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越南管工厂：高层是中国人 本地人对中国又恨又爱

戴国方是一名在越南生活了七八年的中国淘金者。“金子”之多，“淘金”之忙，以至于我们的谈话永远约在晚上11点后，还常常不能成行。无穷无尽的工作在等着他，有次我们聊到凌晨十二点多，他的语气丝毫不见疲惫，突然，谈话中断了，十几分钟后，他发来消息：在陪客户了，抱歉。

此前，越南海关总署公布了一组数据：越南今年第一季度的出口创历史新高，货物出口额5842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13.4%。事实是，自2019年，越南出口额便已超过深圳。更多越南正在飞速发展的信号随后被挖掘出来：4月初，李嘉诚旗下的地产公司在越南会见了胡志明市市长，双方就未来的一系列地产开发项目达成了共识；5月份，越南总理范明政会见了苹果CEO库克，他希望苹果可以继续扩大在越南的投资，库克则表示会积极考虑建议。此前，苹果的Apple Watch和AirPods两条生产线已经转移到了越南；自2019年，越南已经成为了三星最大的海外产能地。为了跟上客户的脚步，国内的电子原件供应商也纷纷向越南转移，富士康来了，立讯、歌尔也来了。小米、美的、比亚迪的身影也出现了。尽管对T恤上的Made in Vietnam早已习以为常，但有人说，越南即将成为下一个“世界工厂”，还是让我们惊讶。

越南某工厂内，工人在组装电动汽车 视觉中国

先不论这种预言是否能成真，如今的越南工厂倒是有着非常强烈的中国印记。上世纪末腾飞的东莞、深圳工厂里，管理者常来自上一轮产业转移地的中国台湾、香港，在如今的越南工厂里，管理者则大多来自中国，连设备上也是中文。从这点上看，越南的工厂，离不开我们。

戴国方在立讯精密的越南工厂里做项目经理。这是一家知名的中国果链企业，2004年成立，2010年上市，2016年在越南设立分公司。他说一口流利的越南语，在他的视角里，越南人显然还没能适应商业社会的逻辑：写个报告，负责人是谁永远搞不清。开个会，只要你指出问题，他们立刻反过来指责你要求太高，最后会议变成一场乱战——如果是中国人，则会第一时间服从，然后修正错误。越南人不爱加班，下了班骑上摩托车就去喝酒、陪老婆，这两年倒是好些，但总不如中国人，干到凌晨一两点也毫不抱怨。懂技术的越南人则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好不容易培养出了一个，别家一出高薪，立刻跑路，“信誉度极低”。

配件则是另外一个“中国特色”，厂子虽是开到越南了，但小到一个螺丝、胶带，大到生产线上的机器，都要从中国进口。这两年，中国迟迟未能结束的疫情也为越南的工厂增添了不确定性，如果关口卡了一批配件，要么选择五倍以上的价格走空运，要么只能在等待中继续损失金钱，别无他法。

只有流水线上成千上万的工人，是实实在在的越南众生。你只需对照着中国世纪之交的工厂来想象戴国方所在的北宁工业区。清晨，上万越南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抵达厂房，换上工服，打卡，一排排整齐的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工人们开始一天的流水线工作。中午，他们趴在桌子上午睡，晚上，摩托车大部队飞驰而去，消失在晚霞中。

越南早晨上工的年轻人 戴国方

年轻人无所谓宏大叙事，家乡是否会变成“光明”的世界工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放工夜晚的放纵与迷醉。戴国方看到大部分越南年轻人放工后都会选择外出聚会，在大街上三三两两说笑打闹，有足球赛的日子里更是全城出动，为足球奉献出所有的呐喊和酒精。“都是月光，没人攒钱”，城里的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韩国街上的卡拉OK彻夜不眠，有想要赚更多钱的女工晚上去陪唱，一场130块人民币，一晚上两场，赚的钱比白天打工还要多。

今年春天，在确保了疫苗接种率后，越南逐步放开了防疫政策和出入境限制。3月17日，越南新增近36万例，死亡76例。尽管如此，政府表示，新冠感染者只要戴上口罩，仍可以外出。5月份，越南不再要求入境者进行核酸检测。戴国方认识的所有人都感染过新冠，痊愈，又回到了工厂。这或许是越南第一季度出口额飞速上涨的原因。

很难说工厂是否给越南工人们带去了更好的生活。一方面，放眼北宁，戴国方也想象不出什么是比进厂报酬多的工作了。但北宁如今好地段的房子也要一两万一平米，工人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很难想象何时才可以安家立业。在这片极速发展的土地上，获利的更多是家里本来就坐拥土地的本地人，土地租给工厂，租金每个月都在上涨——可以把这些人想象成“拆二代”，抑或是像戴国方这样的外来淘金者，拿着远高于当地生活水平的工资，非常轻易地就可以过上不错的生活。

当我问戴国方是否对越南有家的感觉时，他的回答倒也颇为实在，“没有说产生什么感情，其实你到哪里生活都一样。你在一个城市里面，你能赚到钱，能够安稳地在一个地方生活，感到安逸，就行了，你到一个地方，既赚不到钱，又是每天辛辛苦苦，你城市再好跟你有关系吗？”

戴国方觉得，越南能不能成为下一个世界工厂要看内部和外部的条件能否持续。“内部”是指越南人能不能真正把中国那一套管理经验学来，复制好我们成功的经验。而外部政策则充满着不确定性，政府的免税政策能持续多久，欧美的关税优惠政策能持续多久，反倾销何时会到来，等到这些利好政策都消失的那一天，“那就是要走的时候了。”

以下是戴国方的讲述：

流淌着中越混合血液的工厂

有人说，“越南现在遍地是钱”，如果你是来这办厂，接外国的订单，确实遍地是钱。从去年开始，突然间大量的外资进来。三星把手机业务线整体搬移过来了，苹果把Apple Watch和Airpods两个线全部转移到越南来。疫情之前，购买土地是35美金一个平方，突然间涨到70、80、100（美金），好的地段一百多，一百二、一百三。租赁厂房，之前是2.5美元、2.6美元（一个平方），现在都已经涨到3美元、3.5美元，好的地段还可以涨到3.8美元。所以本地人现在最赚钱的是房地产。

我所在的立讯精密就是给苹果Airpods做供应链的，是一家A股上市公司，2016年开始在越南设厂。现在基础工人还算是便宜的。流水线上的人大概是2700、2800（人民币）的范围，反正不会超过3000元，没有超过这个数啊，且永远不缺人。但是技术员的话那就很高了。

越南工厂 戴国方

基础的技术员，现在没个4000招不到。再高级的，像电控工程师，要到7000、8000元。（注：根据越南统计总局2022年2月公布的数据，胡志明市在2020年的平均薪资为每月844万越南盾（约合2532元人民币））高级技工非常稀缺，招不到人，从中国调人来也贵，疫情补贴加上安排住宿，一个人的成本应该上万了。培养一个（越南的）可能要两三年，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招来了（培养出来了）有可能立马就被另一家挖走了。

去年我这有一个大学学历的技工，在中国工厂上过班，对自动化设备蛮了解的。当时有两条生产线要转到越南来，在没有一个中国干部的情况下，他用了四个半月，带着几个人看着图纸（中文说明），一步一步慢慢地把设备搞起来，可以运行了。是挺不错的。

我给他开的工资是1700万越南盾，人民币差不多5000块钱，也蛮高了。结果别的厂商发现了，给了他两千万越南盾，要挖他。我说我尊重你的意愿，你愿意留下我可以给你1800万，而且是稳定地做下去，你去别人那不一定能长久，他同意了。后来另一家公司直接开到2500万高薪，这我就没办法了……

其实安抚人心也是按照国内那一套来做的。首先关心他们每个人的社保保险，这是必备的。然后常常安排大家一起团聚一下，聊聊天，互相听听心事。不一样的是，越南谈事不是去饭局，而是找个路边到处都有的咖啡厅，环境非常好，小资的那种 ，还有单独空间，大家一人一杯咖啡，都是在那里轻轻地说话。不会像国内，“至少不会酒醉的时候，还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笑）事情谈得好，愉快，再去饭局、唱歌，谈得不愉快，我们就结束。

越南年轻人聚会 戴国方

现在什么样的人在工厂里最吃香呢，1990-1997年出生的年轻人，读过大学，学的是机电、器械这样的工科，在中国、日本或者韩国的工厂里干过，懂设备，进来能立马上手，培训起来也快。要会中文，因为设备都是中文的。很多人会说中文，不会写，但是会打字，用拼音打，可能错别字会很多，都可以谅解，不会计较。

总的来说，好的技工难找，找到了容易流失，是在越南办厂的一个大问题。配件、五金又是一个大问题，越南这两年虽然出口很多，但用的原材料、配件、设备都还是中国的，只能靠国内支援过来。比如说一个设备上的皮带，从中国过来可能二十块钱，在越南买就要两三百块，而且还可能不匹配，质量也不好。

没有疫情的时候，运货速度非常快，各个厂商都不会考虑在越南备很多备品，毕竟是成本嘛。货物今天发，过两天就到越南了。但是现在的话不行，一旦关口（东兴、凭祥）出现疫情，直接封关，一封就是封一两个月，你一两个月货过不来，很大的麻烦。要不就想办法走航空啊，成本就高至少五倍以上，要么就干等着，没辙啊，这些东西在越南本地买不到啊，没有这样的东西啊。

越南向中国出口水果这两年也特别困难。我之前拍过一个视频，滞销的火龙果被农民挨个削了皮，扔到河里喂鱼了。这还算好的，好多公路边大批的火龙果、菠萝蜜、榴莲都烂掉了，就堆在那里。

大批火龙果被扔进河里喂鱼 戴国方

所以越南人总说对中国是“既恨中国，但又不得不爱中国”。恨，说白了就是中国人抢了他们饭碗，爱呢，你脱离不了中国，在这边的东西没有一样脱离得了中国。三星也好，富士康也好，搬到越南来，高管还是以前的高管，跟国内没有什么变化的。越南人只能做到中层，高层都还是中国人，越南人永远是副的。你所有的交易、机器操作说明、交流语言，还是中文。而且大部分中干是出差到越南，在国内缴纳社保，相对来说比较放心，要走可能还得回国批准，走流程。稳定。

而且中国人，在国内已经锻炼过了，加班是常态，都会努力把事做好。越干（越南干部）呢，报告也写不严谨，称呼也不正确，一件事负责人是谁，根本搞不清楚。开会也不知道逻辑安排，你说他有问题，他说你要求太高，反正就是你怼我，我怼你，你还不能太严格，他可能直接撂挑子不干了。这些工厂想要真正的本土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们在越南办厂不是成本高低（的问题），因为生产之后要出口，越南有良好的政策、税务补贴，再加上国内疫情管控啊，客户肯定想办法转移到这边来了。

跟以前的东莞一样的

现在工厂里基本人人都得过新冠了。

去年几乎一直停工，去年五月份疫情严重，开始封城、封市，那时死亡率高，看新闻南方有一家六口人全都死了，看得流眼泪，工厂里人心也很难安抚。之后所有人要打疫苗，三针，逐步放宽，到了今年二月，政府宣布放开，大家都接受啊，那么久不工作，你哪来的钱啊，你要生活啊。既然国家说死亡率控制住了，那就感染呗，工资也不会断，按8小时工资给你，完事继续上班。

越南街头 视觉中国

大家都感染了，无所谓了，赶紧上班吧，整个生产进度一下子赶上来了。

越南人对加班的接受大概是从2016年开始的。当时越南开始大兴土建，修公路、盖房子。之前说实话没有人愿意加班的，一到点就走人，问为什么，说我要回去陪老婆，我要回去看球赛。

我们中干没有加班的概念，只要你有事，到晚上1、2点钟他都会把事情做了。观念不同。他们跟我们（中国）以前很像，穷开心嘛，然后九十年代一下子都去广东打工。越南也是，慢慢地氛围变了，所有人都在做的时候，拼命加班，你不做，那好，有可能你就落下了，个个都在赚钱买车买房，然后就你是穷的。而且这两年突然大量的外资进来，你要是想发展，你就要多做事。招聘的时候也会问人，愿不愿意加班，如果你愿意就可以在这边工作，如果你不愿意加班，不好意思，就不收了。

戴国方

流水线上男女工人比例大概是3：7，我们也更喜欢女工，因为她们干活比较卖力，男的比较偷懒。年轻人嘛，下班后喜欢喝酒、聚会，AA制，不像我们中国人你请一顿，我请一顿。城里夜生活特别丰富，有一条韩国街，按摩、卡拉OK多得是。男的发了工资从来不攒钱，基本上还没到月底就用完了，靠女朋友或者老婆稍微接济一下。女工相对来说比较节约一些，有的想要多赚钱，晚上就去卡拉OK陪唱，一次50万越南盾，大概130人民币吧，一晚上最少两趟客人，比白天的工资高。男的顶多晚上再去做一个摩的司机。

说白了，这边发展得太快，跟当年东莞没什么区别。在北宁（不进厂能做什么?）也没有啥可干了，找一些私人外贸公司啊这些，但是工资都不高。除非你家里有块地，可以出租给来办厂的人（越南的土地是私有制），那就不用打工了，随便做点小生意，足够你生活了。

我看到的越南的年轻人，思想都非常开放，说白了，现在整个就是年轻化的时代。

上个月越南在东南亚世界杯男足和女足都夺冠了，整个城市都沸腾了，所有人都在街上敲锣打鼓，很疯狂。

哪能赚钱，哪就是家

我是广西人，来越南以前，我在国内做服装生意，批发和散户都做，有门店也有网店。国内的竞争实在太激烈了（叹气），你开个网店，你要囤货，还要投入很多广告费。不投入，你就没有市场，投入了可能赚钱还没有广告公司多。

我老婆是越南人，我们在中国认识。2014、15年，越南的服装商还不懂得去广州拿货，去了也不知道哪的货好，我在国内做不下去后就去越南，帮他们在中国拿货，相当于一个中间人的角色，比较赚钱，不需要囤货，工人工资也便宜。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来这里做，市场就没了，不好做了。

差不多2016年左右，很多制造业开始向越南转移，我就转到采购上面去了。比如有中国的客户想要从越南购买碳酸钙的矿石，不是随便一笔订单都能出港口的，我找到货，通过我的关系帮他发出去。但是具体他们要运到中国哪个位置，这是他们的商业机密，我不会过问。或者一家中国工厂想要在越南建一个钢管厂，他不知道去找谁来牵头，那好。我熟悉这边的市场，我就刚好做了个中间人。

戴国方 戴国方

有越南的客户想要从中国购买某个行业的两条生产线，按照他的需求我从网上找到了一家无锡的工厂，安排越南这边所有人做签证、买机票，安排对接人员在无锡接待他们，去工厂参观，然后签合同。等设备生产好了，再接越南的人去无锡学习，花了差不多两三个月，整体转移好了，再派无锡的人去越南收尾，整个差不多是几百万的生意。

（当然了），这是疫情之前的事。

疫情的时候我的公司就停了。有一段时间我在家门口卖椰子，每天也能卖两百块钱人民币。生产恢复后，我就开始在立讯做项目经理，相当于之前给很多家公司做中间商，现在只为一家服务。

做我这行需要的是人脉，我靠的就是我之前在中越两地工作积累的人脉。我独特的优势在于和人打交道，建立人脉。不管是越南人还是中国人，跟一个人交流，（秘诀在于）顺着他心思去说话就好了。相互尊重嘛，相互顺着意去谈事嘛。

我的越南语就是天天跟越南人混在一起，今天听一句，明天听一句，就会了。而且我是客家人，越南语跟客家话的语调也很像。

我的奋斗目标也很简单，多赚钱，以后有好的生活。对越南也没有说产生什么感情，其实你到哪里生活都一样，你在一个城市里面，你能赚到钱，能够安稳地在一个地方生活，感到安逸，就行了，你到一个地方，既赚不到钱，又是每天辛辛苦苦，你城市再好跟你有关系吗？

我在越南有一个六十来平米的房子，两层楼。2016年买的，花了六十来万，这边是门面够五米就可以拿土地证，永久使用权，也不需要交物业费，想用来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差不多涨了一倍吧。在城里也买了公寓，但是涨得比较慢。好的地段公寓每平方米也要一两万。

越南的生活节奏还是很慢的，不像国内那么压抑，这边的年轻人都是月光族，但对我们来说，再怎么花也不可能成为月光族。因为你拿的是国内的工资，赚钱是当地消费水平的十倍或者二十倍，虽然圈子稍微小点，但是你活得开心、自由、洒脱啊，这不就是想要的生活吗？我要是在北京，还要考虑这个月花了钱，下个月会不会超支啊。

你到越南的海边城市芽庄、岘港那边，可以看到有非常多的退休的西方人在那生活，说白了在欧洲领低保，五百欧元，在那都可以活得很滋润的。我有一个国内的老乡，之前是做铁矿石生意的，65岁，退休不干了，领着国内的退休金，之前又在越南赚了点钱，现在在越南养老，做点小生意。每天早上吃完早茶，下下象棋，一天就这样过了，舒舒服服的，他老婆也不用去上班。

（很多人说越南会成为下一个世界工厂） 说实话，如果这些越南人能力水平非常强，复制能力很强，它可以成为世界工厂。这个暂时做不到也简单，高价挖中干。还要看国外的政策是不是始终跟现在一样，你出口我给你免税，不会给你反倾销。中国以前不也这样子嘛，加入WTO一下子腾飞起来，起来以后被其他国家限制了，只能转向高新技术去做。

比如现在越南办厂给你五年免税，到期了，大家换个名目，换个地方重新注册工厂，买个地皮重新再做，五年结束了，再五年，一家搞完了再下一家，直到这个免税政策结束，欧美也开始制裁你了，那就是要走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