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三年,民间江湖式自组织公益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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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年,公益领域内的一大变化,就是民间江湖式自组织公益开始兴起,快速精准的回应了社会需求。

尤其是在重大灾难或事件面前,自行补位,和现有的主流机构式(基金会+社工机构)公益紧密配合,演奏了一出公益行动的交响乐。

前几天读到南方周末对“一起撑广州”公益互助活动的报道,之后又读了活动主要发起人陈嘉俊写的《“游侠”郝南》一文,对郝南在“一起撑广州”中的专家顾问角色做了详细介绍。

看完之后,忍不住发了一段感慨,但仍觉得意犹未尽,还想对江湖式自组织公益多说几句。

1、

根据个人的观察,江湖式自组织公益有四个特点:

一是临时性。每个团队的存续时间有限,长的两三个月,短的两三天,大家因事而聚,各寻其位,事终而散,各回本职,就像流星一样划过天空,短暂而美丽,有其独特的价值。

拿“一起撑广州”互助活动来说,一是增强了城市的韧性,让生硬划一的政策软化灵活,多了缓冲,使得一座城市更具温情,二是增多了市民的纽带,需求者在巨变凌乱之际不会觉得无依无靠,而是有人陪伴,有人伸手,有人助力,大家是一个社群/城市共同体。

我上月底参与的“业主维权群”,存续时间只有三天,但却顺利达成了小区解封的诉求。其讨论过程也很有趣,遇到不一样的方向和意见,便在群里投票解决,不过是活动时间还是主要诉求,“一投治百吵”,最后的讨论共识也是兼顾了三种诉求,再和当地对话时一并提出。

到了现场,业主也是自行补位,有高喊口号的,有当面理论的,有拽住人不让走的,有拿着文件一条条念政策念诉求的。最后,诉求圆满达成,现场视频结合航拍镜头做成了纪录短片。对于本地多个小区发放的“虚假解封”的出入证,业主也通过一篇文章,让其沦为废纸一张。

如果不是有重大事件或外部支持,像武汉疫情、河南洪灾、上海疫情那样,多数江湖式自组织活动持续时间在三天到两周左右。

三天是一个基本的周期,需要预热,需要总结,两周时间,则是一个志愿工作的极限,连轴转的核心志愿者体力会达到极限,其他人热情也会随着事态变化不断消散。

二是志愿性。这意味着,这些活动都不是大家的本职工作,也没有人从里边领取固定工资。即便有少量补贴,一般也是象征性质,还是按照工作量来计算。

同时,多数人是互不相识的,也没有隶属关系,发起人很难直接指派工作,各项工作主要是靠志愿者自行认领,要根据自身的时间、热情、特长、资源、经验等来做判断。

所以,行动共识和协商方式就很重要,让大家看到工作有价值,行动有效果,个人在其中也受到一定的包容、尊重和支持,有经验的或者先行一步的志愿者还能起到传帮带的作用。

并不是每个自组织都能成功,也并不是拉个群就能成为自组织,如何能让个体志愿者的小小火苗能够融入到志愿者团队的火焰中,还能让彼此进一步放大,这是自组织成败的关键。

志愿者不是免费的、听话的劳动力,而是有独立见解、自带干粮的行动者,当然,其中肯定也有浑水摸鱼、打卡走人的所谓志愿者,需要不断的凝聚和淘洗。

凝聚和淘洗方式不同,也会形成不同的自组织特色。

武汉疫情时有两个出色的民间志愿者车队,“不怂”车队和“逆行者”车队,各具特点。

“不怂”车队千余人参与,拉了多个群组,和武汉红十字会建立起合作,背后还有家庭后援团。

“逆行者”车队百余人参与,筛选出二三十人核心志愿者,成员要正式培训,主战场也会根据需求从医院调整到社区,最后还参与各省的援鄂医疗队的送别活动。

难在人尽其才。哪怕上不了一线,一样可以发挥作用。像“一起撑广州”中,有志愿者做了一首新歌,《致敬济危世敢诤言的抗疫英雄》,而“逆行者”车队志愿者则为防护服上画了老虎。

三是专业性。专业性,首先体现在主要发起人和核心志愿者身上,他们的经验能让团队行动找到关键节点,提前规避风险,会因应不同的阶段,调整相应的策略。

嘉俊就在《游侠郝南》一文中写道,

在广州的民间抗疫工作之中,郝南就给我提出了几点核心建议:重点关注城中村、关注老人院;同时要关注布匹产业链的传播外溢线路。

经过好几轮的交流,我们就判断到海珠康鹭片区的阳性有可能会外溢到白云越秀交界的火车站片区(服装批发和运输为主的地方)。后来,的确这个片区也一度是高风险区集中的地方。

这就是专业的体现。看似简单的几句话,但却能将民间有限的人力物资集中到关键节点上。

没有多年的经验积累很难做到。除了预判关键节点,还可以提供整体框架。

在河南抗洪救灾中,我们和郝南团队也有过合作,他对于救灾阶段的划分就很清晰,其中应急阶段可分为紧急响应阶段、紧急救援阶段和过渡安置阶段,每个阶段需求不同。

而我们益动中原救灾团队则主张“合理便利”,将残障领域中概念移植到救灾当中,先和求助者取得联系,或者去灾区走访,研判他们的需求,再根据这些需求搭配“应急包”的物资。

有时是药品,有时是水果,有时是电风扇,有时是现金,有时是婴幼儿奶粉和卫生巾,根据当地和当事人情况灵活配给,体现对受助者个体的尊重。

“合理便利”是个筐,应急服务和陪伴也可以包括在其中。总体来说,就是遵循救急原则,让灾民尤其是灾民中的弱势群体,获得更为平等的待遇,将因灾情形成的障碍降到最低。

专业性的第二点体现,就是在行动指南和服务攻略当中。这一般都放在共享文档当中,可以不断的改进、更新,很多文档是所有人可以查看,特定志愿者可以修改。

这也使得志愿者可以迅速上手,哪怕第一次参与此类活动,有具体指引便可有章可循。每天的行动案例、经验总结也可以在这些指引文档中得到体现。

专业性的第三点体现,则是在发起者的人文关怀和公共意识上,他们也愿意进行公共发声。

在广州抗疫行动中,嘉俊就写了多篇文章,如《街坊精神是广州的城市韧性所在》等。

在城中村成为疫情爆发点时,嘉俊适时提醒,提前消除了对城中村和外来人口的歧视污名:

从社会工作的视角来看,这些被称之为“外来人口”的人,并不是低素质的人,而是缺乏足够的机会、资源和信息的人。

我们看到上海、郑州、贵州等地在疫情封控之下,社区居民之间的互助是做得比较好的。但这一次广州,特别是在城中村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体现。

他进一步呼唤“街坊精神”,并将其定义从周边邻里扩展到整个城市: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学会依靠身边的街坊邻里,以及成为一个可被依靠的街坊邻里,可能是我们接下来每一个人的功课。

关于“街坊精神”,我的理解:

对于每一个普通人来说,就是承认自己的弱小的同时,能够心中有他人、能给予他人伸出援手。

对于每一个公益组织和爱心企业来说,就是看到一荣俱荣的命运共同体。

这样的活动,这样的发声,不仅改善了少数群体在灾害中的境遇,还让其他人刷新了对城市精神的认知,让广州原有的包容互助传统更进一步,进而凝聚出公益行动的共同体。

四是组织性。组织性,讲得不是搭建一个层级分明的架构,而是如何把志愿者团队凝成一股绳,为了一个美丽的愿景或公正的诉求,互相支持、互相鼓舞着一起往前走。

这讲究技术,但看更重个人付出时所散发出的魅力。团队发起人的舍己忘我的投入、敢打敢拼的精神,会激励其他成员一起前赴后继,就像《“疯子”郝南》一样。江湖气的一种体现。

我给嘉俊的《游侠郝南》一文留言中有这样一段:

游侠身份,上帝/全局视角,感觉郝南在力图打造一个个虽临时但高效的救灾机器,让民间救灾工作可以像流水线一样自行运转,自动匹配。

而一场场工作例会,就像篝火晚会,让原本身为螺丝钉、素未谋面的志愿者看到了全局,照亮了彼此,并从中获得了归属感、使命感和成就感。郝南团队一次救灾活动,能有效调动上千或上万志愿者,和这种白加黑、连轴转的模式不无关系。

白天工作是实践,可以尝试新方法、接触新个体,虽然彼此会有支持,更多时候,是个人在探索,晚上开会是反思,是吐槽,每个人可以说出内心感受,总体来看,是集体在抱团。

现在一些公司开始流行年底做双向竞聘,而在江湖式自组织公益中,大规模的双向竞聘每天都在进行。谁行谁上,谁能把一项工作做的更好,谁就可以担起这个职责。

这也是公益行动的魅力所在。就像是一场集体探险,一次英雄之旅,一局真人游戏,有开心也有失落,有平淡也有刺激,有个体打野也有组团打怪,最终收获的,是温情、荣誉和记忆。

2、

这些灵活快速的自组织公益行动,和原有的条块分明的机构式公益互为补充,理论上,待发展完善时,可以对社会需求做到全方位回应、无死角覆盖。

机构式公益可以用于响应常态化的社会需求,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就像恒星永远闪耀,自组织公益则长于回应非常态的需求,快进快出,只留一个传说,就像流星划过夜空。

公益的夜空,需要恒星的闪耀,需要行星的轮转,也需要流星的璀璨。

其实,公益的原始形态和内核就是江湖式自组织公益,远一些可以追溯到明代杨东明发起的河南虞城“同善会”,近一点可以追溯到汶川抗震救灾时的各种草根志愿者组织。

只不过,这十多年,为了将公益行业快速做大做强,也为了解决草根没有“合法身份”的痛点,基金会加社工机构才成为行业主流,前者负责筹款和项目创新,后者负责一线执行。

这也形成了当前公益行业的基本生态,从体量上看,已经初具成效,蔚为可观。

但这样的行业结构,在回应非常态需求时是存在先天不足的。因为通常逻辑是,先有资源,再有行动,先做筹款,再去执行,合规是第一位的,在合规的基础上,再谈回应需求。

江湖式自组织公益行动,恰恰弥补了这一点。有人(志愿者和需求者),就可以有行动。不管是否有足够资源,该行动时都可以行动,行动结束后,也不再需求更多资源。

二者对比,机构式公益行动更像常规作战,而自组织公益行动更像特种作战。要论拔城掠地,长期坚守,那肯定需要常规部队,而侦查破坏,斩首行动,拯救人质,就需要靠特种部队了。

在军事序列中,特种部队也不是主流,主官顶多做到上将,但现在又都离不开特种部队。

看过美剧《海豹突击队》的都知道,特种行动,虽然人数不多,但也需要指挥部的支持,从态势感知到战地通讯,再到特种作战装备,真遇到事情了,还需要快速反应部队接应。

当然,特种部队的作用也不能过于夸大,遭遇装备精良、人数众多的正规军,必定损失惨重。正如江湖式自组织公益一样,做应急救助可以,但要做灾后重建,那就非其所长了。

我们如今的公益生态和行业格局则缺了这一环,虽然有江湖式自组织公益行动,但缺乏系统的认可和支持,就连行动者本身,有时都不敢以公益自称,都低调的说这只是“民间互助”。

公益的定义,公益的形态,就这样被一时的行业格局所垄断。只有在机构领薪水或者在院校做研究的才能自称公益人,而志愿者和一线行动者则与“公益”渐行渐远。

这样说,并不是说要讲二者对立起来,事实上,从个人层面来看,两种形态已是水乳交融。

江湖式自组织公益行动的发起人,多是有一定甚至多年的公益从业经验,有时还是基金会或机构的负责人,只是有些行动,不在工作机构的活动范围之内,所以便以个人身份发起参与。

而自组织公益得到的外界项目支持,颁发的志愿者荣誉证书,也需要有合作机构的背书。

这也是江湖式自组织公益不同于十多年前草根志愿者团队的地方,专业性和组织性得到了极大增强,志愿者也可以用个人专长做出更为多元的贡献,不再只是贡献时间和人力。

3、

如今的江湖式自组织公益行动,虽然在应对灾情和突发状况时发挥了很大作用,但也存在一些先天不足,主要原因还在于,缺乏自觉,营养不良。

一是人手紧缺。虽然报名的志愿者可能不少,但有经验的却不多,每次都是有全新的志愿者,需要在行动中历练培训。

二是资金有限。虽然临时性的志愿者活动不需要太多资金,但有些事情和需求,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用钱来应急的。有钱,可以承担价格稍高一些的药品,必要时也敢叫救护车。

当然,有些时候是钱解决不了,本地就缺少卫生巾又不好讲,医院没有核酸拒诊,120打不进去,没有手语翻译和医生沟通存在障碍,宾馆不敢同意入住,这就需要其他服务支持。

这些问题也都可以得到解决,我想到的方案有三点:

一是建立一个行动者网络。以培育和支持独立公益人为核心,以做成事、做好事为核心。

平时弱连接,有事强连接。不再以做大机构、做强项目为目标,而是以公益行动为目标。

二是开展公益教育,围绕行动,用公益理念和行动案例提前培育海量志愿者。

现在虽然也有很多公益教育开展,但多数侧重于项目、筹款、管理和研究,还需要一所行动者公益学院作为补充。

三是非限定资金支持。对于一些信任的机构,有先见的基金会已经开始了非限定支持。

但对于突发行动的非限定支持,对于行动者本人的非限定支持,能够支持的基金会和企业还很少见。而这些行动者,其实相当于行业中的鲶鱼,对行业生态建设也是至关重要的。

当然,最主要的是,江湖式自组织公益行动的发起人本身,还需要有“角色自觉”。

当发起和参与这些行动,对于个人来说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而是一个显著的加分项、是一个创新力的体现时,可能会有更多业内同仁投身进来。

但不管如何,江湖式自组织公益行动会永远继续,永远涌现,因为这是发自本心的行动,是人之为人的温存所在、尊严所在、激情所在。

真正的人人公益,不是人人捐款、人人去做一两次志愿活动,而是在面对重大灾害和事件时,有人能挺身而出,有人愿意响应,为了一个更加美好的愿景,各寻其位,各尽所能。

就像,这两天发起的“城乡居民退烧药互助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