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先生按】辞旧迎新之际,有人在跨年,享受自由的呼吸;硬币的另一面,是几乎所有医疗机构都在经受严峻考验,与奥密克戎之间进行“全面力量对决”。今转载一篇本市某综合性三甲医院急诊科同行的文章(应作者要求不署名,配图系本刀所加),记录下这个足以写进医学史的至暗时刻。
1、急诊科一楼抢救大厅的19位医生阳了16位。所有被感染的医生最长的休息时间是4天,最短的是零,返岗标准是没有高热。
2、穿戴整齐冲入抢救大厅的一刻,似乎就是肾上腺素飙升,心率、血压、血糖一齐跟上的时刻。这种透支过程每天持续8个小时,不吃不喝不尿,可以安然下班,就觉得很满足。
3、每天每个医生手上处理的危重留观患者在20-25人,其中一半是前一天来到抢救大厅的新病人。
4、我们知道高峰要来,但是每一天的记录不断被刷新,期待的顶峰一直没有出现。医疗供需矛盾的是突出的,谁都可以感受到的。供氧床位一床难求,甚至医药器材商店的氧气枕头都被抢空。
5、有家属让我帮忙联系周边的其他医院,无论级别,只求一张安静的病床,可以给家人保留最后的尊严。在生与死面前,有人在挣扎,有人在等待命运的安排,也有人直接放弃。
6、我无法放下工作,无法放弃自己的阵地,因为其他战友都在搏命。所以家人如果好好的,让我心无旁骛地战斗,已经是极大的幸福。
2022年的最后一天,本院急诊室交出的数据是:就诊1987人次,救护车数量175部,留观患者数量241人。
眼前的急诊室几乎是密布的黑灰色天空,那是患者人群;零散着点点亮蓝色,并且不停地在移动,那是医护。看不见地板的颜色,因为早已被人群遮蔽。各种各样的救护车担架,高的齐胸,矮的只到脚踝,走路不慎很容易踩到平躺着的病人……
预检、收费、就诊、检查、取药、输液无一不需要排队,最夸张的绵延百米以上,还看见有人拿着板凳在排队。污浊的空气应该参杂了无数种味道。已经没有人记得那种病毒形成的所谓气溶胶。我用了最结实的N95口罩压制了自己的嗅觉,8个小时的工作过程从来不摘口罩,再加上本身存在的鼻塞症状,所以许久没有体验过那种气味。
全身而退下班,回到自己的车里,我才会摘掉自己的口罩。然后大量补充电解质水,或者打开中年男人的保温杯,里面装着枸杞和西洋参。
平复一下心率和呼吸,缓过神来后,可以开车回家了,家里女儿还等着我亲手烹饪那顿跨年晚餐。
这场被称作为“决战”的工作持续至今半个月。急诊科一楼抢救大厅的19位医生阳了16位。在医院“后援部队”到达之前,这支队伍的成员接连倒下又迅速站了起来。所有被感染的医生最长的休息时间是4天,最短的是零,返岗标准是没有高热。
回到岗位的不少同事,尤其是几个女同事,依然弱不禁风,形单影只,随时淹没在病患浪潮中;声音嘶哑,接诊时,咳嗽频率比患者还高。
我把每天的早饭看得极其重要,必须高糖和高热卡。有几天即使是头晕、恶心、纳差明显,也要逼着自己吃。女儿的冰雪奇缘创可贴我每天随身带着,这是保护鼻梁的。因为这款N95口罩密闭性很好,对鼻梁的压迫度高,如果没有创可贴保护,两天后局部皮肤就破了。
在“战事”最吃紧的那几天,队员们先后倒得差不多了,已经不容许再有一个减员。直到这个星期,被感染的同事陆续返岗,这种恐阳心理才得以舒缓。
我不记得上次在单位吃午饭是哪一天了。我的早餐给了我一天工作的所有能量。随着工作量越来越大,如果你选择午餐,就必须面对穿脱防护装备,必须步行往返食堂与急诊室,这期间最少最少损失半个小时。但是每次查房结束的时间是12点以后,后续依然有无数个细节需要你处理。节约的这点时间够我搞定好几个病人。
所以人的潜能是可怕的。以前上班,我的作息时间是11点左右肯定要午餐。如今,穿戴整齐冲入抢救大厅的一刻,似乎就是肾上腺素飙升,心率、血压、血糖一齐跟上的时刻。哪怕接班前疲惫写满脸庞,上岗后依然可以热血液沸腾。这种透支过程每天持续8个小时,不吃不喝不尿,可以安然下班,就觉得很满足。
距离上次写公号一个多星期,急诊室的工作环境每况愈下。我们知道高峰要来,但是每一天的记录不断被刷新,期待的顶峰一直没有出现。
八点接班,这是每天急诊内科的名场面。夜班医生怀抱的病历本高度从腰部一直到下巴。这还仅仅是隔天来的新病人。
焦急的患者家属就会在此刻涌入交班办公室询问病情,寻找出路,也有人直接呼救,自己的家属需要抢救,更有甚者就是来告知病人已经离世。交班群的第一条消息经常是夜班同事转告昨晚还有多少死亡证明没有来得及填写,白天家属会携带亡者信息来办理……
往往就在这半个小时不到的交班时间内,我们需要处理各种咨询、质疑、咆哮,甚至投诉威胁。
以前会告知家属,上午十点以前都是查房时间,让他们在病人旁边耐心等待,接着是12点,现在是一点……
每天每个医生手上处理的危重留观患者在20-25人,其中一半是前一天来到抢救大厅的新病人。家属对未来迷茫,绝对没有安全感,充满着焦虑、恐慌,甚至还有愤怒和敌意。所以每天工作的一大半精力需要给这部分病人和家属寻找恰当的出路,稳定他们的状态。这不仅仅是医学本身。
不得不说,这次疫情对正常生活的摧残和战争一样,几乎是毁灭性的。每天遇到了太多的无助和绝望。这些生活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凡人,把医院看作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因为他们的最大愿望就是活着。
医疗供需矛盾的是突出的,谁都可以感受到的。供氧床位一床难求,甚至医药器材商店的氧气枕头都被抢空。那些平时床位空置率很高的二级医院和民营医院,外资医院据说都已经处于饱和状态。
有家属和我这样说:急诊室成了吃人的魔窟。他蹲守几天,看见了太多的死亡,这让他每天都想逃离。这次从临港的一家医院病房转出来是他人生最错误的决定。所以,他让我帮忙联系周边的其他医院,无论级别,只求一张安静的病床,可以给家人保留最后的尊严。
在生与死面前,有人在挣扎,有人在等待命运的安排,也有人直接放弃。
99岁吕老太太,在急诊室留观了三天,我第二次查房看她。两个女儿70多岁。在密密麻麻的、人声鼎沸的候诊大厅,三个老人蜷缩在一个角落。四周几个平方的空间内,可以多到十几个人。
大女儿和我说:医生,能不能给我一个脸盆,我要洗脚……我被问得一头雾水。几分钟后,小女儿找到了我。她说大姐两天没有合眼休息,已经陪得吃不消,精神恍惚。他们一家商量后决定带老太太回家。那我说要么开一点口服药回去,小女儿说现在排队取药需要很长时间,实在没有力气去排队了,还是直接走吧。
有一个从普陀区叫救护车来到浦东的老先生,90岁。我是从狭长的走廊里找到他的。他睡的担架床刚刚高过我的脚踝。当我弯下腰,蹲着给他测量完血压后,抬头看见了高耸致密的排队人群,都是去药房取药的。
应该是一个第三代的家属来找到了我。说老人一直很相信这家医院,所以吵着要叫救护车大老远赶到这里看病。作为家属,他很理解现在的状况,实在无力提出更多要求。他说:看见你们医护人员如此艰难,还是不麻烦你们了,准备叫救护车回到家里,吃一些口服药算了。
急诊室的ATM机荒废许久,这个数字时代,机器所在的角落本来人迹罕至。如今,每一寸土地都不会被放过。在机器旁边找到了一个孤独的老头。他生命体征稳定,但是没有家属。旁边患者的家属说,这个患者儿子在二楼照顾另一个老人,在输液。
直到中午,老头的儿子来找到我,一边表示歉意刚刚不在老头身边。一边说,家里倒下了好几个,两个老人让他心力憔悴,所以决定直接带老头回家。我说这个老头现在吞咽有点问题,可能口服药暂时不能顺利吃下去。他说:没关系的,先开着吧,如果后面哪天他可以吃的话再说……
一个60多岁的阿姨和我说了几句话可能代表了很多同处灾难下的家庭:
家里成员几乎都倒下了,老的老,小的小。但是总有人需要站起来去照顾倒下的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们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总是要放弃一些。这是命。
对我个人来说,或许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过去的一周,大家庭7个人阳了5个。母亲最体弱,一直倍加防护,最终随着父亲感染后,她也阳了。70多的丈人最早报阳,丈母娘只能居家照顾他。但是伴有糖尿病的丈母娘最终也被感染。
队友在单位感染后决定居家隔离。对我的挑战极大。因为我不能再感染,急诊室已经青黄不接,没有人上班。同时,每天居家网课的女儿也需要人照顾。
每天清晨踩下油门前,我需要知道家里四位老人的体温状况,需要给女儿和队友安排号早餐加午餐。每天努力准时下班,即使自己不饿,也要早点回家,因为晚餐等着我准备,哪怕是再简单的一菜一汤。
四个老人同时发烧的几天,是我压力最大的时候。丈人说持续将近一周,仍有39度。老夫妻两决定来我的急诊室看病。我除了给他们开具化验检查申请之外,其他根本没时间管他们。在不停折返奔跑,不停大声呼叫寻找病人的同时,住在郊区的母亲和我说发热不退,吃过退热药各种不适。我承认我瞬间崩溃了,在电话里吼了一句:那就来住院,别搞了!就挂了电话。
我无法放下工作,无法放弃自己的阵地,因为其他战友都在搏命。所以家人如果好好的,让我心无旁骛地战斗,已经是极大的幸福。
手机成了我开展工作最大的依靠。接收医院最新政策和通知,发布科室管理信息,病人病情交班,患者转运联络,甚至查找失联的患者,一切工作都离不开手机。但是,手机也成了工作期间最大的牵绊。
疫情当下,作为医生,手机无时不刻被轰炸。各种咨询甚至求救一刻不会停歇。我目睹了同事在怒摔手机的画面。
只能和所有人说抱歉,工作期间,我不会回复微信,更无暇收听各种语音留言。每天置顶的群有7-8个,都是关于急诊室工作。很多同事、朋友和同学都曾寻求我的帮忙,如今的我很难提供更多帮助,因为实在是无力。
跨年夜的晚上,女儿和几个同学在群语音聊天,几个10后小女生在直播分享各个卫视的跨年晚会,点评着属于她们这代人的明星表现。
以往遇到跨年,辞旧迎新之际,总有一番总结和期望。如今,感觉这半个月的经历覆盖了我全年的生活记忆。没有一丝味道。每天都在坚持着。犹如马拉松比赛30公里以后的路程。
孩子们还是有她们的快乐,因为心中有光。
期待着属于我们的那道光,等着阳光下摇旗欢呼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