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月的妇女节,人们都要吵一吵“妇女”这个词。有人觉得自己年纪轻轻不是“妇女”,有人生怕叫错了惹别人生气,搞得妇女节的别称越来越多:什么女神节、女王节都出来了。
这个节日最初诞生于美国,在德国被确定为3月8日,在苏联成为国家法定节日,是新中国规定的最早一批节日之一,最终于1975年被联合国正式接纳。它本应象征着世界女性团结起来争取权益,但是在中文互联网上却变成了无数纷争之源。
麻烦出在它的名字上。似乎有不少人都在回避“妇女节”这名字,于是学校里流行着“女生节”,商业宣传里则充斥着“女神节”“女王节”。遗憾的是,前者在很多学校都变成了不怀好意的表演,而后者则基本只是借关注女性之名行消费主义之实。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些改变的名称无疑要负一定责任,已经有不少人对它们进行了充分的批判。
但是把International Women’s
Day翻译成“国际妇女节”也确实是有缺陷的。那些不喜欢这个名字的人里,也有一部分是出于合情合理的原因。
德国妇女运动先驱克拉拉·柴特金,她在1910年首届国际妇女会议提出了设定国际妇女节的倡议 | wikipedia.org
“妇女”二字显老吗?
不喜欢“妇女”一词的人,很多是因为同一个理由:听起来显老。
反对者会说,“听起来”能算数吗?法律规定“妇女”就是14岁以上的女性,辞书也把“妇女”定义为成年女性的统称。定义都摆在这里了,还要跟着感觉走,岂不是法律和语文的双重无知,外加歧视年长的女性吗?
如果我们真的是在讨论法律,讨论学术术语,或者在其它专业场合,那问题确实就解决了,定义已下,跟着定义走就好。遗憾的是,妇女节是一个涉及全民的节日,它的用词问题首先是共同语日常用法问题。而在这里,一个词的意思并不是被“定义”决定的。
你说什么?语言还能不靠定义?
将近两千年的时间里,大部分学者都直觉地认为一切都是围绕着定义转的。然而,这个直觉是非常不靠谱的。
定义虽然精准
现实极度模糊
传统语言学遵循形式逻辑的传统,认为一个词指的东西,就是所有符合它本质特征的东西。比如《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对“水果”给出了这样的定义:“可以吃的含水分较多的植物果实的统称”。换句话说,是“水果”的东西需要同时满足三个条件:可以吃;含水分多;是植物果实。水果就是三者的交集。
在这样的认知体系下,“水果”与“非水果”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谁要是搞不清楚,谁就是没文化,真可怕。
这种分析方法完全符合古典的形式逻辑学规则,特别是在分析专业术语时非常好用,既符合知识分子们的思维习惯,又符合知识分子的语感。从亚里士多德时代起,它就极受学者欢迎。法律中对“妇女”的定义,依据的就是这样的过程。
根据这样的区分方法,一个人要么是“妇女”,要么不是“妇女”,简单明了干净漂亮,概念边缘没有任何灰色地带。
好,那我现在问你,快速举一个水果的例子,不许思考,想到啥说啥。
你是不是想到了苹果?
也有可能有些人想到了橘子、草莓或者桃子。但是有人想到了椰子吗?请第一时间想到椰子的人举一下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椰子完全满足水果的定义,可是就极少有人第一时间想到椰子,就好像苹果要比椰子“更水果”一样。水果皆平等,可有的水果比其他水果更加平等。
这个问题当然远不限于水果。请你再举一种颜色、一种蔬菜、一种工具和一种家用电器。会有很多人说红色、白菜、锤子和电视,但很少有人说珊瑚橙、秋葵、冲击钻和空气净化器,哪怕后面这四个其实知名度并不低,甚至和我们很多人日常关系更紧密些(好吧珊瑚橙可能例外,但它是2019年的潘通年度色)。
而基于完全相同的道理,虽然看定义上所有年龄段的成年女性都是妇女,但在普通话的日常口语里,好像“中年妇女”要比别的年龄段的妇女更加“妇女”。诚然这个现象为很多现实存在的歧视推波助澜了,但它本身千真万确是一个语言和思维的现象,而非因歧视而生——总不能说大家都歧视椰子吧。
取交集的形式逻辑思路完全无法解释这个现象,因为人类思维并不是按照形式逻辑运行的。我们脑子里想的东西是模糊的一团,为了处理它,需要另一种路线。
图 | wikipedia.org
传统的定义方式假设不同概念是离散的,类似于左边的色谱;但日常的世界却像右边的色谱,我们不能从中圈出某种颜色的明确边界,概念之间经常只有模糊的界限。
从一个原型出发
向外逐渐扩散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认知语言学学派提出,在日常生活中,人类的脑子里根本不区分什么本质特征、偶然特征,范畴(category,可以简单理解为传统语言学所说的“概念”)下的成员之间通常是不平衡的,有的典型,有的不那么典型。而像“水果”中的“苹果”这样最典型的范畴,被称为“认知焦点”或“原型”(prototype)。
我们一般用“ > < ”作为范畴标记。比如说“AI”这个范畴,就写作>AI<
。再比如我定义一个用下划线表示的范畴(比如用它表示“犯愁”),则可以写作>_< 。
不过,考虑到非专业读者的阅读习惯,下文以引号作为范畴标记。
以下内容较为复杂,建议边吃水果边看,以调节心情 | pexels
认知语言学家发现,人类在日常生活中判断“x”是否属于范畴“A”时,根本不会思考“A”有什么本质特征。相反,人们会先给“A”找原型(比如“a”),分析原型“a”(而不是大范畴“A”)的特征与“x”有多相似;同时,思考与范畴“A”平行对立的范畴(比如“水果”的平行对立范畴就是“坚果”、“蔬菜”什么的),用它们的原型与“x”进行对照,思考有多不一样。这两个过程比较相似,为了行文简洁,下文的举例将省略掉后一个过程。
现在,我们来判断“香蕉”是否属于“水果”。
首先要找到“水果”的原型,比如“苹果”,归纳它的主要特征。
苹果=
可食×富含水分×植物果实× 比较圆×甜或酸×可口×零食×比较小×颜色鲜艳×果皮薄×啃食……
注:这里对“果实”、“果皮”的定义与植物学术语不同。另外,具体选择哪些特征作为主要特征具有社会性,不同语言、文化、社群选择的属性可能不一样,不同个人选择的也未必一样。
再去拿“香蕉”的特征作对比。
香蕉=
可食×—富含水分×植物果实×?长圆形×甜或酸×可口×零食×比较小×颜色鲜艳×果皮薄×啃食……
注:负号表示不成立,问号表示不确定。
为了便于阅读,正负特征用不同颜色表示,本质特征下加了下划线。
这里对属性的理解来自日常观感,不同于专业测定。其实,“香蕉”属于“水果”这一点属于公共知识,就好像2×2=4那样,一般不是推算出来的,而是记下来的,本文只是还原一下最初得到这个知识的过程。
“香蕉”并不像苹果一样咬一口果汁四溢,从日常观感看不符合“富含水分”这个“本质特征”,但却符合了“苹果”的一大堆别的属性。所以,在大部分人的语感里,“香蕉”不仅是“水果”,还是比较典型的“水果”。
“椰子”则不一样。
椰子=
可食×富含水分×植物果实×圆×?甜或酸×可口×零食×—比较小×—颜色鲜艳×—果皮薄×—啃食……
它虽然完美符合“水果”的三个“本质特征”,但与原型“苹果”实在是不太像,所以,它反而比“香蕉”更不像“水果”。
经过这样的比较,与苹果最相似的“梨”、“柑橘”等成了“水果”的核心概念;差别比较大的“椰子”、“番茄”则是边缘概念,有些人会不承认它们的水果身份(美国的法院甚至审判过“番茄”算不算“水果”的问题)。总之,在当代语言学观念下,“水果”与色谱一样,没有明确的边界。
人类还有一种与之非常相似的范畴化认知方法,叫完形(gestalt)感知(与造孽的“完形填空”没有任何关系)。比如上图在一般人眼里是一个缺损的三角形,而不是三个凹陷的六边形。这两种方法适合于不同种类的范畴,但它们的基本理念是相似的。
之前出现的“苹果”、“红色”什么的都是原型。原型是一般人在谈到某个范畴时首先想到的代表,所以最容易给出这个回答。当然现实中的你也许确实刚吃完一个椰子,所以容易想到椰子;如果先“清空”一下工作记忆,比如先做几道纯数学题,那你选出原型的概率还会增加。
而在我们日常使用的共同语中,“妇女”恰好就是这样一种不平衡的范畴,它的原型是“中年已婚女性”,而“青年女性”则是非常边缘的概念。
所以,生活中,我们提到“妇女”一词时,脑海中通常会直接浮现出一位中年已婚女性的形象,却很少会直接想到青年女性或老年女性;当我们想称呼女青年或老年女性群体时,也很少会使用“妇女”这个集合名词。
凭什么说“妇女”的原型
是中年已婚女性呢?
语言中原型的选择具有社会性,以同一种语言为母语的人,大脑中设定的原型通常是相似的。语言学家可以通过简单的实验来确认原型。不过,即使不做实验,我们也有一些可以利用的外部线索。
1.看词形
原型的选择既与文化背景和语境有关,又与词形甚至词的文字形式有关。还拿“水果”举例子。在德语中,最典型的“水果”是“柑橘”,其次才是“苹果”。但在汉语中,或许是因为“苹果”恰好带有一个“果”字,它才战胜更美味的(不接受反驳)柑橘,成为了“水果”的第一原型。
“妇女”中的这个“妇”有妻子的义项。中学课文里的《诗经·卫风·氓》说“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就是说她做妻子已经做了三年了。这个义项在现代汉语的一些词或固定搭配中仍然存在,比如“夫妇”就是丈夫和妻子的合称,“媳妇”是妻子或儿媳的意思。汉语共同语中对“妇女”的原型设定包括了“已婚”这个特征,就是受到“妇”的影响的结果。
2.看搭配
语言学家判断概念的典型性时,除了做实验,还经常使用搭配法。比如搭配“家具”一词的动词经常是“搬”而不是“拿”、“端”、“举”,所以我们知道汉语中“家具”的原型是“柜子”、“桌子”
一类的大件,而“台灯”和“茶杯”虽然也是“家庭生活用具”,却是“家具”的边缘概念。
汉语中,如果给“妇女”加定语,一般是“中年妇女”或“中老年妇女”,很少出现“青年妇女”或“老年妇女”的说法。这也是帮助我们判断“妇女”原型年龄的一条线索。
不喜欢糟糕的翻译
未必是歧视
面对这个问题,一种办法是通过广泛宣传来改变这个词语在大家心中的原型,让“妇女”一词不但在字典里,更是在共同语里平等地代表所有年龄所有身份的女性。这个路线在原则上是行得通的,但是成本会很大——毕竟妇女不是新词,而是一个历史悠久且广泛使用的词,让整个人群对它的观感都改变并非朝夕之功;而在完成改变之前,就依然会有很多女性直观上觉得“妇女”二字并不能充分代表自己。
相比较而言,更加容易的办法就是修改妇女节的名称。“妇女”不是新词,但“妇女节”很新,是历史仅一百年的翻译结果。
1949年新中国成立,正式将3月8日定为妇女节。图为1951年北京举办的国际妇女节纪念活动 | wikipedia.org
从当代翻译学理论来看,“International Women's
Day”中“women”一词本来就不需要存在典型性的差别,所以用范畴成员典型性差异非常大的“妇女”一词去翻译并不合适。早期翻译者当然不了解后来才出现的理论,犯下具有时代局限性的错误在所难免。幸好,学术理论的发展给了我们纠正错误的机会。假如改用专业性较强,范畴间典型性差别微弱的“女性”一词,将它翻译成“三八国际女性节”,问题就解决了。“青年女性”、“中年女性”、“老年女性”,都是汉语中自然的搭配。
很多网友认为,对“妇女”一词的排斥体现了青年女性对中老年女性、未婚女性对已婚女性、甚至无性经历女性对有性经历女性的歧视。在我国,这样的歧视的确广泛存在着。
如果一位男性艺人自称“中老年妇女的偶像”,会被视为一种自嘲行为;但假如他自称“女青年的偶像”,则会被看作一种自夸。
这是一种公开的歧视。
然而,青年女性不愿被一个主要指代中年女性的集合词代表,其理由却未必都是歧视。在今天的文化中,相对于年轻而言,步入中年、老年毕竟是一种相对不那么理想的状态,人们对此有所焦虑和回避,本来也无可厚非。此外,不愿被一个自己仅属于边缘概念的集合词所代表,本身就是一种正常的心理反应。就像我们听到“端家具”会感到别扭一样,青年女性被称为“妇女”时也可能存在同样的语感上的不适感。
歧视当然是错误,但是翻译得不好也是一种错误。我们不能期待用错误的翻译去解决实实在在的社会问题。三八节原本就应该是所有女性团结起来的节日,破除观念上的歧视和增进措辞上的包容,二者不但不矛盾,反而是相辅相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