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寒夜中,外卖骑手寻找他们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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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末的北京,外卖骑手们遇到了封控、寒潮,以及难以想象的劳累。

深夜里,本文作者在北京三环附近的商场、写字楼里,找到了一群睡在墙角和楼道里的骑手。在那个气温-10℃的寒夜,陪伴他们的是胃药、二锅头,以及如雷的安详的鼾声。

文丨方盐

编辑|王大仁

11月28日,北京气温降至零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冷。这天晚上,骑手杜兴和孙俊义把平日下工后常喝的啤酒换成牛栏山二锅头,“暖暖身子”。第二天,气温继续下降,跌至-10℃,他们把42度的牛栏山升级成了56度的红星二锅头。

35岁的骑手张胜说,在这天气里,“骑车就是挨巴掌,一个接一个。”他的身体反应直接:过去憋尿能憋最多6个小时。如今被寒风吹着,“每半小时就想尿。”另一名外卖骑手裴振,尽管穿了条冲锋裤,“在风里感觉没穿裤子”。

29日一大早,有骑手一出门,手机就直接冻关机了。另一位骑手这天才跑了半小时,但手机电量从85%降到30%。在他在扫“场所码”的1分钟里,电量跌到10%。骑手杜兴抱怨,这一天里,他电瓶车的电机冻上了两回。他只能接来一盆开水往电机上浇,团团白色雾气升起,电机又能撑一阵子。平台要求骑手戴N95口罩,一个下午他换了三个,哈出来的气变成一串水珠从口罩里倒出来。

为了取暖,有的骑手会在取餐时把自己挤进大门与门前桌子的20cm缝隙里,挂在他后背的门帘上贴着“禁止堂食”的告示。有一位骑手穿上了让人羡慕的双层羊皮裤,腿倒是不冷了,可那裤子有7、8斤重,“走起路来像绑着沙袋。”

那晚凌晨1点,-10℃的气温里刮起7级大风,北京三环附近一家商场门口的共享充电宝桩被吹倒了,而路旁几乎没有一辆立着的共享单车。

商场里唯一还在营业的是一家美甲店。一位留着Bobo头、穿着灰白色毛皮大衣的女士正起身离开。她刚刚花了900元,装饰完她的指甲。接着,美甲店的灯光灭了,最后一名店员离开。

商场静了下来。在这样的时刻,骑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清晰起来。

就在这座商场的3条楼道内、3个插座旁,9位骑手已经睡着了。在楼内男厕正对着的、尚有一些暖气存留的楼道里,喝完红星二锅头的两名骑手躺在了他们从电动车拆下的挡风被上。

封控与寒潮一同到来,无法回家或不愿回家的骑手在北京寻找夜宿之地。平日送餐、送物的经验有了用武之地。有骑手找到地下停车场相对避风的消防通道,从超市要来纸箱垫在身下作床铺,把电动车车把手套拆下来当枕头。有骑手被好心的、同样不愿回家的网约车司机邀请,一起睡在车上。同时拥有暖气、热水的商务综合体,成为许多骑手相对理想的借宿之地。

11月29日,北京本轮寒潮中风力最强的一天,在北京市内一片由写字楼和商场构成的建筑群——为了不打扰骑手们的睡眠,我们暂且称它为“安居大厦”,在楼道里或墙角处,还没入睡的骑手和我聊了聊他们的夜晚。

1

寒潮来的那一夜

寒潮降临的第一夜,晚上9 点,“安居大厦” 18 层来了三名骑手。推开这层男厕对面的过道门后,三个人决定:“就是这儿”了。在男厕与楼道之间,留出了 6 平方米的过道,也是写字楼里的暖气和白瓷砖最后停留的地方。一扇门外,就是水泥浇筑的逃生楼道了。看了眼头顶的摄像头,三个人靠着右墙一字排开而坐。

他们是专跑大厦所在商圈的骑手,人称“安居四害”(还有一位那夜没有出现)——“因为太会抢单,同行都怕我们”,他们笑道。这是他们借宿大厦的第 8 天。

张胜是“四害”中的“大哥”,身材敦实,圆头圆脑,一手抱着刚从电动车上拆下来的挡风被,一手提一个鼓囊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卫生纸、胃药、剃须刀、馅饼还有几盒卤藕、腐竹……这是他全部的行李。

|张胜需要一直带着胃药

“二哥”杜兴,身材颀长,头戴一顶黑色棉帽,同样一只手抱着挡风被,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个 3 万毫安的充电宝。“三弟”孙俊义是三人中唯一一个穿着骑手外套的。他更羡慕他们两个,“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好,如果去到 SKP 这样的商场,一看你穿着骑手的衣服,就不让进。”

“四害”当了三年的骑手,他们熟悉“安居大厦”这一带每栋建筑的每一层楼,知道摄像头在哪儿,更知道充电插口在哪儿,还知道哪家核酸点的结果最早出——骑手每天需要上传 24 小时核酸结果才能开始接单。

一个多礼拜前,三个人所住的村子因为有确诊病例,封控了。兄弟三人拿着保供人员的通行证出了村,可通行证半小时后被宣布失效,村子“不进不出”。

他们本来在村里租了个10平米的小单间,四个人睡。平时去公厕方便。可一旦隔离,村里就给每个人发一个红色的塑料痰盂,再后来就直接发塑料袋。“还不如在外面呢!”张胜说。

夏天送单子送得远了,张胜也在公园的躺椅上睡过。5 月村子就封过一次,他也在外头,路过桃子树还能摘个桃。那时北京气温舒适,趁夜色,他还跳进亮马河,洗了个痛快的澡,“美得很”。

“就是冬天不行,冬天太冷了。”他说。

兄弟三人考虑过住酒店。119 元一晚的大床房,结果杜兴丢了身份证。三人一起从酒店退出来。“幸好出来了,那酒店第二天就封了。”杜兴说。前不久,他蹲在家里 17 天,才等来健康宝上的“弹窗 3”解除。

三年前,杜兴在韩国的中华料理店当帮厨,一个月挣一万多。他摘下棉帽,展示两端明显后移的发际线,“头发都干没了”。妻子把账本放在他面前,“这就你俩孩子花的,2 年 25 万”,这是为什么他即使睡在楼道也要当骑手。

|杜兴的洗漱用品白天装在送货箱里,跟货品、他的水杯和一桶常备的方便面放在一起

|张胜和两位兄弟的晚餐。天冷,他们把啤酒换成白酒暖身子

2

写字楼里鼾声如雷

与张胜三兄弟不同,睡在“安居大厦” 3 层的赵德生独来独往,从不跟其他骑手组团,怕被“密接”、怕“阳”、“怕挣不着钱”。

凌晨3 点,赵德生停止接单了。“安居大厦”的角落里,有的骑手已经入睡了。有铺盖的骑手不太怕冷,就睡在光线昏暗、没人走动的逃生楼道里。没铺盖的骑手大多选择商场墙角的送风口下,那里暖气充足,运气好的话还有充电插口。有人买来毛毯当床铺,一块毛毯挤着三名骑手。有人直接用商家废弃的纸板箱、泡沫垫在身下。最精简的一名骑手,没有任何物品,罩着头盔,双手插兜,笔直地躺在一个充电插口旁,鼾声如雷。

张胜总结了一份“夜宿指南”:大厦高层厕所附近的楼道是最好的,暖和,有充电的地方,离厕所也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靠近紧急出口,“来人的时候好跑”。

|送风口虽然声音大,但是暖和,是骑手们愿意找的点位

|写字楼里临时搭的“床”

赵德生常常睡在“安居大厦”3层的一个墙角。按照张胜的看法,那是个糟糕的选择:三面透风,左手边是客用电梯间,右手边是货梯,面前是楼梯间,冷风不断从这三扇门进出。可赵德生就想“安全”——他的地点物业来得少,被赶走的可能性小。

他靠着墙边坐下,脚边放着头盔和两瓶饮料。身上的三件衣服是他夜晚的铺盖:骑手外套当床垫,穿了好几年的花花公子夹克当被子,最里面是他上次出家门穿的薄卫衣,“12 天没换了”。

12 天里,赵德生也买过毯子,白天干活没法随身带着,放墙角转身就没了,又回到第一天一无所有的状态,索性就算了。

睡在楼下2 层商场楼道的骑手裴振自称“商场入住第一人”,他在这里住了 15 天。第四天,他在拼多多上花 80 元买了个睡袋,白天藏在送风口下的小铁皮柜子里。接着,脸盆、牙刷、牙膏、毛巾也一点点置办齐全,藏在某个男厕所镜子上方的凹槽里。

29 日这一夜,他的家当多了一袋食物,是顾客取消的订单,价值 400 多元。“这钱还不知道扣谁头上。”他说。东西倒是留在裴振手里,其中 200 多元是梦龙冰淇淋。他尝试着吃了一盒,嫌苦。空了的梦龙盒子摆在睡袋旁。他给自己留了两盒黄瓜,藏进送风口下的柜子,剩下的菜送给了楼里的保洁。

夜宿“安居大厦”,他懂得和这里的物业人员保持良好关系。15 天里,裴振被他们收走过不少东西。他买过一双新棉靴,打算洗个脚后就换上,从卫生间回来后就找不着了。还有一条羽绒裤,放在楼梯边,跑了个单回来也没了。

最终,他选择住在B1 直达 2 层的楼梯间。不是最暖和的,却是人最少的,连着几天才遇上一回保洁。那天,裴振躺在睡袋里,听到有人喊“醒醒”。他抬眼一看,女的,想着应该不赶人,翻了个身继续睡。那女人又问:“睡着不冷吗?”

“还好。”他迷迷糊糊地说。

“那你睡吧。”她说。

他也遇到过一些坏心思的人。住在楼道里的第二天,裴振的手机被偷了。查监控他认出是附近餐厅的一个伙计,但警察说戴着口罩不好确认。

失去手机,对骑手而言相当严重。一大早,核酸做不了,单也跑不了,所有的公共场所都进不了。裴振回到熟悉的“安居大厦”,想方便一下,可是得扫码。保安拦住他,他硬着头皮往里冲,任保安在身后大声呵斥。后来,他让封在村里的骑手朋友,透过村口铁皮的缝隙,递出来一部旧手机。

3

“这里居然可以洗脸吗?”

裴振不想让家人、朋友知道自己睡在哪里。“过得跟流浪狗似的,谁好意思和别人说。”夜宿大厦的第 7 天,白天,他和几个人一起搭电梯,人群刻意地躲开他,他知道,“我有味儿了”。凌晨 3 点,等到商场只剩下打鼾声后,裴振在男厕所脱掉衣服,又紧张、又羞耻,他用脸盆舀着水,把自己冲刷了一遍。

后来,在这间男厕里,他还遇到了一个男孩,也是骑手。对方看到他,愣了一下,“这里居然可以洗脸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裴振说。

男孩立刻按了洗手液往脸上抹,“我都四天没洗脸了。”过了半小时,裴振回到厕所,发现男孩还在洗脸。

|裴振的行装非常精简

|裴振习惯把写字楼的通风口铁柜当储物柜。他之前在这丢过一双新鞋

赵德生的毯子没找回来,他坚决不再买新东西了。实在想洗澡,就夜里去厕所扯点卫生纸蘸水擦擦身子。

他换过4 个藏身的地方。起先他睡在大厦地下一层美食城,骑手们不仅在这里取餐,也在这里吃 14 元一份的“骑手餐”,管这里叫“食堂”。但是,睡到第二天,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人坐在他面前,两眼直直地瞪着他。他问了句“你怎么了”,对方张嘴就骂:“妈逼的,这又不是你家,你管我?”他觉得害怕,逃走了。

第三天凌晨3 点多,他在楼里找了新住处正睡觉,被保安踢了一脚,醒了。保安训斥他不像话:“这是写字楼,”马上又强调,“上面有人办公的。”后半夜,他在 5 公里外,找到另一栋写字楼安顿下来。

最后一次,他换到“安居大厦” 3 层这三面透风的墙角。被问起为什么不去楼上更暖和的地方时,他重复了一遍那位保安的话:“这是写字楼,上面有人办公的。”赵德生的内心拉上了一道线:一到三层是商场,有“做外卖的”,是“合理”的地方。

至于心态,12 天里他调整完了。“你把自个儿放下,就啥都好说了。”第一个晚上,在美食城里,他只愿意坐着,“迷糊”一夜,不接受自己躺在地上,“咱又不是流浪汉,是出来打工的”。三四天后,不堪承受的疲惫让他躺了下来。

4

“你别看我这样,我的偶像是崔健”

“人啊,只要一直忙着就不会觉得辛苦,没时间胡思乱想。”张胜说。他不觉得自己可怜,他也不希望谁可怜他。

几天前,他在楼道里遇到过一位闪送员,对方还带着一个5 岁的脑瘫患儿。父子俩一起送单,一起睡在楼道里,“他们连挡风被都没有,穿着衣服在地上躺下就睡。”

张胜觉得他们“四害”算得上骑手队伍的人才。夜宿大厦的日子里,他们一人一天挣 600 多元。然而,当他谈起自己在北京的两个表妹,一个在海淀区的互联网大厂,一个在亦庄开了自己的沙画教室。尽管都在北京,他从不会和妹妹们联系,给她们添麻烦。

裴振是通过骑手的工作才意识到自己“是北京最底层的人”,“三六九等的最下等”。有次,他接了一单跑腿,给一家望京的客人在网红菜市场买了 700 多元的菜。里头的红富士苹果 20 多元一个,他不理解,“超市卖 3 块一斤”。

他曾经开过4 家服装店,还有一个大仓库。一场暴雨,仓库被水淹了。又一年,着火了。再后来,他承包工程,出了人命。他卖掉了房子、一辆别克车、两辆卡车,还欠了 5、60 万的外债。到今天,他电话里不是外卖订单就是催债的。

|裴振每天为跑单打不少电话,拒接不少催债电话

这寒冷的天气里,他的关节又开始疼。有几个晚上,他换了所有姿势都睡不着。“要命的哪是关节炎,要命的是穷啊。”他感叹。

裴振是廊坊人,平常骑一个多小时的电动车就到家了。但这个月,妻子被封在工作的物流公司,家里只留下一个初三的儿子,一个上幼儿园的儿子。视频里,大儿子把绿色的菠菜烧成了黑色。为了这对小兄弟,他得接单、跑单。

“你别看我这样,我的偶像是崔健,送单时我最爱听《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裴振说,“我不想回家,我想回到过去。最风光的时候,是我最青春年少的时候。” 他讲起和二三十个兄弟,一茬茬在大排档坐着,一顿饭花上千块钱的日子。

杜兴喝下二两白酒之后,也开始说他的愿望。在安顿好家人后,他想去“蒸桑拿”,老家东北那种:蒸的、泡的、搓的、淋的,还有“小鱼啃腿”……

5

妈,你不用惦记

11 月 30 日 7 点,“安居大厦”的骑手们一个接一个醒来。室外气温 -8℃,大厦楼前的彩钢搭建的亭子外,物业、保洁人员们排成一队做核酸。接着,穿黑色大衣的物业人员进入大厦,站在每一道贴着场所码的门边。也是穿黑衣服的保洁则进入大厦的各条楼道,抹去前夜骑手们借宿留下的痕迹。

|午夜时分,刚下工的骑手把电瓶放进写字楼附近的充电箱

裴振还在2 层楼梯间的那只睡袋里睡着。赵德生半倚在 3 层货梯旁的墙角,双手插在胸前睡着,穿着那件花花公子夹克。最近,他都不太接单,他怕这么冷的天“跑猛了”会生病,“更大的麻烦”,决定每天以最低损耗运行,赚到当天饭钱就休息,就像手机开启“超级省电模式”。前一天他挣了 28 元,在商场租了个共享充电宝花了 20 元。

“安居四害”三兄弟从写字楼出来,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奔忙。杜兴把装着牙刷和毛巾的塑料袋放进电动车后备箱时,他母亲打来电话。他把手机放在车座上,开扬声,继续收拾他的座驾。电话另一头传来浓重的东北口音:

“你搁旅店呢?”母亲问。

“你不用惦记。”杜兴回答。

“我说你搁旅店住呢?”

“有住处”。

他含混地讲着,把挡风被装回车头。那条夜里作床铺用的挡风被,在冷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他挂了电话,准备出发。

老黄123 发表评论于
中国底层民生艰难,德俄共产高层大撒币。
泰傻 发表评论于
民族之脊梁,国家之希望,GDP之基石,党国之韭菜,镰刀之磨刀石。
iBear 发表评论于
内卷,干什么都内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