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柬埔寨救中国人,孩子的命最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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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猛哥。

去年9月,我们刊发过三条的故事,他在柬埔寨为客死异乡的中国同胞收尸。

在那之前的7月,三条曾为一个在柬埔寨跳楼自杀的女孩,送了最后一程,按照对方的遗愿,把骨灰撒在了西港的大海里。

而这个女孩生前最后求助过的人,是我们今天故事的主人公阿龙。因为没有救下女孩,阿龙陷入了深深的抑郁。

在东南亚这么多年,三条是为死人送别,而阿龙则是拯救活着的同胞。

与三条不同,他不亲自去往一线,与这些中国人打交道。而是在网络另一端,运用自己这么多年在东南亚结交的关系网,在被骗的中国同胞和国内警方、家属之间,搭起了一座座回家的桥梁。

而每一次救助的过程,对阿龙来说,都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自己的名誉、金钱,和同胞的性命。

以下是他的讲述:

我是一道影子

我是阿龙。

女孩跳楼这件事发生在2022年7月1日凌晨。

那天晚上我的公众号后台,收到了一位中国女孩留言。发过来的视频里,满地满床的血和纸巾。我赶紧跟她聊天安抚她。

她叫青青,喝了很多酒,当时内心非常痛苦,因为她爱上的男人不要她了,这个男人本身在泰国有老婆孩子,要离开她。她准备12点就跳楼。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这算个什么事啊?

她希望我能帮她找到这个男人。为了稳住她,大半夜我就开始找,跟她要来男人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和群里,希望有认识该男子的人能够帮忙转告他。

整整两个多小时的沟通,任凭我如何劝她都没有用,我知道,她等待的是那个男人,只有那个男人联系她,才能阻止她自杀。

但是不管多少人找,始终联系不上。人家故意躲她的,不接电话。

人命在柬埔寨这里是件很随意的事。男人的领导都说了,愿意死就死吧,死个人无所谓,自己想死没有人会拦着。

最后她还是跟我告了别。她给我发了一张漂亮的自拍,说文章发出去的时候保留一张她漂亮的容颜,摔下去以后成什么样她知道,没得看了。

“我不等了,我走了,再见。”

凌晨三点左右我接到消息,人已经没了,她是从二十七楼跳到了三楼。

这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真的给我搞抑郁了。我一直在救人,从来没想到,我没有救下来她。

按照青青的遗愿,三条把她的骨灰撒向了西港的大海。当时我没有去现场,在群里一直关注着。

我和三条不一样,得罪的人太多了,不能抛头露面,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影子,远远地关注着大家。

柬埔寨的飞车党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柬埔寨做救人这件事。至少刚来这边的时候没想过。

我是河北人,去东南亚之前在国内做了很多跟房地产相关的项目,跟很多人都打过交道,有官方的,也有社会上的。

2017 年的时候国内有限购了,我们就走了。当时来到了柬埔寨,在金边做一些楼盘的策划、营销,也拉团队从国内找一些人买房。

到金边的第一印象就是特不适应,尤其是在国内的大城市生活过。马路上摩托车特别多,横冲直撞的汽车、摩托车、行人,感觉杂乱无序。

但是很让人惊奇的是这个国家花美金,物价很高,并不便宜。

金边的海边

让我们最害怕的是当地的治安环境。

中国人刚来都有一个毛病,走也好、坐车也好,到哪都得看导航。

那个时候我们出去跑业务,坐在嘟嘟车上正在打电话确认方向,旁边过来一个飞车党,啪地一下就把手机抢走了,人也直接从嘟嘟车上给拽了下来。

我们就起来追啊,追不上,那摩托车开得太快了,跟不要命了一样,瞬间就没影了。

到金边大概一两个月吧,有天晚上出去应酬喝酒,一个人坐嘟嘟车回来的时候,就感觉到司机明显开得很慢。

隔了一会儿发现有两台摩托车,一台上面两个人,一左一右跟着这个嘟嘟车。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对方的脸,我知道这肯定是被盯上了。

一个对五个,我百分之百会挂掉。

我想办法发信息给朋友,在路口迎接一下。朋友紧急地开车过来了,四五个中国人,直接就截停了那两台摩托车。

明明五美金的路途,不干,给十美金,不干,张口就要五十美金,说白了就是打劫未遂。

你能想到那种心情吗?他们很气急败坏,但是丝毫不会因为来了几个中国人,就会产生害怕的心理,他们就在边上大概三五米的距离静静地看着。

最后我们扔给他们二十美金,转身就上车了,他们在后面骂骂咧咧的,但是因为我们跟他们人数相当,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冲突。

柬埔寨的飞车党抢劫嘟嘟车

最严重的时候是18年底,西港发生了几十起针对华人的事件,不仅仅是抢劫,棍棒和刀直接往脑袋上砍。

但我们没想过离开,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投入了一些钱,就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他可能运气不好,或者可能得罪人了,甚至有点受害者有罪论,为什么他非要晚上一个人要出行?

当时我们出行尽量几个人一起走,不要落单,这样来维持内心的平衡感。

中国人专骗中国人

最开始我觉得可怕的是柬埔寨本地人。但是看了很多惨案,你会觉得,天哪,柬埔寨人远远没有中国的“悍匪”们可怕。

因为语言相通,能记住样貌,中国人对同胞下手,那是往死里干。99% 的惨案都是中国人之间的内斗产生的。

刚来柬埔寨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网投(网络投资),那时候柬埔寨的网投也没有那么多人。

当时有个朋友是做工程的,他们给网投园区装修,我去他的办公室,就看装修的屋子里面一排一排的电脑,我说这是做什么东西的?他就笑着说是网投公司,就是干诈骗的。

那个时候的网投比较有规矩,很多人是从菲律宾过来的。你愿意来上班就上,不愿意就走,最多赔个机票钱,两三千块钱,没有什么封闭式园区。

到现在我也没溯到源,西港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乱的,发明了禁足,把园区搞成了监狱。

2019年 5 月份在白沙赌场门口,一个哈尔滨人在一场枪击中被另一个中国人爆头,西港变成了当地华人口中的“爆头港”。

2019年下半年,我陆续听说,好多人被打死,直接从楼上扔下来,说是跳楼自杀,柬埔寨的波贝变成了“跳楼贝”。

近日涉嫌在金边绑架勒索同胞的中国人,被当地警方抓捕

那个时候的中国盘口(境外网络赌博APP或赌博网站平台),一到晚上九十点钟下班的时候,乌泱乌泱的,人潮涌来,园区门口所有的大排档全是中国人开的,全部坐满了。

当时我就感觉,这地方真牛逼,把几十万中国人搞到这边来,中国人专门骗中国人。一直到现在都是这种情况。

得罪黑白两道

2020年下半年,无聊的时候我想写一本小说,把自己这些年见识的、经历的还有八卦的比较离奇的事件搞一个连载。

我不说是真实故事,但懂的人都懂。在中国的人看到我写的东西,认为我胡编乱造,哪有那么黑暗的地方?

但是在柬埔寨,尤其在西港的人看完了之后,他们都不敢转发,因为写的太他妈真实了,如果去宣扬这种东西,可能会被人家下套搞了。

当时在网上大概发了15篇,十几万字。有一件事是当地一个警察开枪打死了两个中国人,声称这两个人入室盗窃,然后第二天这个警察照常上班了。听到这些事情我很气愤,一定要编成故事写进来。

结果人家警察官方找了过来,让我不要再发这些东西。我就换了一个号,继续写,继续发。

换了自己的平台之后,我陆续收到很多爆料和家属的求救,我决定把写小说停一停,因为这些真实的求助信息更紧急,我把当事人求救的视频、照片发出去,再帮家属出两篇文章。

很多网投园区的人都关注我们,害怕把他们园区名字曝光出来,给他们惹事,就把当事人放了得了。

至于我收到的威胁恐吓,太多了。最开始人家从公众号找过来说,谁授意你来抹黑的?目的何在?看你真是活够了,过几天带枪去找你。

那几天,我脑子里都是这个(被枪杀的)画面。

大白天走在街上,我会开始看车牌了。

对面要是有三个人同时走的话,我肯定要停下来,或者尽量不要跟那几个人面对面碰上了。

听到猛地一声刹车,我第一时间不是回头,而是抬腿就跑,跑了几步回头看一眼,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工程车在往下拉土。

这种恐吓的情况持续了有小半年的时间,隔个十天半个月就会收到,刚拉黑一个,又来一个。

最大的阻力还是来自于官方。当时一个柬埔寨内政部的官员,和一个三星将军,直接写了一篇声明:阿龙先生,我是内政部的,你写的小说我看到了,我们柬埔寨是一个法治国家,坚决要打击这些罪犯,如果你写的东西是真实的,那你一定要联系我,我们共同成立一个打击小组,希望你加入我们。

他们把这个译成中文,在所有的柬埔寨华人群里转发。

当时我还跟那个将军拉了一个群,我把新闻链接发过去,说这个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根据新闻改编的。因为我不会英文,中文他们也看得不全懂,稀里糊涂,不欢而散,我就退群了。

之后我就去泰国了,先躲一躲。在柬埔寨,很多事情都是一阵风,如果他当时抓不到你,可能下周就把你这个人给忘了。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未来在这里肯定是不能待了,人家黑白两道本来是一家的,我这是黑白两道都给人得罪光了。后来就一直在东南亚各个国家转。

一场豪赌

就像从写小说到发布各种求救信息,再到救人,这些事情都不是我计划的,而是被推着走的,稀里糊涂就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今天我正在参与的一个救援,是贵州警方找咱们协助的,家属已经求救了几个月了,孩子被老乡骗到了缅甸妙瓦底。我托在妙瓦底的关系找到了这个园区的物业,还在跟对方商量,要赔多少钱才能放小孩走。

国内警方与阿龙对接救人信息

我们也不用被那些影片误导了,什么持枪上缅北救人,那都是口嗨。

写文章的时候遇到的威胁恐吓是人身安全的风险,但救援的时候没有了,因为那个江湖不是打打杀杀的,靠的是人情世故。

真正的救援是整合你在东南亚所有的能力、人脉,去协调关系。

首先得找到那个园区,然后协商放人。

这些父母的孩子被网投公司弄过去的时候,有的偷渡花了不少钱,网投公司要交钱放人,如果要赔三十万的话,我给谈到十七八万。

也有五六万的、不花钱的,就是物业看着孩子可怜,免费给送了。每个园区物业不一样,有的很黑,有的还能说理。

从缅甸偷渡到泰国,再偷渡到老挝,最后回到中国国门。整个过程中,所有人都没见过面,全是靠网络,我得去鉴别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每一步,每个国家的警方,都要花钱打点。

大部分的情况,这边不收现金,只收数字货币。家属只能把钱转给国内的警方,警方再把钱给我,我去换成对方要的东西。

也有例外,昨天晚上接到一个家属的求助,给我发来一个超市的照片,说他女儿在这个园区。

好不容易找到这个物业,人家要十万人民币,还要现金。家属这边的钱在农村信用社里,已经下班了取不出来。但这边办事的人告诉我,最好是尽快,物业给公司施压了,公司不愿意放人,夜长梦多,拖到明天不一定变成什么样。

没办法,我只能跟家属沟通,我先把钱垫上,家属明天再转给我。

我找了个老挝司机,带着钱去各大超市、酒店换人民币,跑了七、八家,付了五千点位费(手续费),最后成功把人接了出来。

最多的时候我同时救援五六个,有从柬埔寨往老挝去,有从缅甸往老挝去,连续工作3天都没合过眼睛。

即使到半夜,手机还是响个不停,每一条消息,都牵扯到几十万块钱和一条人命。

我就像转盘中间的陀螺,所有的细节都是我一个人在协调。这件事其他人做不了,不是他懦弱,只是有很多压力造成了他无法顶上去。

成了,你得到的是家属、警方对你的感谢,救援之路能开一条新线;败了就是千古罪人,牙掉了咽自己的肚子里,乖乖地掏出钱来 二十万还给家属,再去帮家属找孩子去。

每救一个人都是一场豪赌,用自己的金钱、信誉去赌,甚至拿一条人命去赌。

很幸运,我赌赢了,到现在为止救了数百人,一次问题都没有出过。我很感恩东南亚所有未曾谋面的朋友们,都那么讲情义。

还要继续救下去

救人这件事,已经占据我生活上99%的精力了。就在跟你聊天这会儿,至少有五个警察不断地跟我打电话。

你要问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个?说实话,真没有了,如果说救了三、五个,甚至十个人,肯定能说出来。我现在已经救了快两百个人了。

在我们一个群里有四百多个人,里面有像我这样的爱心人士,大部分是被救过的当事人和家属。我看到这些人的经历,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就像在殡仪馆里看到太多尸体,对尸体都是麻木的。

但每次看到这些家庭哭天抹泪,备受煎熬,甚至跪在地上给我打电话,我都受不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家属给我写的信里面说,我祈求上苍开一只眼,把我的小孩救回来。

虽然说战狼是电影里的,但说句心里话,哪个热血的、有侠义的中国人心里没有一个战狼?只是咱们不像吴京拿着炮叮当干,咱们靠人脉、资源、信任,最后真的能把这些事情做了。

以前认为只要身上有钱了,就能体现出一个人的价值。自从接触了这些以后,有的时候我会想,钱那个东西代表不了什么。

使尽全力,承担所有压力把人给救回来的那一刻,那种悲壮和成就感,一直在推着我做下去。

家属送给阿龙的锦旗

我现在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目前的生活不是我理想的生活状态。我想要过的生活是,每天可以看着夕阳喝着啤酒,看着窗外,心里什么都不想,没有任何人求助我,我心里不装着所有人的事情,能这样歇一天,就是我羡慕的生活了。

我能不能救出来500人,达到这个目标以后,就可以放下这个救援的事了。等这个任务完成,我想的是回国。

但现在,我还会继续救下去。

跟阿龙聊完之后,他发给了我一条新闻和几张照片,是上个月国内媒体报道的,他参与救助的小伙子的经历。

我想看看这篇四千字的文章究竟是如何讲述阿龙的救助过程的,最终只找到了一句话,“台州警方寻求多方国际救援力量,辗转找到东南亚爱心团队组织以及缅甸当地中国商人,最终在缅甸军方的协助之下让儿子成功逃离‘魔掌’。”

如果没有跟阿龙聊过,我永远无法想象,这一句话背后的难度有多大,分量有多重。

阿龙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公益,他说自己是个搞自媒体的,接广告,也赚稿费。

阿龙说:“每个人都想在人生中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一件终身难忘的事情。可能这个事情就证明了一点,我们没有白来这一趟。”

我想到了一个词,“无名英雄”,阿龙是,帮人收尸的三条和开宾馆的李杰也是。

他们在拯救别人,也在改变着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