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14日,朱雯琪在社交平台分享了自己“以牛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数学建模系毕业了”的视频,引发热议。
议论声中,质疑盖过了赞美。朱雯琪的学历、外貌、财富、风格皆成为争议中的焦点。面对质疑,朱雯琪通过提供牛津大学官网的个人主页、解答数学题的方式进行回应。
后来,朱雯琪会假设:如果发视频的人是男性,会发生什么?
会复盘:自己面对网络暴力的处理方式是否陷入了自证陷阱?
也会思考:学习数学的女性“应该”是怎样的?
一年过去,朱雯琪想明白这些问题了吗?
以下为牛津大学数学博士生朱雯琪的自述。
一、如果发视频的人是男性,会发生什么?
2022年3月14日,也是数学上的π日,我发布了一条视频,内容是“今天我以牛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数学建模系毕业了。未来的我,还会继续在牛津,攻读数学博士”。
这条视频本来是为父母制作的,因为他们缺席了我的毕业典礼,风格比较“老龄化”。到π日的那天,我把这条视频发布在了社交媒体上,因为我觉得这个时间点很有意义,我本身就是学数学的。
朱雯琪所发布视频的截图
因为我之前在高盛、摩根大通工作,认识很多金融圈的人,这条视频就被一些金融博主频繁地转“出圈”了。我随即收到了很多评论,评论质疑我是“学术媛”,还因为我的视频封面是大光圈照片比较模糊就质疑我造假。
当时我觉得无所谓,但当我看到我在申请博士时关注的且很尊重的一位教育博主也表示了类似对我的学历和专业的质疑,我就给他发了我的学校官网个人主页链接、学生证等信息,向他证明。此时其他人依旧在质疑我的“牛津背景”。
再后来,一个数学圈有名的博主给我出了一道题,让我来证明我的专业和学历。那是一道偏微分方程题目,难度大概是本科大二或者大三水平,我就把解题思路写了出来。做题的事情随即就引爆了舆论,热度比我3月14日发布的毕业视频还高。
网友给朱雯琪出的数学题
很有意思的是,当我做出来这道题后,评论里清一色地在讨论性别问题。有人评论说“男人们看到一个女生做数学题破防了”。我点进去很多骂我的人的主页,发现真的是男性居多。
我觉得这其实是一种集体记忆。
一些男性在质疑、攻击我的时候可能并不是因为“女生会做数学题”这么简单,当然也不至于到“雄竞”的地步。我觉得一些男性可能不是在嫉妒或者“酸”,而是他比较少见到这样的人,认知范围内只有“学究的人才做学术”,所以当看到各个方面都不符合他的认知和想象力的人时,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排斥、质疑。
因此,这个事情可能没有上升到男性认为“女性不能做题”或者“女性不能比我优秀”的层面,只是他们没有见过我这种“新奇物种”罢了,所以才会为了协调自己的认知而下意识质疑。但这其中确实有很深的性别偏见和预设。
而很多女性在学生时代也被说过“理科不好”“后劲不如男生大”等,所以在我因为做题被网暴时有很多女性为我打抱不平,她们不只是在为我鸣不平,更多的是为曾遭受过不公待遇的自己鸣不平。这可能也是做数学题这个事情火起来的原因。
针对我的质疑中有“学术媛”等词汇,尽管我个人不会被“学术媛”这个词冒犯到,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对女性的形容似乎没有几个好词。“媛”和“小姐”、“美女”一样,本身都有美好的含义,但这些形容女性美好的词却在某些语境下与其他词组搭配,却被用于讽刺。我小时候就在想,为什么要通过形容一个人“娘炮”来贬低他,而“很爷们”却是赞美的词汇?我们是否能想到一个词,仅用来形容女性美好品德而不带有“利他性”?比如“贤惠”确实用来形容女性的美好品德,但它有利他性、服务性,而不是单纯形容女性美好。我没有想到这样的词。
我有时还会想,如果去年3月14日是一个男生发了同样的视频,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当然,事情没有发生过,我们很难去假设。但我之前其实有在网上匿名发布过咨询帖,我在帖子中模糊且低调地介绍了我的背景,没有提我的性别,没有提我16岁考上了牛津本科,没有提我曾在高盛和摩根大通工作,只说自己有两个普通实习,然后向大家请教应该如何选择博士offer。结果评论区里都叫我“大佬”,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叫“大佬”,第一次直接感受到来自同龄人的尊重,之前从来没有过。还有一个男生开玩笑说“老公你性别不要卡得太死”,我一下意识到,大家会预设这种“大佬”性别为男。
不过,我们确实可能不可避免地还是男性本位视角,比如像我自己也会在无意识地使用“牛津欧巴”这样的称呼。但是当其他人指出来后我会意识到,然后改正。
另外,对于社会上女性遭遇的不公,我非常渴望发声表态,因为我还是会感到愤怒,即使你知道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但我还是会感到愤怒。
在现实生活中,我虽然没有被误以为是男性,但我的同学们也不会把现实生活中穿搭漂亮的我与线上交流时学术能力很强的我联系起来。我硕士那一年由于疫情,大家基本上都是上网课。我和同组同学、授课老师的交流都是通过网络沟通。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数学很好的女生,但解封后我们在现实中第一次见面时,所有人都不认为我就是那个和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完成小组作业的同学,他们很难把现实中的我和数学成绩好联系起来。虽然他们都说“我没见过数学系有穿搭这么好看的人”,但我觉得这其实就是一种偏见。
对于想学数学想做科研的女生,我从个人经验出发有以下几点心得,这几点我也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发布过。
第一,尽量听取内心的声音,而不是外部的声音,追寻自己擅长和喜欢的事情,不要因为外界言论而磨灭追求科研的希望。
第二,问问你的内心驱动力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名利或好学校标签,那我觉得要思考一下是否适合科研及真的想做科研。
第三,世间万物是动态发展的,就像我曾经在高盛、摩根工作后重新回来做科研。我认为,当你有兴趣和热爱去做一件事时,就去做。同时试着接纳不同行业的建议和想法,不用觉得走上科研就会一条路走到黑。
二、面对网络暴力,我做了什么?
网络暴力最糟糕的是,它会逐渐转化成软性暴力,渗透在你的周围。
去年,我的地址、电话、邮件都被人肉搜索到了,有段时间我一直接收到陌生的电话和邮件,其中有善意的支持,但也有恶意的。我家车库的门也因为地址泄露而被陌生人打开,我当时很害怕,报了警又装了很多摄像头,那段时间心情确实比较低落。
周围的同学也会讨论我,有的人会关心我的状态,但那对我来说其实也是一种压力。不那么友善的同学则会以讹传讹,在群组里散布我“因此被牛津开除”的谣言,形容我“在学术圈社死”、“给牛津丢人”。还有人在学校匿名平台或微信群里曝光我的行程,例如我几点在哪上课、我开着什么品牌的车,或者凭借对我的印象来评价我。
想要所有质疑你的声音消失,想要他人变得更客观,我觉得这是不现实、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改变别人的言论,只能调整自己的心态。
其实,就算让现在的我回到一年前,我也未必会比一年前的自己做得更好。对于一年前我的处理方式,无论是去做题、反击、发声,我都没有什么后悔的地方。
关于做题,我最开始想得很单纯。你给我出了一道数学题,我会做,我就做出来,我没有想到这可能是一种“自证陷阱”,没有觉得我在“自证”。因为我解出来也不能代表我是牛津的学生,二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
不过,解出题后我发现,又有人拿各种各样的问题来质疑我并要我证明,比如让我证明我上学的时间线、证明我的性取向、证明我的家庭情况等。这个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可能“做题”并不是单纯地“做题”,对一些看客来说我是在自证。
遭受质疑的网暴受害者很容易面临自证陷阱,自证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一方面,大家一定要小心“剖腹取粉”式的自证;另一方面,也要警惕一些人通过堵嘴而不让你自证。比如去年很多人质疑谷爱凌,她会亲自回复质疑,这时也会有人说“你回复他你就输了”,这其实就是一种“堵嘴”陷阱。反正,只要顺着别人的思路走,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会面临各种评论和质疑。确实没有很好的方式去完全规避。
面对网暴,我们或许只有反击或逃避两种选择,我个人更偏向于反击。但无论采用哪种方式,即便你完美反击或完美逃避,都不可能完全堵得住别人的嘴。所以我们战胜网暴的关键还是在自己的心态。这很无奈,明明错不在你,你是受害者,却要自己调整心态。
不过如果我们心理上能觉得网暴不会困扰到你,那就可以很好地摆脱这种负面影响。在这种心态转变的过程中,家人朋友也是很好的助力。牛津大学就亲自为我和其他同学们特意录制了一条《数学与我》的官方纪录短片,在很多官方平台全方位播出。告诉全世界我每天的数学生活是什么样的,我的研究又是什么样的。
除了这条短片,在我遭受网暴时牛津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帮助我,提供24小时帮助热线、专业心理疏导团队,我被人肉时教我怎么报警、加强我的邮件地址安保,让人肉者不能通过邮件和电话骚扰我。
《数学与我》官方纪录短片
我的导师也给了我鼓励。我在向她讲述我被网暴的经历时,她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是否是sexism事件?是否存在性别偏见和歧视?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同为女性,对此事会有一种超越国籍、超越种族、超越年龄的共情。我很感谢我的导师,她一直鼓励、支持我,照亮了我的数学前途。
对于遭遇过或者正在遭遇网络暴力的人,我分享两个对我个人而言很有用的方法。
第一,合理发挥自己的愤怒。当你认为别人对你的抨击不对,觉得自己的价值观是对的,因此感到愤怒时,你要有思辨能力、要实事求是地去辩论。相当于把自己抽离出来,就当他们在攻击一个客观事实,而不是你,运用这种“理智的愤怒”很重要。
第二,无论你表达还是不表达,一定要有信念感。比如我认为女生做学术当博士与开好车爱打扮本质上不矛盾,所以我的信念给了我坚定的立足点,只要保持住自己坚信的东西就可以在过程中找到锚点,自我保护。
三、学习数学的女性“应该”是怎样的?
学数学的女性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其实一直没有想到确切答案。
数学还是与我一开始认识的一样,没有变化,它就是独立于世界的存在,不受我或者他人对它解读的影响。
我想学习数学,时间、地点都不会限制我。我在中国香港可以学,在迪拜可以学,我在理发时也会想数学题。
我去年经历网暴时会反复想,“学习数学的人”真的必须要成为某种样子吗?必须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打扮很朴素,让人一眼看到就觉得是学霸吗?
但现在这个问题不困扰我了。因为数学就在那里,学习数学的人是什么样与数学无关。所以我也没法对“学习数学的人应该是怎样的”下一个明确定义。
其实我本科学数学属于误打误撞。我15岁时去牛津面试,年龄还小,当时觉得学数学不用做实验,一张纸一支笔一个脑袋就能学,很适合我这种懒人。后来学着学着发现真的挺喜欢数学的,而且大学数学不像高中数学那样有大量计算性工作,还是很有意思的。
我现在的研究方向是High-order nonconvex
optimization,中文是高阶非凸优化(编者注:当目标函数是凸函数的时候,计算机可以很方便的求解优化问题。但实际应用中目标函数有时为非凸函数,该研究为解决非凸函数的优化问题提供了思路)。过去做优化常见的做法是用一阶导、二阶导来做优化,例如牛顿法。我的研究是用更高阶的导数优化,就涉及到tensor
method(张量法)。
我现在每天会花5-12个小时学习,这取决于我的行程安排。有时需要去授课、参加系里的活动甚至去其他学校的研究所开会,学习时间会相对碎片。但如果没有这些安排,我会在早上起来做一些比较理论的研究,下午跑程序,晚上就把这些结果写成论文,能比较专注地学满12个小时。
朱雯琪的日常学习状态
在牛津数学系,本科生的男女比例大概是6:4,硕士研究生的男女比例大概是7:3,博士研究生的男女比例是8:2。以我们组为例,二十多位博士后加博士生里只有四五位女性,十多位教授中只有一位是女性,就是我的导师。
对此我也有过思考,为什么女生会逐渐退出科研或者高等教育?她们毕业后去干嘛了?一部分选择工作;一部分选择婚育、回归家庭,这是很常见的母职惩罚,我就不聊了。
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一些女性选择放弃科研去工作呢?其实做科研需要家人的大力支持,还需要你具备一种“普通自信”。做科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来自父母、伴侣甚至社会的支持,女性在这方面得到的支持相对更少,阻力更大;而选择去工作,能即刻给家庭带来肉眼可见的经济收益,她所受的阻力相对更少。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也是我在读本科期间没有想过继续做科研的一个原因。
此外,做科研有可能一年都做不出来任何成果,但需要你相信一定会有成果,这种自信其实很多女性都缺乏。但是多数男性都具备这种“普通且自信”,因为在他们成长和表达自我的过程中受到的曲解相对更少。以在豪宅中拍摄打球视频的“万柳少爷”为例,他有很多粉丝,收到了很多表白和赞美。但如果是一个女生发布类似视频,她的评论区涌现的可能更多是侮辱和怀疑,这也是女性缺乏自信的原因之一。
四、追求财富和奢华与“做数学”冲突吗?
我认为女生做学术与开好车、爱打扮本质上不矛盾,我也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觉得它们是冲突的。
第一,学术类工作的薪资确实较低。社会资源并不是以财富的形式向学术界倾斜,所以大众会觉得一个有钱的教授不太合理,而一个有钱的银行家、律师就很合理,毕竟他们的本职收入很高。这是社会资源倾斜的问题,虽然并不是每一个历史阶段的教授都是“清苦”的。
第二,花很多时间去打扮、赚钱,这对做学术来说绝对是摧毁式的打击,因为人的时间有限。认真做学术的人当然要把更多时间放在学术上,所以大家觉得做学术的人不那么精致富有也是有道理的。
虽然大家觉得我看起来特别精致,但其实我的精致成本很低。我很少化妆、不做美甲,每天稍微花几十分钟捯饬一下就可以搞定,另外我的“精致形象”也与我的社交媒体呈现有关,但是社交媒体其实只是生活的切片。
我在社交媒体上会突出“数学”这个标签,但我其实很少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数学。对我来说,数学是很个人很隐私的事情,需要通过个人的学习不断增进。而且数学应该在学术会议上、学术期刊上展示,社交媒体并不是展现数学的合适平台;至于逛街、吃喝玩乐等我愿意分享在社交媒体上。
比如我一周六天“做数学”,一天逛街,那我可能只会展现我逛街的状态,而不是展现我“做数学”的状态,或许这给了大家我特别精致的印象。
朱雯琪在做学术分享
虽然说做学术是清苦的,也有一些大牛真的能边“做数学”边挣钱。不过就我自己而言,赚钱和做学术是冲突的,所以我才选择了辞职来读博做学术。
我确实喜欢财富,喜欢好吃的好玩的,所以我本科毕业后选择了工作。但当我拥有了财富和奢华时,我发现我对它们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大。如果我继续工作,我或许会有更好的物质生活,但200平米的房子变成300平米,我的快乐在欲望满足的过程中是会消退的。但“做数学”就不一样了,我做一百道、一万道题,再做我还会觉得有意思。我正在做我喜欢的事,所以即便没有立竿见影的成果,我心态也会比较平和。我现在的心态就像是“田园数学家”,回牛津读博、学数学成了我的“退休生活”。简而言之,追求财富或奢华带来的快乐是边际递减的,但数学不是。
未来,我希望能够继续做学术,因为我是真心喜欢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