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中缅边境小城,寻找落入电诈陷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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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发来的定位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名字,点开显示周边一片空白。缩小地图尺度,空白的右边显示出几个山包的名字,和云南镇康县。再缩小一点尺度,一条国界线便显示出来,定位点在国界线左边,镇康县在右边。

小李打开手机上的步行导航,离口岸只有9.5公里,但是他所在的大院有层层守卫,带枪的人时刻在巡逻。

镇康县城坐落于中缅边境,山那边就是著名的缅北果敢老街,距离不到10公里。果敢有战事时,城里的居民可以听到炮弹声。

↑小李的导航

近期,有许多孩子的家长来到这座边境小城,寻求解救落入果敢老街电信诈骗业的孩子。

他们大多数是农村人,有的来自四川、重庆,也有的从宁夏、辽宁、浙江赶来。孩子们有的3月才过去,有的已经过去两年多;有十多岁的,也有二十多岁的。

此前,已有安徽等多地被引诱去缅甸从事电诈的年轻人,被成功解救回国。而从全国各地赶到镇康的家长们,期待尽快和自己的孩子团聚。他们中的大多数能与孩子联系上,但中间这不到10公里的路,却格外漫长。

01

“那边形势太复杂”

这座边陲小城并不大,一条主干道宽敞干净,街上人不多,路边可见缅甸的“KK”牌照车。主干道的南边尽头右拐,就是国家二级口岸南伞口岸。如今,旁边的瑞丽姐告口岸、孟定清水河口岸都已开放,但这个紧邻果敢老街的口岸,还没有完全打开。

镇康的街景与内地普通城镇并无二致,边民们说,那边的果敢老街也差不多。本地人可以方便地办理出入境通行证进出老街游玩,现如今南伞国门还没有开,但是他们可以绕到清水河口岸过去。那里持枪合法,有赌场,有色情业,但那边的电信诈骗产业不会盯上皮肤黝黑、操一口本地话的人,只会找偷渡过去的外地人。

从外地过来的家长们没法办出入境通行证。他们来到公安局报案,但民警也只能尽最大努力协调缅甸那边。

镇康县城旅馆很多。镇康县公安局坐落在永安路与主干道交汇的路口,斜对面是南伞车站。永安路上,公安局和车站对面,密密麻麻分布着十数家宾馆。多家宾馆老板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接待过来找孩子的家长。接待得最多的,还是公安局正对面的玉顺宾馆。

玉顺宾馆的前台对红星新闻记者说,年前前后,宾馆住下的家长,她知道的就有十多家,最长的一家住了10多天。有救回来孩子的,也有无功而返的。“你这边等也是干着急,反正你们过不去。你不认识那边的人,你过去了也没啥用,那边形势比我们这边复杂。”

↑老李在南伞口岸前 受访者供图

02

“妈不能放弃你



永安路西边快到尽头,有一家振赢宾馆。3月10日,这家宾馆接待了来自辽宁农村的老王。老王说自己只付得起每晚20元的住宿费,整条街上没有哪家旅馆愿意。老板看她可怜,同意把最低50元的标准降为20元。

振赢宾馆老板说,老王特别瘦,染过的头发根部冒出雪白,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七八十岁。她身上的衣服很旧很旧,提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密码箱。

闲聊时,老板听老王说起,她是来找孩子的,孩子今年27岁,2021年去的缅甸果敢老街。她带着一袋黄色的小米,背着个小锅,每天自己熬小米吃,老板喊她一起吃饭也推辞了。

红星新闻记者随后联系上了老王。她接受采访时说,自己是辽宁葫芦岛人,主要以种地为生,家里有五六亩田,这几年还养了些羊。她儿子2021年从瑞丽越境时被缅甸那边的警察局抓住了,后来辗转到了果敢老街。当女儿登录儿子的抖音帐号,发现儿子眼角乌青的视频时,老王感觉天塌了。

↑老王夫妇 受访者供图

老王自述,她6600元卖了一头驴当路费,正月十九和丈夫从家里出发找儿子。她先到北京,后到瑞丽。丈夫中途先回了家,而她在瑞丽待了快一个月,300元租了一间小出租房,一张大木头床,一直熬小米吃,想吃盐就吃根火腿肠,偶尔买个包子。儿子在那边肺结核发作了,劝她回去:“没希望了,你们回去吧。这辈子见不到面了,下辈子再报答你吧。”

“你有一点希望,妈不能放弃你。”老王又根据公安指引来到镇康。

老板看见,她有时打电话,有时去公安局。有一天,她天一亮就走去国门看开了没有,接近中午才回来。

老王本来预交了十天的住宿费,但住了四晚后,她说自己消费不起了,警察也让她回家等消息。走时,她在老板处买了30元的泡面和水,说这是她回家五天行程的全部口粮。

03

被打了60棍

老李23岁的儿子今年没有回家过年。大年三十晚上,小李给父亲发了个红包。小李自述,正是那天晚上,他坐飞机到达西双版纳,第二天出发去的缅甸。

初六晚上,小李的一个朋友给老李妻子连打7个电话,发来一张健康证和一个定位,说出事了,小李到缅甸去了。2月4日,朋友说小李被打了60棍,过两天又发来小李大腿被打得全是乌青的照片。

小李对红星新闻记者说,自从被打了60棍,心里有阴影了,每天想自杀。他没有主动联系父母,老李夫妇给儿子打电话,也一直无法接通。但是,老李夫妇觉得儿子爱说假话,可能是和上次一起做生意失败的朋友合伙骗家里钱。

直到2月18日,小李突然给父亲发来报平安的消息,还说自己偷藏了电话卡,让家里不要主动联系。“我还是那句话,也有可能拿命赌明天,如有发生意外,别伤心。在家帮我上几根香,保佑我一下,平安回国。”小李说。

此后父子暂未联系。3月5日,老李给小李发了一个微笑表情,没有得到回复。

3月9日凌晨1点15分,老李又给小李发了一个暗号。1点18分,小李回复了。

“安全起见,每次给你聊天用个X字,代表意义是叫你发个图片或定位,家里一切安,国内没有任何人找你,只是爸妈想你了。”老李正嘱咐儿子注意安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小李突然回复“出事了”。

小李说自己在果敢老街,报了所在公司的名字。他很紧张,称时间不多了,过几天可能就联系不上了。

“爸,真的我坚持不住了,今天才和你说心里话。”小李说自己不想参与电诈集团骗人。“别逃,我想办法。”老李一夜没合眼,一早去报了警。

3月12日,老李夫妇从四川巴中的家里出发,坐大巴到成都,飞到昆明,又转乘动车到镇康所在的临沧市区,于13日到达镇康县城。

↑老李夫妇一路的机票和部分车票04

逃跑计划

中午,傍晚,半夜,小李几乎每到一天中休息的时间就会追问父亲进度,商量逃出来的办法。小李焦虑着,说规矩越来越多,可能过两天就会失联,有了好消息才有信心。他已经被转卖了一次,怕再被转卖,更怕被卖器官。

而老李一直说,“再等等”“我会想办法”“有希望”。

3月18日凌晨,老李问儿子,白天是否能逃出来。他在抖音上联系了老街当地人,能安排车去把他接出来,送回口岸。

消息来得突然,小李说,他想赌一把。他与同伴已经多次踩点,可以趁保安不在,搭梯子上房顶,后面是土坡,但是时间只有一分钟。

但到了中午,老李让儿子还是等救援,安全起见,只要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就不逃。他知道逃跑不成被抓回去的后果。他向儿子许诺,救援的消息最多等到第二天。“千万要耐心等待,别急着逃,等待救援,保持联系,保密。”

3月21日,面对儿子的催问,老李无奈道:“我比你还急,两腿发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早日把你救援出来,再等等不行吗?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你。”老李还说,第二天上午去办理出境证。

除了翻墙跑,小李还提出了一个新的计划,借口出去买衣服。到时候会有保安跟着,他会请保安喝酒吃饭,将其灌醉,再让老李联系的人把自己接走。

3月23日凌晨2:05,小李发消息说,明天行动,跟主管申请出去。但老李却觉得不一定能得到批准,“明天再说,太天真了”。他们商量到3点半。

05

国门口的等待

老李夫妇和老丁自从遇见,就一直一起商量怎么救孩子。

3月23日早上九点半,老李接到老丁的电话,说他儿子小丁成功逃到清水河国门了。“我的孩子今天是不是也会出现在清水河国门?”老李顾不得坐班车,直接包车480元赶过去。“一天就花了1000块车费。”老李后来老念叨。

与镇康相比,50公里外的孟定格外燥热。这是个充满了傣族风情的小镇,与冷冷清清的南伞口岸不同,开放了的清水河口岸显得热闹许多。

中午,小李发消息说准备去申请了,嘱咐“随时联系,马上开始”。老李则提醒“给保安多喝点酒”。

老李夫妇与老丁一起等到傍晚,小李没有发来消息,他和小丁也没有出现在国门。原来,小丁直接从口岸被送到了镇上的派出所,老李夫妇便返回了镇康。

↑老李在孟定街头 赵志远 摄

老李夫妇是3月18日在公安局遇见的从重庆奉节过来的老丁。老丁说自己的孩子今年27岁,是2020年7月去缅甸的。1年前,儿子出逃失败,从此他们开始更加周密地计划,寻找机会。这次来,老丁下了很大决心。

“开始我去接娃娃没有一个人支持我,都说我没那能力接得回娃娃,去也是白花钱。我去的时候没有一点线索,我是猛打猛冲,一路打听,从多方面进攻,才办到的。”离异的老丁,一直是一个人在战斗。

老丁说,他一直和儿子密切沟通,终于与老街当地一位送餐的老板商量好,趁进去送餐把小丁偷运出来。3月22日下午四点半,小丁开始行动。

3月23日晚7点,老丁在孟定镇上见到了阔别两年多的儿子。儿子一天没吃饭,他买了吃的喝的送去派出所。第二天,手续办妥,交完罚款,警察把小丁送回重庆。老丁则独自出发,走火车中转,比儿子还晚一天回到家里。

老丁说,儿子回来后,心里一直很兴奋,说“到了中国真好”。他身体不错,就是还心有余悸。等到3月29日,儿子的所有手续办完,第二天老丁便出发,回辽宁经营他的面条加工房。终于开始新生活,老丁让儿子过两天也过去帮忙。

“救他回来是相当不容易。现在成功了是我最大的骄傲。”老丁满是自豪。但他也提醒家长和孩子们,逃跑非常危险,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06

“坚持就能成功”

回到镇康,老李焦急地等待着,但手机一直没有新的消息。3月24日凌晨12点半,老李坐不住了,发过去一个问号。20分钟后,小李回复,走不了,还得经过老大同意。

老李悬着的心放下了,安抚儿子,耐心等待,先保住性命,然后慢慢找机会逃。

中午,小李又发来消息,老大同意了,第二天可以出去。老李却觉得希望不大:“老板名义上说只有一个保安,其实便衣多得是。”

小李不想放弃。“试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明天过了,就没机会了。”

3月25日,老李夫妇又来到清水河口岸等孩子,这是他们第五次到孟定。中午,小李没有任何消息。老李发过去一个问号,没有回音。又发了6个问号,没有回音。

26日凌晨,老李又发了一遍6个问号,还是没有回音。老李夫妇心灰意冷,准备回老家。但到了下午三点半,小李突然发来两个字“行动”。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小李说自己在理发店,门口有两个兵持枪守卫,但这两个兵不认识,没法喝酒。他发来两段视频,一个定位,和一个店名。

老李看见视频里持枪的人,赶紧劝小李放弃逃跑,下次再找机会。小李却有点不甘心。“你光说快了,是几天,还是几周,几个月?”老李说,最多一个星期。“记住,记住先别行动。坚持,坚持就能成功。”

18点,小李告诉父亲,他已经回去了。老李夫妇也出发回家。这次他们改乘火车,因为机票太贵。

镇康公安局民警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小李的案子正在侦办中。红星新闻记者同时也在当地了解到,近期有多省公安来到镇康,劝返去到缅甸参与电信诈骗者。

3月30日傍晚,振赢宾馆的老板没有料到老王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带着丈夫,穿的衣服比上次鲜亮多了,气色也很好,也会笑了。

老王说,她刚到家没几天,收到消息,孩子被解救到了缅甸那边的警察局。但是,孩子要真正踏上回家之路,还需要给缅甸那边的“公司”交26万多的“赎金”。

老王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们卖了第三头驴和一辆三轮车,四处借钱,凑了22万,先赶了过来。

儿子这两天就要交接了,老王还在发愁剩下的钱怎么凑。儿子在缅甸那边的警察局和她通了个电话,她心里就踏实了,但她怕交不够“赎金”,儿子又会被抓回去。

截至发稿,老李夫妇已回到家中,但还有包括老王夫妇在内的数位家长,仍在镇康等待孩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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