。
杨旻的艺术作品。图片来源:郭海平的南京社区原生艺术工作室公众号
郭海平认为,这一结果得益于患者在艺术创作的过程里,处在一个“互动”的状态——首先要向内互动,观察自己的情绪波动,甚至幻觉等症状,期间他不仅会靠想象,还用到身体的不同部分,这种互动有利于人的状态稳定;创作完成后,病人需要对外互动,和别人交流作品、参加展出等,当他获得外部肯定的时候,会变得更有自信。
广东省中山市第三人民医院康复科医生在一份研究报告中称,该院在2014年对60例康复住院病人的研究中发现,不限形式、主题的自由美术创作,可以改善情感淡漠
、注意削弱、语言贫乏、意志减退、无快感和非社交性等阻碍患者回归社会的症状。河南省焦作市第四人民医院在2018年针对76例精神分裂症病人的研究中,也证实了绘画治疗在康复期的效果。
郭海平注意到,多数参加原生艺术创作的精神障碍患者,都能像杨旻一样,保持稳定的精神状态,与外界交流也变得顺畅。他认为,这是原生艺术帮助患者自我修复的结果。
8月中旬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总院的作品展上,闵行分院的病人艺术家没有出现在现场。回到医院后,陈智民用手机把新闻报道、展览照片拿给他们看。几个病人围着他,翻着手机,陈智民发现,他们虽然没说什么话,但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文中李睿、陈灏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