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后,五个少年在废墟上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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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512。汶川地震过去15年了。

5月初,我们在龙门山地震带一线的都江堰聚源镇、汶川映秀镇、绵竹汉旺镇、什邡红白镇等重灾区,走访了十几位当年幸存的孩子。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然结婚生子,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他们用了漫长的时间自我疗愈,但身上或多或少留着有关那次地震的印记。

每个人都被地震改变了,每个人也都在努力向前走着。

如果没有15年前的那场地震,龙少林想过,他或许会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早早辍学,在某个工地上打工,或者做点小生意,“我的人生轨迹被地震改变了。”

地震那年,龙少林18岁,在绵竹市汉旺中学读初三。

因为教室在一楼,他迅速跑了出来。跑到出口台阶上时,他看到楼前水池里的水漾了出来;跑到篮球场上,他看到三面的青山摇晃、滑坡,扬起“乌烟瘴气”的尘土。

十几天后,石家庄一所学校校长到了绵竹,希望招收一些灾区的贫困学生,读五年一贯制大专。龙少林被选中。他和30多个同学一起到了石家庄,龙少林选择了法语专业。毕业后,他出国工作,从事法语翻译。其间,他结了婚,有时会到欧洲旅游。2022年,他的孩子在阿尔及利亚出生。

2023年,龙少林带妻儿去撒哈拉沙漠旅游。受访者供图

像龙少林一样经历过地震的孩子,许多都已年近而立。这其中,有人成了孤儿,被爱心学校送到外省读书;有人在地震中毁容,并目睹姐姐在眼前消失。每个人都被地震改变了,每个人也都在努力向前走着。

走出来的,和走不出来的

是墙体倒下来时的那股气浪救了刘婷。彼时她在聚源中学上初二。

因为头露在外面,刘婷活了下来。被埋几个小时后,周边村子里赶来的家长把她救了出来。刘婷的手、腿和背部受了伤。被送到成都的医院后,另一位同学的妈妈照顾她。

那是刘婷第一次到成都,身边没有亲人,她也不记得父母的电话号码,加上医院楼层很高,又有余震,刘婷一直提心吊胆。住了四五天后,在没有跟医生打招呼的情况下,跟着其他同学的家长回到了聚源镇。回到家后她得知,上初三的表姐遇难了。

刘婷和表姐关系很好,小时候去舅舅家,都是表姐带她玩,“她特别懂事,很会照顾人。”表姐是独生女,她遇难后,家里的氛围彻底变了。每次去舅舅家,刘婷都会注意避免提表姐的名字。但舅舅舅妈再也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由于悲痛,舅妈迟迟无法再怀孕,后来患了抑郁症。50多岁的时候,又得了尿毒症,现在每周都要透析三次。

聚源镇周边的村子里,有村民说,大部分家长选择了再生育,少数不能再生的,会做试管或领养。但刘婷的舅妈没有选择领养。刘婷解释说,“舅妈身体不好,而且觉得领养的孩子不亲,怕孩子长大之后再去找亲生父母。

同样在聚源中学上初三的黄蓉,在现场看到了被挖出来的堂弟,“身体都是硬的”。

堂弟遇难后,黄蓉的大伯和大娘性情变化很大,常常发生冷战。“我堂弟非常乖,地震前一天是母亲节,堂弟花光零花钱给妈妈买了礼物——棒棒糖。”震后,大娘悲痛欲绝,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夫妻矛盾越来越大。努力了很多年,他们终于又怀上孩子。

黄蓉说,周围邻居里有6个和她同龄的孩子,只有她幸存下来。“我快30岁了,已经结婚生子,但还会常常想起小时候和她们一起玩的情景。那时候的感情最纯粹。”

地震之后,刘婷在临时过渡的板房里读完初中,又搬去新建的聚源高中。5·12之后,聚源镇在新的地块新建了七一聚源中学(初中)和八一聚源中学(高中)。新建的学校宽敞、漂亮且坚固。2010年4月,青海玉树发生7.1级地震,聚源镇的学生把新建的八一聚源高中让给玉树灾区的学生用了一年。

都江堰聚源中学遗址,现为一座商业广场。摄影:陈龙

原来聚源中学的原址上,建起了两片居民楼和商业广场。商业广场包括一家电影院、艺术品市场和许多商铺,“很多人在一楼买了商铺,但买东西的人少,商铺生意不好,都租不出去了。”周边有居民觉得,在这里建一座纪念碑才对。

“条件反射”

都江堰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和烟火气,一到夏天,街道旁的梧桐青葱翠绿,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可江小白还记得15年前,她看到的那些电视画面,“都江堰好多标志性建筑,小时候爱逛的百货大楼,都面目全非,不是我认识的那座城市了。”

当时,江小白在都江堰崇义镇的一所中学上初一。学校并没有太大伤亡,江小白只记得,墙皮脱落,他们从4楼往下跑。下了楼后,英语老师因为联系不上自己的父母,哭了。

多数学生是留守儿童,家里只有老人。晚上下了大雨,大家就住在田间用彩布搭建的棚子里。江小白记得,自己和一群小朋友挤在沙发上睡了一夜,“雨下了一夜,我的整个脚都淋在外面。”此后很多天,大家都睡在外面。

前两天,大家并不清楚地震的准确情况,和家人也失去了联系。江小白的父母当时在西藏打工,有一瞬间,电话突然有了信号,她刚给父母报了个平安,信号就又中断了。小镇上,大家是通过收音机,才知道了震中在汶川映秀镇。而映秀距离都江堰市,比汶川县城还近。

江小白的姑妈和表弟住在都江堰市里,爷爷奶奶联系不上女儿,就开车进城去找。当时恐慌情绪蔓延,许多谣言也不胫而走。有一天,到处都在传言,都江堰的一个化工厂爆炸,毒气泄漏,空气和水都有毒。江小白记得,很多乡亲都收拾行李,准备外逃。“我也很想跑,但我们没车,家里老人不为所动。他们觉得,死也要死在家里。”

半个月后,姑妈带着姑父那边的一大家子亲戚到崇义乡下避难。

江小白见到姑妈那一刻,吓得哭了出来——“我姑妈跑下楼的时候摔在地上,鼻梁骨摔断了,整个脸成了平面。”那是江小白第一次感受到地震的可怕。后面一个多月,十几个亲戚每天都睡在外面的木板搭的大通铺上。

因为年幼,江小白当时竟然有些开心,“觉得不用上课了”。后来两年,她在网上看了很多视频,才对大地震的严重性有了更全面的认识,“阿坝州很多地方发生了滑坡。相比而言,我们还是很幸运的。学校建筑质量很可靠,要是房子倒塌了,我们一样跑不出来。”

汶川大地震后,四川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几次震级较大的地震。每次地震,朋友圈都会刷屏,同时伴随着各种幽默段子,“四川人已经修炼到肉体识别震级的境界”“6级以下不用跑”“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地震来时正在洗澡,一时不知先穿内裤还是先戴口罩”“大妈搓麻将时遇地震,扣好牌才跑”……但对汶川地震幸存者们来说,这些段子并不好笑。

相反,他们对震感强烈的地震普遍有了本能的“条件反射”。

江小白说,只要震感强烈,她就非常害怕,会下意识要跑。2022年12月的一个凌晨,身在雅安的江小白被地震惊醒,后半夜,她再也没睡着。

刘婷和黄蓉亦是如此。2013年雅安地震时,刘婷正在成都上大学,5层的寝室楼摇晃时,她从上铺跳下来,飞快往外跑。因为心跳得太厉害,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腿受了伤。黄蓉则记得,一次地震时,“我吓得浑身发抖,双腿打颤”,还有一次在单位,她吓得走不动路,被同事扶着回了座位。直到今天,黄蓉依然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关键时候该跑还是得跑。”

毕业后,刘婷在成都工作、定居,住在高层的商品房里,“一地震就摇得特别厉害,吓死人”。每次发生地震,如果是晚上,刘婷会睡不着,担心来一波更大的摇晃;如果是白天,她会头晕,双腿发软发抖。“我现在就特别想住在农村那种矮房子里,好安逸,发生地震直接跑到空旷地带。”刘婷说,她现在每天努力挣钱,一是为了给舅舅舅妈养老,二是争取在成都买一套别墅,“如果买不了别墅,我就回聚源镇,地震来的时候好跑出去。”

“爸妈在天上也希望我每天开心”

有关地震的记忆对黄成翠来说,有些模糊了。当时她太小了,11岁,正在德阳什邡市红白镇龙驹小学上五年级。关于那次地震,更多的情况是由婶婶描述的。

婶婶说,黄成翠当时从3楼教室往下跑时,楼房塌了。因为她个子矮,被前后两个同学夹在了中间,那两个同学都遇难了。在废墟中被埋4个小时后,黄成翠被救了出来,只是额头受伤。

什邡市红白镇的5·12地震纪念公墓。摄影:陈龙

龙驹小学在红白镇下游,距集镇子有几公里。因为交通中断,黄成翠和堂弟在学校旁的外公家住了一个星期。一个月后,亲戚才告诉她真相:爸爸、妈妈、奶奶,都在地震当天遇难。婶婶说,黄成翠一开始不肯相信。

黄成翠的老家在红白镇上游的木瓜坪村,附近河谷里有青牛沱景区,还有巴蜀电站、磷矿工厂。黄成翠的爸爸就在磷矿厂上班,地震导致山体滑坡,磷矿和电站的上百名工人,加上两个生产队,木瓜坪一带有近300人遇难。妈妈和奶奶则是在去找爸爸的路上失踪。

三位亲人的遗体一直没能找到。黄成翠成了孤儿。

是婶婶收养了她,“以前我们还想生二胎,有了她,我们就没再生了。”

接下来,来自全国各地的救援和关爱涌入灾区。其中,福建阳光集团捐资1000万元,在四川彭州、汶川、绵竹、什邡等地招收了51名失去父母的孤儿和单亲儿童,到福州阳光国际学校读书。这批孩子都在6岁-14岁之间。黄成翠也在其中。

此后7年,她在福州阳光国际学校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这所私立学校不仅为灾区学生免去了学费、住宿费,每个月还给他们发放生活费。

去福州的第一年,许多孩子不太适应新环境。黄成翠因为想家,想爸爸妈妈和奶奶,会在晚上睡觉时偷偷哭泣。电话里,二叔劝她,“如果这是人为的,无论用怎样的办法,我们都会解决。但这是无法避免的天灾,你必须接受命运,面对现实。”黄成翠一直记得这句话。

新生活适应起来似乎也没那么难,黄成翠很快感受到了来自周围的友好,“同学们不会刻意戳你的伤疤,会把你当作正常的同学,和你有说有笑。”加上一起到福州的同学,都有着相同的遭遇,“只要想到有心理创伤的不只我一个人,就没那么难受了。”

四川福建相隔甚远。婶婶记得,头几年,学生们寒暑假回家,学校都会买好车票,由民政部门的老师统一带队,家长们再到成都去接。

2015年,黄成翠考上了福建华南女子职业学院的服装设计专业。

黄成翠已经习惯了福州的生活。受访者供图

地震带来的阴霾逐渐被驱散,寝室里和朋友们的交流让黄成翠变得开朗、爱笑和爱说话,“以前身边人无法理解我的很多东西,但大学室友都会懂我,懂我难过、烦躁时的各种想法。”2018年毕业后,她进入了当地一家服装公司。15年来,她已经完全习惯了福州的生活。“命运已经是这样。现在我就告诉自己,每天都要活得开开心心的。我想我爸爸妈妈在天上,也希望我每天都开心快乐。”

而对张宇杰来说,额头上的疤痕总会提醒他15年前发生了什么。

那年他10岁——比黄成翠还要小一岁,在德阳绵竹市汉旺镇汉旺小学读三年级。张宇杰坐在第三排,同班的堂姐坐在第一排。后来张宇杰告诉父母,地震摇起来的时候,楼板一下垮了下去,从4楼掉到1楼。张宇杰亲眼看见姐姐掉下去,消失不见。

震后第三天,堂姐的遗体被找到,“卡在楼板与楼板之间”,已经遇难。

张宇杰幸存下来,但母亲柯小燕说,楼体垮塌时,他仰头看天花板,水泥架掉下来,把他的整个头皮撕开了。同时,一根钢筋深深插进他的脖子里。

震后,张宇杰先是在德阳的医院治疗,从湖北来支援的医生检查后发现,他除了头皮、脖子受伤,胸骨也有骨折。后来,张宇杰又被送到重庆市儿童医院。医生觉得他是不幸中的万幸,钢筋插到脖子里,但却没伤到动脉血管。整个治疗过程中,张宇杰的医疗费都被减免了。

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张宇杰的头上留下了很大的疤痕。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回到家就哭,害怕别人的眼光和嘲笑,不肯出门也不想上学。柯小燕解释,“他头皮的毛细血管、汗腺都有损伤,他说头皮是木的,感觉不灵敏了。”

汉旺镇地震遗址中被废弃15年的房子。摄影:陈龙

2009年,张宇杰得到了嫣然天使基金的帮助,在整形美容医院做了两次除疤手术。

但比起身体的伤害,心理伤害更为持久。柯小燕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儿子晚上都会做噩梦,一边做梦一边喊着,“爸爸妈妈,你快救一下,我脚底下净是同学。”

在德阳的医院治疗时,他们遇到了一对从深圳来的志愿者夫妇,是专门给儿童做心理咨询的。因为张宇杰和他们的孩子年龄相仿,他们给他进行了长期的心理辅导,还把张宇杰和父母带到深圳。“我们娃说想去看大海,他们就带他去海边。”柯小燕说,15年来,这对志愿者夫妇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联系,每年还会送来礼品。柯小燕和丈夫也小心翼翼,尽量不跟儿子谈及地震中的遭遇,“我们就希望他把那段记忆忘记。”

“如果没有那次地震”

龙少林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如果没有地震,他“至少不会比现在过得好。”

5月12日,汉旺中学已经开始实行夏季作息时间,下午2点半开始上课。午饭后,同学们都在寝室里休息。14时28分,龙少林已经到了一楼的教室。楼房突然开始摇晃。因为学校附近有东方汽轮机厂和火车轨道,大家一开始以为是火车出轨了。但很快,他们意识到是地震,纷纷往外跑。

虽然教室在一楼,但这栋U型教学楼的走廊是在内部的,只有在U型最南端才有出口。当龙少林跑到出口台阶上时,看到楼前那个设有假山的水池里的水,漾了出来。就在这时,一个从楼上跑下来的低年级同学,被上面掉落下来的水泥栏板砸中下半身,无法动弹。龙少林跑过去救这位同学。但他怎么抬也抬不动,楼上的砖石还在不断掉落,他只能先跑开。

与此同时,寝室也塌了。汉旺中学的学生寝室是一排平房,每个房间里住着14个同学。那几天午睡前,寝室同学都让龙少林走的时候叫一下他们,免得迟到。但龙少林总觉得,每个人应该对自己负责,因此,那天他去教室前,没有喊室友。看到寝室坍塌的一刻,龙少林心生愧疚,“万一有同学在里边受伤或遇难了,我要愧疚一辈子。”

所幸寝室里没有人遇难,只有一位没能及时逃出来的同学头部受了些轻伤。

伤员被抬到校外的东汽广场,也就是后来成为汶川地震标志性遗迹的汉旺时钟楼的旁边。“场面特别乱,很多人躺在地上。我们把一个头部砸伤的同学抬过去,找到一个医生。他给伤口洒了一点酒精,拿了一点棉花,让同学自己捂着,说你这个不严重,自己走吧,注意一下清洁就行。”龙少林说,镇上医生太少,忙不过来。

汉旺镇地震遗址。摄影:陈龙

因为通讯中断,龙少林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他跟随老师到了绵竹市体育场,在灾民安置点帮忙的时候发现了姐姐。原本就残疾的姐姐也受了伤——从房顶掉落的木头插到她的左腿膝关节内侧,“离动脉只有2公分。如果伤到大动脉,就没有我姐了。”

几天后,姐姐被送往浙江嘉兴医院救治,龙少林也坐火车陪同,“嘉兴的医务人员、社会群众给了我们很多的关怀,我姐得到及时治疗,腿没什么大问题了。”

十几天后,学校老师发来消息,说石家庄外语翻译职业学院(2012年更名为河北外国语学院)的校长来到绵竹,希望招收一些灾区的贫困学生,读五年一贯制大专。龙少林成绩还不错,老师建议他考虑一下。担心错过机会,姐姐劝他赶紧回绵竹。嘉兴医院也立刻给龙少林买了机票,让他当天回到四川。

龙少林最终被招收。和他一起去石家庄的,有30多个同学。龙少林选择了法语专业。

毕业后,他先后在喀麦隆、塞内加尔、阿尔及利亚工作,从事法语翻译。

这些年龙少林大部分时间都在非洲,但每次回国休假,他都会去汉旺镇地震遗址和公墓上转一圈。今年5月,他恰好带妻子和女儿回国。5月12日早上,他在朋友圈发了两张纪念图片,配文“逝者安息,生者自强!十五载,祭”。

15年一晃而过,龙少林觉得,过去的伤痕逐渐淡了,“我们这些没有在地震中受到伤害的人,的确应该勇敢地生活。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也是对逝者的尊重。”

女儿刚从非洲回国,水土不服,有轻度感冒和腹泻,这些天,龙少林忙着带她去医院看病。在他看来,比起当年,这样的生活琐事,已经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