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艾利森教授认为,如果修昔底德现在来观察,会发现中美关系正按照经典的“崛起大国-守成大国”脚本进行,尤其是中美在科技领域的冲突,也体现出典型的“修昔底德陷阱”的特征。但他认为不应该回到冷战。他表示现在是高度整合的全球化世界,重启经济铁幕,即使美国人都会非常失望。
2.
艾利森教授提到,一方面,中国会挑战美国作为战后亚洲体系建造者和守护者的角色,双方会成为强劲对手。但另一方面,双方一旦爆发战争,会导致双方都被摧毁,而且两国同处于封闭的生物圈,两国有足够的理由去协调合作行动,这对于两国生存有好处。中美领导人就要处理这两个相互抵触的紧要任务。
3.
艾利森教授表示,希望通过识别或模拟中美关系,以求提供一些战略线索。比如从冷战中学到的经验教训。他提及也从中国智慧中学到很多,比如1005年宋辽“澶渊之盟”,就是一种对抗的伙伴关系,他们同意在一些领域里激烈敌对,但在另外一些领域内结为伙伴。未来中美领导人的智慧能够为两国找到一条新路——双方竞争又同时合作,管理竞争同时又能够合作共存。
2022年北京香山论坛专家视频会现场
“我觉得不应重翻老的冷战手册,如果今天任何人说要创造新的经济铁幕,强迫其他人选择到底站在哪一边的话,我相信美国人也会非常失望和惊讶。”
12月2日上午,在2022年北京香山论坛专家视频会上,哈佛大学道格拉斯·狄龙政治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如此表示。此外,他还就当前的中美两国是否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如何看待G20中美元首峰会成果、如何借鉴历史经验走出竞争性共存之路等主题进行了阐释。
以下为论坛相关部分实录:
主持人于铁军:按照议程的顺序,有请第一位发言嘉宾格雷厄姆·艾利森,他是美国哈佛大学道格拉斯·狄龙政治学教授,哈佛大学约翰·肯尼迪政治学院首任院长,同时在学院已经任职50年。
实际上之前也写了一本著作《决策的本质》解释古巴导弹危机,很多国家学生都读过他的著作。另外一个代表作是《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这是五年前出版的一本书,在美国也引起了巨大的关注,在全球市场都是最畅销著作,有请。
艾利森最负盛名的著作《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美国总统拜登在推荐中表示,自己当议员和副总统时,经常找艾利森咨询外交政策。图自网络
格雷厄姆·艾利森:非常感谢于铁军教授的介绍,我非常的荣幸能够参加今天这个重要的论坛。我看到了出席本次论坛的都是重磅级的嘉宾,我也很期待今天的对话,我今天的发言时间只有6分钟,我会言简意赅的跟大家说三点框架性的思想。
第一点,我们想要去定位现在我们所观察到的大国之间的关系。
比如说中国快速崛起和美国的统治(ruling)地位,看一下全球历史的图景当中,我们觉得有可能会导向战争,尽管战争对于双方都是灾难性的。
(2400多年前,古希腊曾爆发伯罗奔尼撒战争。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认为,雅典的日益强大引起了斯巴达的恐惧,斯巴达必须回应这种威胁,因此引发了这场战争。这种守成大国与崛起大国之间必有一战的逻辑,被称为“修昔底德陷阱”。不过,不少国际关系学者认为,“修昔底德陷阱”并不必然存在。——编者注)
第二点,这种策略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在我哈佛大学授课时,很长时间我会想象出一个火星分析师的形象。
这是一个火星人,不是中国人、美国人、俄罗斯人,也不是其他国家的人,而是在星际距离上看地球的火星人,可以尽可能客观地观察这个世界的几十亿人。
该场分论坛参会嘉宾来自中国、美国、俄罗斯、澳大利亚、新加坡等国。图自北京香山论坛
这和我作为一个美国人,或者安德烈作为俄罗斯人,或者于教授从中国人的角度去观察不同。所以在我自己的教学期间,我经常会讲到这位火星人所观察到的内容是什么,他观察到世界发展如何?今天有这样的一个机会看看火星分析师的视角,我们的问题是,看看21世纪真实的世界,哪些因素是更有力的?是那些可能让中国和美国变成激烈斗争敌手的?还是那些会让中美成为合作伙伴的?
第三点,我们作为学者或者作为分析人员,是否能够去识别或者是模拟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关系,以图提供一些战略概念的线索,这对双方管理大国关系、承担全球责任都是足够好的一个选择。
那么我再把这三点简明展开一下:
第一,首先回顾历史的进程,中国是在不断崛起的一个大国(meteoric rising
power),那么现在挑战美国作为守成大国(colossal ruling power)的角色。
历史上,当快速崛起的大国遇上守成大国,最有可能的结果可能就是战争。
之前的很多的著作当中都有提到,修昔底德在他的书里写了在希腊,快速崛起的雅典挑战既有强权斯巴达。20世纪初,快速崛起的德国碰上守成的英国,当时英国主导国际秩序已有百年。如果我们再看21世纪,在过去一代人的时间里,中国快速崛起,严重威胁美国的百年来的主导地位。
(对于这一观点,中国领导人明确指出,世界上本无“修昔底德陷阱”,但大国之间一再发生战略误判,就可能自己给自己造成“修昔底德陷阱”。——编者注)
所以在我提出修昔底德陷阱的那本书里,我回顾了过去了500年的情况,在16次类似的情况下,有12次爆发了战争。
但好消息是还有4组没有爆发战争。学习这4组案例中的经验,汲取12个爆发战争案例的教训,这对于我们来讲都是有建构意义的。
16个崛起国和守成国的案例。图自https://www.belfercenter.org/thucydides-trap/resources/case-file-graphic
第二,刚才我们讲到一个火星分析师,我们要问他,今天对北京和华盛顿理智而深思熟虑的领导人来说,最有吸引力的选择是什么?是一些让两个国家成为激烈斗争敌手的因素吗?还是说,现实会促成两国变成必要合作伙伴,以保证生存?我们当然可以去罗列每一个领域之下的分析因素。
李光耀在他的《李光耀论中国与世界》当中就提到了这一点,我问他,你认为中国领导人是认真考虑要在东亚取代美国的主导地位吗?他用一种“你怎么这么单纯”的眼神看着我,说,“当然,为什么不是这样呢?谁能想到还有其他可能?为什么中国在可见的未来不能够成为亚洲第一?至于再往后一个世纪,谁知道呢?”
所以一方面,一个快速崛起的中国,会挑战美国作为战后亚洲体系建造者和守护者的角色。所以双方会变成非常强劲的对手。稍后我会给出更多的理由。
但另外一方面,我觉得也是同等重要的,有的时候也会被大家所忽视的一点,就是美国和中国只是这个小小星球上想要生存下去的两个国家,那么大家都有核武库,这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他们一旦爆发战争,两个国家都会被摧毁,这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巨大的灾变。
气候合作是中美能够达成合作的重要领域,图为中美双方的气候特使解振华和约翰·克里。图自CNN
两个国家都在同一个封闭的生物圈,在本世纪,每一方的温室气体排放,可以使得生物圈对另一方变得并不宜居。
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整合的全球化世界,要不然我们很难想象金融危机的爆发,很难想象病毒的传播,很难想象没有各地协作的科学进步。
所以对于中国和美国来讲,有足够有吸引力的理由去协调合作行动,这对于两国的生存都有好处,对于国际安全也有好处,那么这样才能够维持国际秩序而且共同生存下来。另一方面(如果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话),两国可能会成为非常强劲的敌手。
第三点,我们来看看学者从美苏冷战以来的分析,即使对于美苏这对激烈的对手来说,也不会冒着摧毁自身社会的风险去使用核武器。
所以罗纳德·里根有一句非常著名的总结,“没有办法赢得一场核战”(nuclear war cannot be
won),因为各方会被摧毁,所以根本不应该开打(must never be
fought)。因此,我们最终要构建一种新的关系,这种关系不会触发战争,因为一旦触发,社会就会毁灭,它背后的理念是要维持社会。
进一步讲,气候上的相互确保摧毁(MAD,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是一个相似的现象。这都是全球化带来的好处,这不可抗拒。
公元1005年,宋辽在澶州订立和平条约。图自中国古代历史地图集
我认为我们可以从冷战中学到很多经验教训。我也从中国智慧中学到很多经验教训,比如1005年宋辽条约(即澶渊之盟,包括结为兄弟关系、交割岁币、规定疆界、互不增加边防为主要内容。此后116年间,宋、辽两国未发生大规模战事——编者注),宋朝和辽国提出,我们不能够打败对方,但我们可以商讨一个条约,也就是中国很多历史学家所说的——对抗的伙伴关系。在这样的关系里,他们同意在一些领域里激烈敌对,但在另外一些领域内结为伙伴,我认为应该认真梳理历史上的这些智慧。
今天现实我们看到很多的声明,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缩影,我们要想逃脱历史问题的必然结局,一定要从历史上面学习经验。谢谢!
主持人于铁军:感谢艾利森博士。现在每一个这个领域的人都知道您书里面所提出的概念,包括《注定一战》《决策的本质》。我也从您的著作中学到诸多知识,包括16个具体的案例,我们现在还有4个案例可以去学习,艾利森提到中国、美国战略的亚太对抗,双方都是大国,所以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应该向历史汲取教训,包括冷战这种国际的历史,也包括中国自身的历史,一定要找到一种替代性的选择、第三条道路,以避免修昔底德陷阱,感谢艾利森博士。
提问:想问艾利森教授一个问题,在G20的峰会上,习主席与拜登会晤在会议当中提到一些关键点,比如习主席说中美不应该卷入到零和游戏当中,拜登也说美国不想跟中国冷战,您对此的评论是什么?
还有一个跟进的问题,如何看待未来两国关系发展?因为有些人认为中美之间的关系已经开启了新的冷战。您认为是否如此?如果是新冷战开始,对全球有什么影响,特别是新冷战对全球带来的破坏作用,我想问这两个国家是不是可能共同发展、健康竞争,怎样实现呢?
2022香山论坛视频会,格雷厄姆·艾利森教授线上发言。
格雷厄姆·艾利森:这恐怕这是一个太大的问题,时间有限我提几点:
第一,在巴厘岛G20的会议是非常积极有成效的,拜登总统和习主席开诚布公的交换了想法,同时也解释了彼此之间的差别,同时也有必要达成一致,所以在7个具体的领域也开启了一个工作组的努力,中美之间的合作对每个国家的福祉和全球安全都非常关键。
第二,对于中美两国领导人和所管理的政府来说,挑战和难点是,他们所面对的两个相互抵触的紧要任务(imperatives)。
首先,中国与美国注定要成为劲敌,因为其中之一会在未来10-30年成为东亚的主导性力量,而且中美都深信成功的会是他们。
其次,就像我们刚才讲的,中美之间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开展合作,才能够满足其必要需求,他们不能爆发战争,他们不能有不受控制的温室气体排放,他们也不能事实上脱钩、特别在经济方面深度脱钩。
所以到底如何管理两个非常矛盾的任务?这是非常有难度的挑战,但是我相信有智慧的国家领导人包括习主席和拜登总统是有办法能够找到一条道路,这非常复杂——竞争共存(competitive-coexistence),同时竞争又同时合作,管理竞争同时又能够合作共存。
当然这很难也很痛苦,但可以实现。我觉得不应重翻老的冷战手册,如果今天任何人说要创造一个新的经济铁幕,强迫其他人来选择到底站在哪一边的话,我相信美国人也会非常失望和惊讶。
提问:第一个问题,在《注定一战》这本书里,中国和美国是否可以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你觉得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冲突到底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
第二个问题,在当今国际政治中,很多的话题都被“安全化”,在很多地方都是贴上国家安全的标签,比如说中美之间贸易摩擦或者技术竞争,所以您认为这样的趋势是不是在美国对华感知所驱动的?在中国的崛起中会发现这样一种趋势是不是会越来越明显,甚至引发两国之间可能存在的冲突?
格雷厄姆·艾利森:非常感谢您精彩的提问,当然这可能是一个非常长的解释,我简单回答一下。今年达沃斯会议上我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五年过去了,修昔底德陷阱现在到底怎么样?
我之前也讲到,如果修昔底德观察的话会发现,中国与美国都是按照剧本进行,甚至中美在争相诠释经典的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的角色。这样回答,当然并不令人那么乐观。
第二点,我们关注到现在双方对立越来越强,尤其是在经济和科技维度,这种冲突强度在升级,一方要掌握另一方的未来,这也是人们在传统的修昔底德陷阱所注重的特征,也就是现行的领导者,可能会在科技上压制新兴的大国,所以有很多人有非常负面的期待。
所以我在2017年的《注定一战?》提到的其实就是——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做好心理准备(expect things to get
worse before they get wo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