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停止消费,世界会变成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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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未来将取决于农村的发展,我不是说技术或金钱,而是思维方式。”

文| J.B.麦金农

编者按:如果开始一场“停止消费”的全球实验,各国经济会不会崩溃?停止消费的社会将给人们的生活习惯带来哪些冲击?利用新冠疫情这一绝佳实验机会,加拿大调查记者、畅销书作家J.B.麦金农走访亚非欧、南北美洲等地,通过调查不同历史和文化背景下人们的消费生活,窥见了未来经济和商业的趋势,出版了发人深省的《当世界停止消费》一书。在人口越来越少、老龄化日益严重的日本佐渡岛,麦金农发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以下摘自该书第20章。

1

尾畑留美子出生在一家酿酒厂,她的家族四代以来一直在日本海沿岸一个像谷仓一样的长条仓库里生产清酒。仓库里面有很多个隔间,仿佛一个地下王国,发酵的气味像海雾一样弥漫开来,敬奉酒神的神龛在黑暗的角落里闪闪发光。尾畑留美子小的时候会在这座“迷宫”里玩耍,但后来她梦想着逃离古老的传统。她想去现代化的世界,想要离开佐渡岛。

从地图上看,佐渡岛就像一道变成石头的闪电,落入了本州西海岸30千米外暴风雨常常光顾的大海。佐渡岛让人感觉很遥远,但从那里乘高铁和渡轮只需3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东京。尾畑留美子在东京一所著名大学获得了法学学位,毕业后的工作就是为在日本上映的好莱坞电影做宣传。

在泡沫经济的高峰期,尾畑留美子践行着自己的东京梦。当时,年轻女性去酒吧不用带钱,自会有上班族为她们买单;纵酒狂欢至深夜的人会举着超高的报价牌,争抢能送他们回家的出租车;雪花般大小的金片作为装饰放在甜点上,或是掺在鸡尾酒里。如果用数字来说,泡沫经济在1990年前夕就结束了,但是余波仍在东京荡漾。1995年1月,一场震中靠近神户的大地震造成6000多人死亡。两个月后,一个邪教组织袭击了东京地铁。邪教组织成员在早高峰期间进入地铁车厢,用尖锐的雨伞刺破装有液态沙林的袋子,它很快便蒸发成致命的毒气。最终,13人死亡,另有数千人受到持久性伤害。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曾说,这两次危机表明日本人已经走进了“灵魂的死胡同”,他的这句话说出了数百万人的心声。尾畑留美子也有了类似的想法,她有了一种顿悟。“如果明天是世界的最后一天,那我想回到幽暗的小酿酒厂里一边喝清酒一边度过这一天。”

尾畑留美子回到佐渡岛已经有25年了。她的丈夫曾是东京一家大型出版社的编辑。她和丈夫一起承担起尾畑酒造株式会社第五代传人的责任。她说自己刚回来的时候,一直想闯出一片天地。她遵循传统之道,试图扩大产品在日本国内和国外的市场。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没了信心。她意识到,问题在于她是“为了卖酒而卖酒”的。

直到那时,她才注意到岛上无人居住的房屋和逐渐消失的村落。曾经精品店林立的商业街变成了门窗紧闭的大街,许多关闭的店铺都拉下了卷帘门。

尾畑留美子告诉我:“佐渡的发展比东京提前了30年。”她穿着细条纹西装,看起来像一只鸣鸟。她确实像一只鸣鸟,因为她娇小的身体里蕴含着巨大的活力。尾畑留美子是一个乐观的人,但她认为偏僻的佐渡岛在未来的地平线上领先于东京,这句话确实非同寻常,也十分令人不安。如果长期自愿过简单生活的人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看到了停止消费几十年后,我们可能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么佐渡岛为我们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无论你对消费文化抱持什么看法,除了最强烈的厌世者,任何到达佐渡岛的人都可能感到绝望,更不用说彻底的恐慌了。

佐渡岛的人口已经从最多时的12万减少到大约5.5万,而且在继续减少。仅从人口统计数据上看,佐渡岛的经济已经缩减了一半。如果你和一个佐渡岛居民一起坐下来查看这个岛的地图,他会指着一个又一个城镇说“空屋”或“废墟”。

其中一个名叫相川的地方可以说是历史的一面镜子。在18世纪初,这里曾经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金矿之一,挖出的矿石不计其数,几乎将一座山劈成了两半。当时,佐渡岛是新潟的一部分,新潟是日本人口最多的地区,拥有100多万人,而且佐渡岛每平方千米的居民比现在的夏威夷还要多。到20世纪,虽然矿场开始走下坡路,但是泡沫经济使佐渡岛成为一处颇受欢迎的度假胜地——人们认为这里是怀念过去的理想之地。后来,泡沫破裂了。佐渡岛很快开始经历人口学家所说的“双重负增长”。人们搬到东京和其他大城市寻找刺激和机会。那些留下来的人生的孩子太少,出生率低于老年人的死亡率。你可以看到岛上到处都是被遗弃的村屋,它们那独特的红褐色木材和房顶的黑色瓦片空洞地注视着夕阳。相川的荒凉之感更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这里看起来更像是我们所处的时代。空荡荡的现代化公寓楼矗立在寂静的街道上,仿佛这里发生了一场核事故。一面墙上贴着一张亮蓝色的海报,上面写着:“青春的力量!”看起来甚是荒唐。

人们常说佐渡岛是日本的一个缩影。当然,十多年来,日本人口也在缓慢减少。日本是地理学家所说的“超老龄化”社会,近1/3的人超过65岁,而且这个国家每天都会少数百人。除非日本打开移民的闸门,否则联合国预测它在未来30年内将会失去近2000万人口。当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在与人口过剩做斗争时,日本却在担心人口减少。野猪和猴子正重新野化那些被遗忘的村庄。

尾畑留美子坐在幽暗的小酿酒厂里,周边的一切都在逐渐消逝,她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佐渡岛不可能很快回到增长的轨道上。她的结论是,她不希望尾畑酒造的成功源于当地其他酿酒厂倒闭。佐渡岛原来有100多家酿酒厂,现在仅剩几家。她意识到,大举扩张虽然是很多传统公司的目标,但在佐渡岛,这样做没有意义。岛上已经有了一个警示性的故事,工业化耕作虽然可以提高大米的产量,但环境成本很高——清酒是用大米发酵做成的。因为过去杀虫剂和化肥的大量使用,朱鹮已经消失。朱鹮是一种白色的鸟,身形像鹤一样,翅膀下方是独特的橙红色。朱鹮以前很普遍,但佐渡岛是日本最后一个能看到这种鸟的地方。日本必须从中国中部地区引进这种鸟。当地人说,你可以通过朱鹮飞来的次数判断田地中使用了多少化学品。

“当别人说公司应该增长时,我会很不自在。”尾畑留美子说,“增长有两种:一种是扩张,另一种是成熟。这和人体的生长方式一样。随着身体的发育,你逐渐长大。后来,你只是增加岁数,保持健康。”

奇怪的是,尾畑留美子的新经商之道竟然推动了公司的增长。尾畑酒造最近扩大了规模,接管了一所面向夕阳的海边学校,这所学校此前已被迫关闭(日本文化的一个非凡之处是,人们历来会选择风景优美的地方建造学校)。尾畑留美子在这里创建了一个教育中心,不仅用于酿酒,还将世界各地的创意引入佐渡岛。酿造清酒的过程完全在佐渡岛的自然条件下进行,就连能源供应也是来自太阳能电池板。大米是经过认证的,对朱鹮无害。尾畑酒造生产的清酒差不多一半在佐渡岛上售卖,一半销往日本其他地方。不过,公司现在也开始做出口生意。尾畑留美子不再认为佐渡岛的居民是历史的弃儿,她认为他们是先驱。她说:“我觉得日本的未来将取决于农村的发展,我不是说技术或金钱,而是思维方式。”

日本人通过双手为大地增添了美和神圣之感。不过,即使是可爱或神圣的东西,在佐渡岛也在走向衰落。我和一个看守寺庙的人聊了几句。他刚接手这份工作,结果发现寺庙的屋顶正在一点点坍塌。我问他怎么办,他说什么也不会做。屋顶会彻底塌方,没有钱来修缮,也没有社区会团结起来做这件事。佐渡岛的人常常会说:“无能为力。”

佐渡岛主要有两个群体。一个群体是老住户,他们大多已经年迈,还记得泡沫经济和“淘金热”的年代。看到曾经热闹的生活之地状况逐渐恶化,他们普遍感到悲伤。另一个群体是年轻一代,他们是后来搬到佐渡岛的。他们来这里的原因正是岛上的现状。佐渡岛颠覆了两代人的刻板印象:这里往往是老年人在怀念进步,而年轻人珍惜的是旧物。

世界末日的阴影在日本催生了两种趋势:一种是在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后的农村人再次回到农村,这些人被称为“U型迁徙者”;另一种是在城市长大的人首次尝试乡下生活,直接从城市迁往农村,这些人被称为“I型迁徙者”。

2

十多年前,及川素卫从城市搬到了佐渡岛。她曾是一名牙科保健师,厌倦了东京的生活。她对佐渡岛的前景不抱幻想。自从她来到这里,岛上的人口已经减少了1万。

及川素卫站在她的农舍前。蓝色的天空中飘着零星几朵白云,大片的雪花打着旋从天而降,这是佐渡岛深冬常见的景象。她穿着结实的工作裤,戴着羊毛帽,但身上还是有东京上班族的影子。她的蓝色袜子和蓝色棉夹克搭配得十分完美,一条粉红色的围巾更是锦上添花。尽管及川素卫刚来到佐渡岛时没有什么经验,但她现在全职务农,其中一个原因是她想自食其力。(她自己做的酱油带有泥土的气息,鲜味十足。)她还专门种植了高级的“超级有机”大米和赤豆,大部分在网上销售并运往岛外。她告诉我:“我真的想种一些好东西,并且用合适的方式种植,这个信念帮我克服了所有恐惧。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做一些特殊的项目或是拥有特殊的技术。”

日语中专门有一个词形容这种精神,这个词是“こだわり”,原意是“拘泥”,引申为“极致”的意思,用来指一种积极的痴迷状态或坚定的偏爱。西方人会用“热情”这个词,指的是某人“真正喜欢的东西”。我在日本听过这样一段传闻,说是有个人致力于生产最精致的公文包。他花了一年的时间设计锁扣,目的就是让锁扣扣上的那一刻发出和徕卡相机快门一样柔和而干脆的声音。

消费者也可以拥有这种极致的精神,而这样的消费者还可能是一个“爱惜东西的人”。一个爱惜东西的人可能会寻找质量最好的锄头,定期打磨它,并因为手柄用着越来越顺手而感到满足。及川素卫的客户都想吃世界上最好的大米,他们也都是“爱惜东西的人”,只喜欢开丰田卡车或用苹果手机的人也可能属于这类人。这不是对物质主义的拒绝,而是物质主义的一种转变——与物质建立更深层的关系。

佐渡岛上的人仍会购买必需品,但这里的消费文化已经缩水简化。冬天漫长而寒冷,这里没有咖啡馆、商店和餐馆热闹林立的街道。及川素卫说:“来到这里的东京人想要摆脱原来的生活方式。他们意识到自己拥有太多并不需要的东西。东京的收入更高,但你必须工作。佐渡岛没有那么高的收入,也没有那么多花钱的地方。如果金钱是衡量地位的标准,那么你在佐渡岛就不会有这种地位。”

及川素卫来这个岛时并没有多少财产,她也不期望成为富人。自从搬到佐渡岛,她在“ゆとり”这个方面想了很多。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讲,这个词的意思是“空间”,比如呼吸的空间。在不同的语境中,它还有其他的意思,比如经济上的缓冲、富余的时间、美丽的生活环境、精神上的平静、一种有希望的感觉、做自己想做的事的自由。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词包含了其中的几种或全部意义。

及川素卫指出,在东京时,金钱和用钱买的东西富富有余,但她现在认为这是对“空间”的一种偏狭的理解。她说:“我想知道,我在东京时究竟有没有空间。佐渡岛的生活不是十分繁忙,我不会忙得焦头烂额。确实有时候会忙一点儿,但有节奏很慢的时候。我的生活和内心都有了更多的空间。”

她现在还是会去东京,但次数越来越少。“东京的生活方式现在对我来说就像一个陷阱。你到了那里,就会想要一些东西,你不得不把它们买下来。那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以做,有很多好东西可以买,还有很多好吃的。你会照单全收。佐渡岛什么都没有,你必须自己动手创造。快乐不是来自消费,而是来自创造。”

如果停止消费的世界还可以运转,那会不会存在几十种不同的运转方式?还是会有一种模式,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群中和不同的时间重复出现?佐渡岛提供了一个答案。有偿工作岗位更少,这会导致三个主要的结果。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结果是,大多数人赚的钱少了,买的东西也少了。第二个结果与第一个密切相关,那就是非营业时间极度过剩,这会让人联想到安息日和那些践行“主动简朴”的人。第三个结果是人们会花更多的时间以某种方式自给自足。因为佐渡岛是乡村,土地廉价,最后一个结果往往意味着居民至少会种一些粮食。正如及川素卫所指出的,它还意味着自娱自乐,倡导参与式文化和创意文化的人也会认同这一点。

有一位从福岛核灾区撤离的人搬到佐渡岛后,在一间拥有180年历史的农舍中建了一个地面是混凝土的简易聚会场所。当他看到当地人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出现在这里时,他十分惊讶。5年后,这个场所有时充当餐厅,有时充当茶馆,有时充当剧院、面包店、喜剧俱乐部或面条工坊。人们对社会和文化生活的渴求可以说是无穷的。

在佐渡岛,你不用为孩子找托儿所发愁,也不用忧虑选不上想学的大学课程。佐渡岛没有住房危机,没有通勤的痛苦,人们不担心移民的涌入,反而保持愈加开放的态度。佐渡岛有一点和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同,这里的生态环境每一天都变得更加丰富。正如尾畑留美子所说,人们可能会说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但朱鹮的数量却在增加。

3

佐渡岛不断萎缩,最后成为一个独立的城市。高野宏一郎是佐渡市的第一任市长。他站在一家海滨酒店宽敞的大厅里,透过巨大的窗户可以看到长年被风吹弯的松树,还有一片平静的海湾。在这个空旷的大厅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个酒店接待员,还有一个不太好使的小机器人,你和它说“你好,机器人”时,它会生气地回复,数字屏上会显示意义不明的词语。高野宏一郎在休息室选了个位置坐下,明亮的白色家具仿佛要将他吞噬。

高野宏一郎于2012年退休,他一直是个很有威严的人,甚至略带忧郁感。因此,如果你指出他的灯芯绒长裤的纹理大多已经磨平,休闲西服的袖口少了一颗纽扣,感觉会很不礼貌,但确实切合当天的话题。

高野宏一郎当市长的时候,曾就佐渡岛如何面对危机征询公众的意见。岛民希望拥有什么样的经济?有些人呼吁刺激增长,但大多数人觉得这已经不是问题所在了。高野宏一郎说:“抵制真的没用。”社区决定,佐渡岛经济发展的主要目标就是让这里成为一个“生活舒适的地方”。这里应该有健康的环境、精良的清酒酿造厂、越来越多的朱鹮,以及给老年人提供照护和福利。这里应该保持传统,修复最好的建筑。高野宏一郎指出:“我们的工作是确保生活在这里的人感到幸福,我们正在建设一个人人拥有美好生活的当地社区。”

放弃增长是不是很难的一件事?高野宏一郎认为没有那么难。“变化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它更像是历经10年发生的事。如果你不是特别死板,就应该可以适应。”

如今,高野宏一郎有很大的余地从长计议。他说,也许佐渡岛的故事只是20世纪的一个缩影,人们急于进入现代化,而现在回到了一个更加永恒的模式。400年前,佐渡岛还没有发现金矿时,岛上大约有5万人。后来,人口增加了一倍多,现在再次变回5万人。他说:“如果不看‘淘金热’,这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他说:“当一种文化成熟后,人类也许有一种试图自我毁灭的本性,最终实现自我终结。也许我们天生就有这种倾向,也许有一位专管减少人口的神。”我们很容易把这句话当作一个眼睁睁看着世界不断衰退,最终分崩离析的人想象的末日景象,并将之弃置一旁。但这些话似乎萦绕在消费困境之上:我们不能停止消费,但必须停止。这不仅是因为消费造成了气候变暖、森林减少,把我们的生活弄得杂乱无章,让我们形成用完即弃的思维模式,甚至偷走了夜空的星星。最糟糕的是,它让我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不相信事情可以发生改变。无论我们走哪条路,它都会让我们在劫难逃。

日语中的“消费”一词是19世纪创造的,它由两个字组成,“消”是指“花费”,“费”是指“熄灭”,像火烧成灰烬一样。英语中“消费”一词的词根也是类似的,其原意是指彻底耗尽以前存在的东西,什么都不留下,就像被火焰吞噬一样。如果我们消费的东西越来越多,所有东西都不得不增加。我们会有更多的机会,也会更加疲惫;我们会有更多的经验,也会更加分心;我们会更深入,也会更肤浅;我们会更充实,也会更空虚。我们会消耗时间与空间,燃尽生命,走向死亡。我们会吞噬他人,也会吞噬自己。一切都会在火中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