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陈莉雅(独立记者)
2022 年 11 月 24 日,新疆乌鲁木齐因强力封控措施导致火灾难以救援,造成 10 死 9
伤,隔天不少民众上街头抗议,高喊”为人民服务”等口号,相关影片通过网路广为流传,一次性地汇聚散落在中国各地,深有同感的的悲伤与愤怒。为此各地区开始出现零星抗争。
始料未及的是,不到两天之内,零星抗争演变成大规模的抗争浪潮。 11 月 26
日中国南京传媒学院的学生,在校园内哀悼乌鲁木齐大火的死者,同时举着白纸。此一行动后续被网友取名为”白纸革命”。开始是悼念,后来演变成现场抗争与表达诉求。
对于疫情期间的强力封控政策、以及中国政府多年来的高压治理感到不满的民众聚在一起,在街上高喊口号,将压抑多年的表达冲动,一次性释放。截至
11 月 28 日晚间,中国境内已经有超过 10
个城市爆发抗争行动,其中每个城市也有多处抗争行动,海外也有多个城市包含伦敦、巴黎、东京、巴西和雪梨也出现抗争。
抗争者当中有不少是年轻学生,也有一些封控期间导致生计大受影响的工作者、商家们,有人直言数个月没有收入,生活完全过不下去。
一名不愿具名的抗争者告诉《转角国际》,在这之前不少人对中国还抱有很大的幻想,但疫情期间通过切身经验,真实地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集体创伤经验,
“三年来,我们逐渐认清自己的处境,包括(封控政策)对个人生活的侵扰,被权力支配的感觉。最后你会发现你连发声的资格、权利都是没有的。”
这场抗争浪潮是 1989 后最大的一次行动, 30
几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人能想到,高压管控下的中国会出现如此规模的抗争。它的意义已经超越诉求本身,重要的是,当时代发生剧烈变革的当下,民众如何参与其中,争取表达的机会。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抗争行动爆发 3
天以后,除了那些在现场抗争被警察带走的人之外,各地纷纷传出对参与者进行”事后追捕”的消息,此外,目前在上海、北京等曾出现抗争的城市,警方开始对一般民众(尤其是年轻的大学生)进行大规模核查——要求民众交出手机,查看手机内的讯息与所安装的软体,是否有中国境内封禁的海外App。从11月28日晚间开始,社群上对于现场活动的影片与相关讯息变得非常少。
我们采访了 11 月 27
日晚间在北京”亮马桥”的参与者。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站上街头,对他来说,他单纯是想将心中的不满表达出来,除此之外他没想更多,同时,他也很清楚整个中国社会处在怎样的处境当中,心中不免带有恐惧、忐忑,因此在整场抗争中可以观察到,许多人是”在恐惧情绪中克制地表达诉求”。对不少参与者来说,他们没有任何类似的社会参与经验,所有人都是一起在黑暗的现场中不停地摸索,使得这些抗争现场显得有些压抑,但同时又有一种破茧而出的生命力。
他的故事既有时代的共性,但同时也非常个人。
——以下内容为根据采访内容整理成第一人称口述故事——
为保护当事人,内文涉及部分个人资料细节,已模糊处理。
11月27日傍晚,我看到全国各地都有悼念乌鲁木齐大火的活动,其中也有人在表达诉求,所以我就跟朋友说,我也想参与悼念活动,接着看到有人在北京亮马桥附近悼念的影片,就是有人在现场点蜡烛、举白纸。
我当时觉得,我想跟大家站在一块,想去做些事情,让别人知道我们是有诉求的,所以就决定前往亮马桥附近。坦白说,我当下心里是有点忐忑,也觉得有风险,毕竟我有看到前一天(11月26日)在上海发生警察与参与者之间的冲突事件。我个人是不想看到冲突的。
我很想做一些事,但我的勇气没有足够到能跟对方去拼、去打,事实上我也不希望发展成这样,能实际到现场参与悼念、举白纸表达诉求,对我而言就很够了。
我跟朋友到亮马河附近,当我们停好车,发现现场有三、四辆警车,也拉了警戒线,警察阻止我们进去,说这里被管控了,这时候很多人开始移动到河的对面。就我所知,当晚亮马河附近应该有三个悼念现场,但这些都不是一开始就有的,都是哪一个悼念现场被管控,人潮转移之后而出现的。
我没能进到第一现场,跟着人群走到在亮马河对面的第二现场进行悼念,在现场大家一起点蜡烛、举白纸,也一起唱着歌,像是《国际歌》、《义勇军进行曲》、《亚细亚的孤儿》、《海阔天空》等。
很多人被驱赶之后都聚集在第二现场,人一多,警察就过来劝大家离开,当时大概有三个警察来拉我,也有拉其他人。
其中一个警察看到我手上有一张纸,他问我这是什么?上面写了什么?我用手机的灯照亮纸张,跟他说:这就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我自己当下的感觉,他好像是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时候对面的人向我们喊话说”不要走”,我们也呼应说,”我们不走。”
过一阵子,对面人潮开始移动,附近出现了在外围的第三现场,那些都是完全没办法进来的人,接着越来越多人到外围的现场。在现场,时不时会有人带着大家唱《义勇军进行曲》,说实话,我内心并不是很想在这个场合唱《义勇军进行曲》,但大家唱,我就跟着唱,我就只是想跟大家待在一块。
其实小时候听《义勇军进行曲》真的会起鸡皮疙瘩,就是热爱这片土地、热爱人民,热爱国家的心情,但这几年因为发生很多事情,我发觉这世界跟我想的不一样,有种被欺骗的感觉,突然间对这首歌产生一种羞耻的感觉,我不想用这首歌表达抗争,我更想唱的其实是《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但这首歌在中国也是被禁的。
不过毕竟这次的抗争活动很罕见,现场来了很多外国记者拍照,但因为现在的环境之下,很容易被一些民粹主义搞得很烦,以前记者来报导我们都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现在就很麻烦,尤其如果对方是外国身份,整件事又变得不太一样。
在河边的时候,有个女生把白纸举在头上,很多人去拍她,但我当下就有点担心,因为她是一个人,我怕如果之后有事的话,她是会被曝光的,所以我就举白纸也去站在她的旁边。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害怕,真出了事,能承担就承担吧。
原本群众是聚集在现场,但开始有人喊说”一起往城里走”,走没多久,警察也越来越多,不让我们再走,所以我们就掉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竟然成为队伍的前几排,当时,我看到前面竟然大部分都是女性,我直觉是万一发生什么冲突,感觉对女生们很不利,于是我就向后面喊,有没有男生往前走。
继续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有很多警察靠了过来,但当天现场,我其实会感觉到一种默契,就是双方都不想起冲突,不想有肢体对抗。
这次各地的抗争行动,很多人都尽力表达不同的诉求,但现场的口号蛮乱的,就是谁想到了什么就喊什么,一直边走边喊。
中间有一个人,他开始喊一些比较政治性的口号,这个人情绪特别浓,说了很多四通桥的事,其实我们心里也都清楚这个事。他在现场喊了四通桥事件中的横幅内容。他希望大家可以把更多诉求放在政治诉求上,但当时我有感觉很多人是不愿意的,因为刚刚发生了上海的冲突事件,我觉得如果这样的话反而会让矛盾激化,不能处理好本来的诉求。所以我就没有跟着喊全部的口号,尤其是涉及到习近平的口号。
当然我觉得他敢把这些诉求说出来,是很勇敢的。不过也可以听到现场会有人说,我们不要这样喊了,接着就有人开始喊其他口号,想把那些口号盖过去。同时大家也在保护那个人,尽量都跟他走在一块,不要让他落单。因为我们的队伍当中,旁边有非常多便衣警察。
走了一段时间,我感觉有便衣警察在队伍当中引导大家往回走或回家,我们整个队伍被冲散很多,队伍分成好多块。这个时候现场警力已经比之前多出两倍以上,但当时的情况是,警察的情绪都相对克制。
后来,我走得有点累了,就坐在街边休息,三、四个警察过来劝我让我离开,我说我不想离开。这时候突然有个抱着狗的阿姨走向我们,开始去跟警察说话、聊天,我感觉这阿姨是怕我落单,所以一直在旁边待着,这阿姨后来还拿食物给我们吃。
休息了一会之后,我看到有个女生举着白纸,站在路中间,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当下很受冲击,立刻就冲过跟这个女生站在一起,接着很多人也靠上来保护那女孩。
警察让我们回到路边,当我们到路边的时候,我感觉有两个穿着迷彩服的人,可能是便衣,他们一直往我们这边挤,想把我们挤开。我们很不爽,就跑回路中间,警察又叫我们回路边,我们就说,”你让那两个人离开,我们就回去”。结果,警察还真的叫那两个人走。
我当时问其中一个警察说,你一直说你了解我们的诉求,那你能不能说一遍我们的诉求。他根本说不了,也不敢说。这时候我收到朋友消息,说有很多警车准备要进来了,要我们赶紧走。
我们一群人走到亮马桥那时,现场全是警察,这时候很多人聚在一起,继续开始大喊”不要核酸、要自由”、”电影自由”等口号,我记得很多经过的车长按喇叭、鸣笛,还有车经过时放《国际歌》表示支持,现场非常激励人心。
当队伍一路走到使馆区附近,人群中就出现意见分歧,有一群人希望往美国大使馆走,但很多人不想。我自己觉得一旦往美国大使馆走,事情就变得很复杂,本来对我们有利的就会变得不利了,接着有一部分的人决定往回走。
当时我已经走了五小时,身体真的很累了,接着我就跟朋友一起回家,后来队伍去哪我也不清楚。
回到家之后,我自己感觉当晚的现场感觉很好,我们当中也有人跟警察喊话让他们加入我们,没有爆发冲突,好像是我们找到了一个方式去表达诉求。不过心里多少还是很忐忑的,
我不知道如果下一次抗争的话,不知道出现的警察说不定是外地来的,整件事会不会不一样了。
其实这三年疫情期间,我的感触很多,生活也受到很大的影响。我是影视产业的从业人员,我还记得刚入行的时候,当时整个产业很景气,基本上是完全不缺工作的,但在疫情期间没什么特别工作,很多项目直接喊停,一直处于半失业状态,像我今年就被取消了四个项目。
这种郁闷一直到今年二十大之后有了一次很大的打击,当时就有种完全没希望的感觉。之前我们做内容,无论如何都是要经过审查,反正就是要在规格面做这件事,
但二十大之后,我身边很多人反而出现一种”释怀”的情绪,就有种反正你做什么都不太可能过审,一切都不重要了,还不如专心做自己要做的事。
对于上街表达诉求这件事,我内心是一直都有很渴望的,这段期间,我有很多话想喊出来,也想和大家站在一起,这是跟我的生命相关的。
我总觉得我们活在这时代,必须有人做这些事。这片土地上,太多的人是利己主义者,太多人希望免费获得劳动果实。
但有些事总要有人要做,一定是要有人冲在前面,也一定会有代价,但这件事为什么都要让别人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