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篝火燃尽之后,很少有人再去问,娜拉走后怎样了?龙哥走后又会怎样?
各位好,昨天《清明时节一声吼:“加班?加个锤子!”》一文发了不久我就在主号上删除了,好多朋友后台留言问怎么没了,其实我立刻就发在小号上了,想看的朋友请移步去看:
再次提醒大家同时关注我的几个号并加精,这样您才能及时看到我的文章,很多时候我在某个号上发了文后删掉,然后在小号上重发。对读者确实麻烦了一些,但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大家费心了:
有朋友会问我:小西,你这么小心干嘛?像昨天“龙哥辞职”这个事儿,全网都在谈啊,你多聊两句没关系的……
我承认昨天我删文似是有点神经过敏了,但这个神经过敏是写号两年多慢慢吓出来的。
对于很多公众事件,我真的不知道边界在哪里,哪件事情可以讨论,哪件事情不可以,哪件事情原先可以后来又不可以了……这事儿太复杂了,比高数还难。
像昨天的“龙哥辞职”,我觉得全网热的实在是有点太邪乎。按理说一个职员勇敢的怼了他的小领导两句,这事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什么千年一遇,不应该引发这么多人的讨论。没想到的是,我关注的大部分微信号昨晚都在谈这件事。
可能真的是如今太多人对加班怨言太多,而谈新闻的微信公众号最近又实在没别的话题可说了吧。于是出现了在这事儿上扎堆。
这让我想起了大学时看的日剧《半泽直树》,有一段主人公的恶上司给跪下他谢罪的剧情。
我当时看的时候觉得这没什么——下个跪而已么,有啥呢?你看咱这边什么《甄嬛传》等清宫戏里,天天都得下跪么。
但后来才了解到,这一段剧情在日本引发了一个收视奇迹,只要播这一集、这一段,收视率就蹭蹭的往上涨。无数上班族反复的去找这段剧情的重播,并大呼过瘾——很显然,真正爽的其实不是剧情,只是日本人在他们那种压抑的、下属必须服从上司的职场文化中憋了太久了。想从主人公的逆袭获得一点发泄。
日本人是真把《半泽直树》当科幻爽片来看的,只因为他们职场文化太扭曲了。
于是对于这种爆款来说,真正独特的并不是剧情本身,而只是它所意外踩中的大众情绪点。
这就让我反而产生了两种想法,第一是觉得大家都在说,那我说不说就反而没啥所谓了。第二是我特别担心这事儿火成这样,最后会出啥翻转……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有这种驱散不了的担心。
于是我发现那篇稿子无论火还是不火,都不是我所期望的,在主号上发这篇稿子意义不大,还有那么点风险。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海边的西塞罗》就是我的千金之子,去年这个号被小黑屋了三个月,下次如果再出点闪失,也许就是半年甚至永封。我倒不是不舍得,而是我觉得为这类大家都在谈的事情冒险太不值得。就改在小号上发了。
“为众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中。”这话在“龙哥辞职”风波中又火了一遍,因为主角说出自己已经决议辞职之后,同事们都以这句话为他来送行。
这听上去挺提气的。可是你仔细想一想,同事们对这位吼出他们心声的“龙哥”,能表达的支持也就只有提提气而已了,顶多私信再转他个红包,附言祝他一路走好,尽快找到的新的好工作。再别的也帮不上他什么了,毕竟你又不是用人单位、又不是风雪,他能不能有好工作、会不会有“冻毙”之忧,你又说了不算。
前文聊到《半泽直树》里也有逼着上司下跪的爽剧情,在日本社会这种剧情之所以能让大家爽,是因为它在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经济不景气和独特的文化氛围所造成的日本职场风气,让一个员工在一家企业中若敢顶撞上司离了职,那就相当于在同行业职场里社死了,除了家里蹲或网吧难民再难有出路,于是有了被黑心企业PUA到死的“社畜”。
咱们前些年受惠于经济高速增长,员工尤其是高技术员工其实过得还相对硬气的,像龙哥那样怒怼了恶上司以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是可以的。但现在的这个就业形势,我确实挺担心这位头铁的龙哥,以及无数和他一样的人辞职后会怎样的。
我记得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演讲稿,叫《娜拉走后怎样》,是针对易卜生的女权主义戏剧《玩偶之家》的。鲁迅在演讲下了一个异常冷酷的判断:他说戏剧中娜拉的离家出走虽然点燃了观戏者一时的情绪激昂,但这样一个女性如果生活在当时的现实里,她所面临的未来一定是“不堕落,就回来”——因为她所生活的那个世界是被男人所主宰的,以玩偶待她的人可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而是无数同样恶劣的男性。
同样的道理,我们似乎可以说,龙哥的怒怼领导虽然让公众的情绪激昂一时,但他出走之后,面对的未来也未必多么美妙——因为他所气愤的那种恶上司、小领导、奇葩中层,可不仅仅只在他供职的那一家单位里才有。他能引起这么大的共鸣,本身就说明这种总喜欢对你耍权的人是随处可见的。
所以为众抱薪者,风雪终究还得自己来抗。
这个道理,对于我们这些干媒体的人来说,是最能感同身受的。
去年是社会热点比较多的一个时期,我见过很多公号同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话说的稍微冒了一点,可能号就没了。有些大号的退出可能一时还能激起读者的怀念和同情,小号则一点这样的水花也激起不了。
而即便有怀念、有同情,那终究也是暂时的,很多人会从此选择淡出媒体圈。
再往前想一想,我以前是做传统媒体的,刚入行时那些做调查记者、写犀利时评的老师、前辈现在大多也都从事了一些别的职业。
我已看到太多的人在一次“抱薪”之后缩紧自己的衣衫,走入风雪当中,从此消失于那莽莽雪原之上。
“不使其冻毙风雪”?这不过是一个良好祝愿罢了。我又不是老天爷,我又说了不算。
我没有鲁迅先生的那份笔力与直面惨淡现实的勇力,我无心去发问《娜拉走后怎样》。我自知是一个胆怯的调和主义者、一个费边精神的赞同者,我想做的是添柴而不是抱薪,在不愤而出走、不愤而辞职、不做剧烈的撕裂,与尽可能多的人共容的情形下,能让这个世界一点点温暖起来,把假恶丑与不公平一点点的驱除掉。
我相信这是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所以请原谅我的胆怯和温吞,为了这个梦想,它是必须的。
两千年前司马迁受了宫刑之辱,很多人瞧不起他,他好朋友任安也写信diss他,司马迁忍了很久才给任安回信,说我之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一个不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会为理想悲壮的死去,而一个成熟的理想主义者则愿意为理想苟且的活着。头铁的龙哥路见不平一声吼,怒怼奇葩上司以后愤而辞职,这固然很好。就像我也很喜欢很多“犀利辣评”一样。
但我想,也许我们从不缺少出走的娜拉、辞职的龙哥。不缺少有人抱一束薪来,点一场盛大的篝火,来一次公众情绪的发泄与狂欢。然后火堆烧尽、众人兴尽,什么都没留下……
我们更欠缺的,可能是一种“持久的愤怒”,那些像司马迁一样愿意忍辱负重,渐进的、一点点的去做改变的人。
那样的人应该多一些,他们做不到激烈的“抱薪”,却依然能默默的举火,给这个冰冷世间提供一点微小却持久的光与热。
这还不够么?
足够了。
为众抱薪者,终将独自面对风雪。所以请务必胆怯一些、却持久一些、坚强一些。愿既无愧世界、也能存在下去,过好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