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被杀,给大家添麻烦了。
——题记
当地时间4月15日上午11时30分左右,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和歌山县和歌山市一处渔港视察后,正准备进行演讲时,现场突然传出爆炸声。炸弹在距离岸田文雄一米的地方爆炸,差点让岸田重蹈了去年安倍的覆辙。
这个新闻昨天传的沸沸扬扬,但我觉得更耐人寻味的,其实是岸田虚惊一场之后的那个表态。
稍微安顿下来,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之后,当天下午,岸田立刻在当地发表演讲说:“(我的遇刺)给大家带来了担忧和麻烦,我深表歉意。”
都知道日本人喜欢道歉,但这个道歉由头吧,在咱中国人的眼中,还是挺无厘头的——你都差点被杀了,你自己道什么歉呢?
我想这个事情如果倒给一个其他国家首脑,八成会感谢其支持者的慰问,或者指责一下刺杀者,誓言要与恐怖主义斗争到底什么的,但绝对不会说什么“我遇刺给大家添麻烦了”之类的话。
但这类奇葩事在日本,还真就很常见,这让我想起来前些年,现任日本天皇德仁的女儿爱子公主还上小学的时候,因为遭遇同学欺负而留下心理阴影,结果“不登校”,事情爆出之后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德仁夫妻两口子一起给公众道歉,什么女儿的事情给大家添麻烦了之类的,堂堂公主受了欺负,家大人连闹到学校告老师的觉悟都没有。这事儿也挺匪夷所思吧。
但首相被刺杀,首相道歉;公主被欺负,天皇道歉。这种在我们看来很颠倒的“道歉”观,真的是一种“作秀”么?其实还真未必,这件事涉及到日本文化中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日本人的权力决策究竟是怎样的。
昨天刚好有一位朋友在知识星球上问了我一个很类似的话题:小西,我对上世纪日本天皇的权力一直比较迷惑,简单的说如果他想在37年或41制止战争,他有这个能力吗?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
如果你理解能日本人的暧昧思维的话,就知道这个问题不能明确的说有或者没有。因为日本天皇对国家的影响力,不是用我们理解中君王说一不二的那种方式表现的。
很少有人注意到,裕仁1945年宣读终战诏书那个“玉音放送”,那就是他第一次用广播跟臣民讲话。在此之前,日本天皇一直是避免直接对具体事务做出明确表态的,以便免责。而他说了以后,全体日本人立马从玉碎改下跪,很多日本史研究者(甚至包括日本本土的半藤一利先生)就据此认为,天皇是有这个权力的,1945年他就说了一句别打了,大家就真的不打了。你早说不就得了么?
但这个逻辑其实不能套用到1937或1941年。原因恰恰在于天皇也是一个典型的日本人。
日本人是什么?
他们是典型的稻作文化,强调群体意志,极端反对甚至仇视个人见解。
你看日本企业到现在都是这样,我记得富士康的郭台铭有次和日本一家大手谈收购的事儿,本来各项条件都谈妥了,就差一言决之。日本人说郭总您稍等,我们回去研究一下。
三天以后,那家企业在研究,
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在研究,
一个月了,还在研究。
仨月了,还在研究。
最后一次谈判,郭台铭气的摔门而去,老子不买了,你们等死好了!
为什么日本企业在决策被收购这种事这么磨叽呢?跟日本当年投降犯了一个毛病。
因为没人愿意担责任,
也没有人能独自担得起这个责任,
哪怕是一把手也没这个背责能力。
日本人推动决策的方式,一定是先动用自己的影响力,制造一种“空气”,然后让大家都读懂这这种空气,趋向于那个结论。
而不同人物地位和权力的不同,只在于他们对“空气”影响力的不同。
如果你是“取缔役”(董事长,但你琢磨琢磨这名字的别有韵味),或者是天皇,你也就是对空气的影响力强一点罢了。你不能够直接像欧美或中国董事会一样明确自己的观点,一言决之。那是灾难性的,对你自己来说。
再大的领导,也要躲在集体之后,才能行使自己的权威。这是日本人的处事方式。
你要脱离这个方式出非常之谋可不可以?可以!但请做好为这件事无限背责至死的“觉悟”。
比如二战末期的大西泷治郎,出了个神风特攻队的主意,后来日本战败投降了,大西立马切腹自杀,而且死的非常痛苦,切了整整半天才死。
为什么他必须自杀真死,而对美宣战的首相东条英机做做自杀样子就行了?
因为东条做的就是空气到那里后的集体决策。而大西想的是与众不同的奇谋,于是大西而不是东条或天皇,就必须自己为因决策而死的人负无限的责任。
打个比方,他们有点像按信息素来协作的蚂蚁。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二战之后追责裕仁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这个决策体系天然方便让尊崇它的高位者免责。
我敢打赌,裕仁确实是想要战争的,也确实让日本走向了战争,但你按照欧美法律的思维,去找证据,说裕仁就是某年某月某句话导致了战争,你找得到吗?找不到。他只是像百鬼夜行中的怪物蜃一样,一直在吐出那种空气,宣战的空气。
而反过来说,如果裕仁1941年被魂穿了,非要阻止战争,他阻止得了么?
按日本人自己的那套方法来,他阻止不了,因为战争空气已经形成了。
但他若非要按着欧美中领导者的方式一言决之,他做得到吗?
法律上他做得到,但下场一定是他自己因不容于这个文化最终被抹杀掉。
是的,站在这个角度,你就能理解为什么岸田文雄遭遇刺杀后反而要向公众道歉——因为在日本人的思维模式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不是“风”,而是那个一枝独秀的“木”的错。首相遭遇了刺杀,却又没死,他和很多公众的第一反应都会是这人是不是“不合群”了,而日本传统观念中的“不合群”可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因不合群而受打击的人自身反而要自我检讨,看看还有什么自己做错的地方。这就是岸田文雄此次遇刺后反而要向国民道歉的逻辑基础,也是当年爱子受了欺负以后德仁夫妇反而要道歉的原因——日本文化说到底,是不太问是非,而更强调你合群与否的。
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在日本历史上,不仅刺杀首相的事件很多,而且成功也不少,不算去年的前首相安倍遇刺案,二战前的原敬和犬养毅在位遭刺杀都曾轰动一时。
而至少犬养毅,当年在污浊的日本决策层中是一股主张和平的清流,那么按说,二战后犬养毅至少应该算是个为和平主义而殉国的人,获得日本人的纪念才对。可是你看日本人却甚少纪念这位首相,反应“五一五”“二二六”兵变的电影也大多以刺杀首相和大臣的兵变者为主人公。这其中的道理何在呢?
原因还是那个,日式思维不太问是非,而只问你是否“读得懂空气”,做什么事情都必须随大流,所以哪怕首相,观点跳脱到被人刺杀也意味着他不受欢迎的。主张和平的犬养毅遇刺之后,全日本35万人写联名信要求法院不判刺客死罪。道理就在这里。
所以岸田文雄虽然躲过了遇刺一劫,我想他此刻的心情一定还是有点委屈的,豁上命去干这份工作,干不好挨骂也就算了,明明都遇刺了还要自己道歉,倒给谁心里都好受不了。
但没办法,这就是传说中的极端集体主义,基于稻作文化的日本既然形成了这种“抱团”的风格,你享受了这种抱团带来的红利,就必须承担相应的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屈己”。
我是很不喜欢这种日本传统的文化模式的,
说起做决策这件事,在一些文化中是所有人都表达、投票,每人亮明自己的观点,乘以各自权重之后做决定。
在另一些文化中,决策则是决策者一个人的事情,上面怎么说,底下就怎么做。
日本人是最怪的,他们是先一起制造某种空气,然后所有人都去读空气,最后基于空气出一个集体决策。
这些决策方式中,你最喜欢哪一种呢?
其实哪一种都有其无可避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