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m曾于2019年7月在香港反送中运动时赴香港,亲身经历了7月21及22日发生在香港新界元朗区的暴力袭击事件。他有些后悔2019年未能更多地参与到抗议中去。而2022年11月27日,当他得知北京亮马桥附近的集会时,立刻加入了其中。一下是他对当晚事情的叙述,和事后的感想: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亮马桥的街景
(德国之声中文网)去中心化:这次活动给Jim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确实挺去中心化的”。
他没有加入任何与这次活动有关的群组。27日当天,他在朋友圈上看到一位并不太熟悉的朋友发了“下午,亮马桥”。朋友发的消息非常隐晦,“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什么类型的活动”。他于当晚八点钟左右去了亮马桥,当时大家在河边点蜡烛进行悼念,唱了《送别》。因为在附近能看到警察,他以为活动组织不起来,就离开了。后来他在推特上看到“李老师不是你老师”发布的与抗议活动有关的照片和视频,又赶了过去,当时大概是当晚九点多,一直待到了两点左右,和最后一波人同时间离开。
一开始有几位女生带头在河边点蜡烛,唱歌,发放白纸,但这些女生当晚11点多不到12点就走了,他觉得她们也算不上整次活动的组织者。后来的场面则主要是几名男生在维持秩序,但是也并没有绝对的领导者。许多讲话的人都是即兴说的,发言也并没有固定的流程,发言者清一清嗓子,然后在原地大声说话,周围的所有人都会转向发言者。Jim表示大家都“很有秩序,很有礼貌“。
他后来和周围人聊天,有人是在附近看到了动静然后才加入。他还看到身边许多人打开推特刷“李老师不是你老师”的账号,推测不少人应该都像他一样,是从社交媒体上临时知道活动之后立刻赶来。人群壮大之后,在中国和海外的社交媒体上立刻取得了巨大的关注,许多外媒的记者也赶来。
“算上制片,摄像他们,我觉得我周围的记者有二十多个,”他说,也看到身边的一些人被外媒采访。
“兴之所至就来了,兴之所至就喊口号,”他如此回忆当晚集会时的氛围。因为缺乏事先的组织,所以有时候大家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想唱歌,也不知道应该唱哪首歌。他在香港时,看到游行的队伍唱《狮子山下》,唱《愿荣光归香港》,这些歌从词到曲都非常应景,但当晚,除了《国歌》和《国际歌》,就没有什么能让的大家一齐唱的歌。他试图带领大家唱“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但可能是这首歌并没有脍炙人口的原因,响应的人不多,唱了几句之后,他自己也忘了词。
当晚参与抗议的人的政治倾向也有差别。他记得有几位男生能看出来很崇拜毛泽东,有时候会援引毛泽东的语录,也警察对峙的时候,也会说毛泽东曾经讲过的“让群众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他说自己在听到毛语录时,“心情是有一些尴尬的”。
他把当天的精力与三年前经历的香港抗议作对比,认为“香港的政治光谱比较清晰,分成‘蓝丝’和‘黄丝‘,但是在北京现场的人的政治光谱比较糅杂,特别在对待改革开放之前那部分历史上,有非常崇拜毛泽东,但是又要求言论自由的人,有些割裂。”
北京2022年11月27日亮马桥
青年为主,避免激进诉求
当天现场来来往往,凑热闹的人很多,路过好奇来看一眼的人也很多,但Jim回忆道,当天在现场时间比较长的,有80%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Jim表示,他自己经常上外国的社交媒体,看外媒的新闻,但他到了现场之后,发现和他一样经常上外网的人也不少,周围的年轻人对于因为审查而无法在中国互联网上搜到的内容也很熟悉。
“比如,大家都知道四通桥事件”,他说。他有朋友曾经因为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传播四通桥事件的口号而被请“喝茶”,由此他知道该内容在墙内的网络上被审查地很严格,但当天大家很自然地喊起了四通桥的口号,许多人都有响应。周围的年轻人中,知道“六四”事件的也不少,人们可以认真且严肃地讨论政治议题,这样的氛围是他没想到的,也让他觉得很激动。
年轻人在发出自己诉求的时候都很谨慎,不过越过那条隐性的界线。“有人喊了口号是‘不做核酸‘,后来改成了’少做核酸‘,因为要尊重想要做核酸的人的权利,”他举例说。但当天大家喊出的诉求也不局限在核酸和封控政策,人们多次呐喊“上海放人”,喊得最多的口号则是“新闻自由”,“言论自由”。还喊了好几次“电影自由”,考虑到北京是中国电影行业的中心,北京也有不少年轻人从事该行业,这个口号也非常应景。
有人在现场援引宪法第三十五条中“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视为的自由”这部分。也有人援引了政府之前做出的公开承诺,要求兑现。总体言论都非常小心。
“根据我的观察,在场的人们不希望口号往政治改革的方向靠近,”他说,“在场有人尝试去看‘共产党下台‘,但是很多人就会立刻阻止,说我们现在不谈这么激进的口号。大家很有默契地把这个压下来,这和上海乌鲁木齐中路不太一样。”Jim自己推测,北京和上海的抗议活动之所以这个这个细节上有所不同,很可能是因为北京并没有遭受过上海那样长达数月的很严重封控。而在许多海外华人抗议中不断被提及的与新疆、西藏、台湾等问题相关的口号则在当天并没有涉及。
但Jim自己认为,即使年轻人想要避免过度的政治化,“言论自由”“不要领袖要选票”这样的口号本身已经是非常与政治意味的了,“可能他们没有意识到”。他觉得北京的抗议有点像2019年六月香港反送中游行时的场面,年轻人参与的热情很高,但是并没有一个非常清晰的口号或者诉求,而警民双方对立的情绪也没有被太过激化。
境外势力:房间中的大象
在现场的四个多小时中,“境外势力”这个词被不断提及。Jim说,很多人在讲话前,都要强调一句“自己不是境外势力”。在四个多小时中,也有若干人提到了类似境外势力煽动这样的内容,每次都被许多人嘘。也有三到四名路过的成年人,表达了不看好这样的抗议的观点,参与抗议的人也发出嘘声。凌晨一点多的时候,真的有人站起来提到了“境外势力”。他回忆当时发言的那名男子看起来有备而来,“不知道就从那里弄来一个扬声器”。这名男子的发言和人们反问境外势力是不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回复被以视频的方式记录了下来,在互联网上广为传播。
让他觉得境外势力就仿佛房间中的大象: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会被中国的宣传机器贴上“境外势力”的标签,该起抗议也可能被认为是“境外势力”煽动的。
抗议的政治后果与未来计划
活动当晚,Jim非常留意周围的警力,也经常清点警察的人数。他告诉记者,当晚一直到11点半,警察都是非常少的。“警车只有三四辆,警察不少过二十个”。根据他的观察,当时东西向的封锁线已经拉上了,南北向可以正常通行。大概有30%的车会鸣笛示意,几乎所有过路车辆都会拉下车窗拍摄,抗议的人群也给出回应。
后来警力增多后,人群与警察之间也保持着和平。警察组成了两道人墙,人群就站在人墙后面,被分成两边,还是很有序。有抗议者向警察喊口号,警察并未作出任何回应,更没有升级成比较激烈的冲突。
顺利从抗议现场返回住所后,有些人收到了警方的电话,也有些人被请去派出所“喝茶”。Jim说他并没有做过详细的统计,但感觉有这样遭遇的人数“不少”。他有一位也去了现场的朋友告诉他,连朋友自己在内,一共有9人收到了警察的电话。但无论是接到电话也好,还是去派出所喝茶,甚或签下保证书也好,他了解到并没有当晚参加抗议的人被处超过一日的拘留这样更为严重的处罚。联系到疫情期间,有些人因为在微博或者微信发布的消息被认为是“发布假消息”就要承受“拘留七日”“拘留十日”这样的处罚,Jim认为政府目前对于参加北京抗议的认识的处罚是比较轻微的。而他本人在一开始就注意保护个人身份,没有使用共享单车,滴滴打车这样容易在网络留下记录的出行工具,也没有在中国的社交网站上留下太多参与抗议的信息,所以目前仍然安全。
但他对于北京在未来的几天里继续爆发这样规模的抗议并不乐观,因为在海淀区等多地,他已经看到警力显著增加。因警方打电话,请喝茶等操作,人们开始害怕,也有了更多顾虑。他更补充了一点,就是因为寒潮来临,北京未来几天的最低温度在零度以下,在户外活动会感到非常寒冷。截至12月1日,他没有听说这周末进行抗议或者聚会的消息。他推测,工作日大家都要上课或者上班,这周周末如果没有抗议活动的话,未来可能也不会有后续活动了。再加上越来越多的大学生会离开北京回家过寒假,时间拖得越久,越难组织。
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觉得参与这次的抗议非常有意义,除了见证历史之外,还替那些无法发声的人发声。
他说,今天北京的朋友都在传要放松疫情管控政策,他期待能够去公园,能够堂食,如果能够实现的话,抗议当天的一部分诉求也算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