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患有躁郁症的父亲去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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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由导师指导完成。

“爸,我陪你去看看医生吧。”一阵沉默。

“我选了一个专家,周三和周六早上都坐诊,选哪一天?”床头闹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那就选周三吧。”我又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我打开手机准备挂号。

“我不去。”父亲的声音很含混,我没听清。父亲猛地坐起来,背对着我说:“我说不去!医生懂什么,医生还没有我懂!他们只会胡说八道!”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父亲对面坐下来。我看着父亲,他眼神躲闪,“看到你难受,我也很难受,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有一点哽咽。

“我只是老是睡不着。”父亲语气软了下来。”“那我们就去问问医生有没有可以治疗失眠的药?”我试探性地说。一听到医生,他又开始抗拒。“不用你管这些,我现在想睡了,你出去吧。”他往后一仰,将被子从头到脚蒙住自己。

我感觉血液涌从脖颈涌上后脑勺,心脏砰砰跳动猛烈地撞击我的胸腔,但意识却无比清晰,我揉了一下太阳穴。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预示着这场谈话以失败告终了。我起身往外走时突然听见他说:“只是看失眠,是不是?”

生怕父亲反悔,出了房间,我立刻挂了周三的专家号。看到“挂号成功”的那一刻我长吁一口气,仿佛只要挂上了号,所有问题就能引刃而解一样。然而这种轻松感并不持久,那一晚我半梦半醒,翻来覆去,直到听到窗外的鸟叫声,看了一眼手机,5 点都不到,天也才微微泛白。我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索性关了闹钟,打开微信,再看一眼挂号信息,再确认一遍流程,再看一遍地址。就这么折腾到 6 点我起床洗漱,听到隔壁的声响,我猜父亲也是一夜无眠。

去医院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说不清为什么,感觉一张嘴一发声,旁边的那个人就会碎掉一样。

到了医院,像我在心里反复练习的那样,取号,买病例,去分诊台等叫号。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我踏着台阶上楼的时候,觉得轻飘飘的,一切都很不真实,终于到了分诊台,距离看诊只有最后一个步骤,而我们距离医生的诊室也只有不到十步。

尽管是夏天,清晨医院的长廊没开空调也是荫凉的,我坐在长椅上,一边打呵欠一边打哆嗦。诊室门口的叫号屏亮了,分诊台的叫号器也亮了,走廊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进出诊室的人看不出什么异样,跟看普通感冒发烧也没什么不同。但坐在走廊里的人却营造了一种压抑的气氛,几乎没什么人看手机,但也说不清大家在看什么。

直到有一位清瘦的中年妇女走上来,她穿着绸布衣裤,脚上一双老式皮凉鞋。黑眼圈很重但眼神矍铄,对着走廊尽头的两个中年男子说,“看病吃药只是一方面,我们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家属都这么支持我们,我们更应该撑住,这个病说到底就是要自己开导自己!”我听着这番话,好像在迷雾的大海上看到了一座微微发光的灯塔。我刚想起身,就听到父亲从鼻子里发出的一声冷哼,“这些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哪个听的!”这话像一盆凉水从头泼到我的脚,“7 号患者,请到 2 号诊室看诊。”我还来不及感叹,终于到父亲看诊了。我拉起父亲的手,快步走向诊室,到了诊室里,关上门,我让父亲坐在医生旁边的椅子上,自己踱着小碎步走到父亲旁。

这次带父亲去看病,全是因为大伯的造访。这是一个初夏的正午。我一边陪着 5 岁的儿子玩耍,一边照应着母亲,铺桌布,摆餐具。门铃响了,门还未开,我就听见大伯母洪亮的声音,大伯笑着拍手要抱小家伙。母亲张罗着大家落座开席。

二十年前,大伯带着兄弟姐妹创业,却在小有成就并商量由儿女接班时,几兄妹闹得不欢而散,此后大伯大伯母全家移民美国。但大伯一直顾念我父亲老实,这次回来探亲也说一定来家里聚聚。

午饭后,我把儿子哄睡,去饭厅陪长辈们。不用听我也知道,母亲同大伯母抱怨父亲常常撒酒疯。我刚落座,“你爸爸今天又出去喝酒了?以前不是带他去看过医生,也吃过药,后来怎么就不管他了?”大伯母喝了口茶。母亲一边倒茶一边摇头“有什么用呢,他不承认自己有病。”“你大伯也是抑郁症,看病,听医生话吃药,那个时候不也是成夜成夜睡不着,现在不也好多了。”大伯母音量提高,我朝房间望去,怕吵醒儿子。见我不接话,大伯母正色道:“我们在美国,也是你姐姐陪我们去看病,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了,这些事你得管呀,爸妈养你到这么大,现在还帮你带娃,你还是要尽自己的责任!”我低着头擦着桌子,母亲并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我木讷地点着头,脑子里的嗡鸣声和窗外的蝉鸣声太大了,后面的聊天什么也没听见。

我怎么都没有料到,打破僵局的竟是父亲的回来。先是听到门外父亲大声地打电话,“都说好了,明天早上排练,下午演出,不见不散!”我打开门,正碰上父亲掏出钥匙,我说“大伯和大伯母来了”,“哟,大哥大嫂来了!”明明是约好的聚会,父亲却像偶遇一般。他左肩挎着背包,那是他的琵琶,右手提着架子和琴谱。本来不高的他,被两个包压得有点驼背,因为喝过酒的关系颧骨和眼眶有些发红,汗湿的头发一缕缕搭在前额,身上大红色的 T 恤背后印着“XX 民乐队”。

大伯母从饭桌上探出脑袋“这是乐队刚演出完呀?”“对对。”父亲边换拖鞋边回答。大伯母看了看我,“又喝酒了?”父亲习惯性地打着马虎,又透着一丝炫耀,“没喝多少,演出完主办方请客,盛情难却,就喝了一杯,二两。”

父亲拿出他珍藏的金骏眉,让我赶紧烧水重新泡茶。大伯说:“你这个架势是越来越专业了呀!”父亲摆手,“大家给面子,队里都是音乐学院、专业院团退休的老师,都对我客气得很!”说着掏出手机给大伯看他的演出视频,是那些他发给我无数遍,自己也看了无数遍的视频。父亲介绍着他的民乐队,像一个正在参加竞选演讲的政治家,慷慨激昂。大伯夸赞父亲的乐队水准几近专业,母亲和大伯母聊着各种家务事儿,一家子其乐融融。仿佛之前那场关于父亲撒酒疯、需要看病的对话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只有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我,像一个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小丑,想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看着父亲侃侃而谈,我却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那时大伯和兄弟姐妹闹矛盾,清算了企业,全家移民美国,正值退休年龄的父亲情绪极其低落。我看到社区正在组建民乐队的消息,想起父亲年轻时在宣传队里组过乐队,就鼓励他报名参加,希望他有一个精神寄托。然而我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父亲只是从一个漩涡跳到了另一个漩涡。乐队当然也有排练和演出,但更多的时间他们在一起聚餐喝酒。我常常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听到父亲摔门而入,最可怕的一次是我半夜去洗手间,有一团黑影在家门口,吓得我赶紧开灯,一看是父亲趴在地上,旁边是他的琵琶,琴谱散落一地。

大伯和大伯母快到傍晚的时候离开,刚送完他们,父亲说晚上还有演出,挎上琵琶就出门了。我望着厨房里的杯盘碗筷,一时间失了神。至此,陪父亲看病的重担一天之内,从母亲那里转移到了我的肩上。我就像突然被推上跑道,接力赛的上一个选手把接力棒塞到我手上,既拿不稳也不敢丢,起点和终点在哪里我茫然不知。

对啊!父亲是怎么不好了?三十多年来,我的人生和父亲的人生只有一半是重合的。重合的这三十多年里,我对他只是熟悉,却并不了解,更遑论我从没参与过的那30年。《杀死一只知更鸟》里说:“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我自然没有穿过父亲的鞋子,也没有走过他走过的路,更不知道哪个角度才更靠近他思考问题的角度。

我对他过去的了解不仅资料不全,也缺乏客观性,不过是从奶奶,母亲、大伯等一众亲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他的过往。家里有兄弟姐妹六人,父亲排行第五,穷困时,爷爷奶奶把二伯送人换了粮食,姑妈最年长,早早独自成家,姑姑最小颇受宠爱,大伯一贯沉稳,三伯开朗自信,唯有父亲,在这个多子女家庭中的夹缝里求生存。

十几岁的父亲会把袜子藏起来,打算自己偷偷洗,没得到表扬反被奶奶批评说:“你爸小时候啊,喜欢藏袜子,找半天才能去洗,耽误功夫,你三伯多好,把袜子直接拿出来给我洗。”明明孝顺懂事的他,却没得到应有的关爱。

他也并不总是隐忍委屈,和母亲恋爱的时候,也曾霸道过。那年大暴雨,母亲的工厂淹水,男同事背着她趟过最深的地方,正巧被来接母亲下班的父亲看见。回去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直到母亲进门前,他一把抓住母亲手腕,用刻薄的语言讽刺母亲不检点。也是因为这次冲突,他们差点分手,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父亲,做了很多事挽回,但母亲告诉我父亲骨子里的封建思想是无法改变的。直到我自己走入了亲密关系,也有固执痴狂的时候,也曾让对方觉得我的爱太沉重,我才意识到,或许父亲霸道的背后还有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关系吧。

大伯创业之初,原本是让父亲来做合伙人,奶奶一直都更偏爱三伯,坚持让三伯做,孝顺的大伯和父亲都没办法反驳。虽然没做成合伙人,父亲在工作上也一直是吃苦耐劳,能够独挡一面。那些日子,一年有半年他都在出差,全国的一二线城市跑了个遍。大伯当然都看在眼里,每年会悄悄给父亲发分红。然而不公的种子其实早就在父亲心里埋下了,一次聚餐,他多喝了几杯,当着同事们说:“我从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到现在中标的都是大企业,我对得起这个公司,我也不觉得我比谁差!”他近乎偏执的努力,某种程度上是想证明他更适合当合伙人。

早期创业,大伯带领的团队里一直是家庭式的氛围,他是真的把员工当家人,在生活上也会给予关心和帮助。与大伯正好相反,三伯理想的职场是等级森严的,他享受和客户们的觥筹交错,对员工却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反而觉得大伯这样做会惯坏员工,带坏团队风气。一件件小事上的争论,一次次理念上的不合,父亲被夹在两个人中间拉扯,他既看不惯三伯一副“资本家”的作派,但因为合伙人的事情,他也埋怨大伯没有坚定的选择他。他没有办法无条件的支持谁,也没有办法强烈的反对谁,只能反反复复地折磨自己。

这种矛盾和分裂其实也延续到了父亲的生活里,平时他是热情周到的,酒后他是暴躁癫狂的,本来这两者的占比是各百分之五十,不知道是父亲的状况愈来愈差,还是随着时间推移,生活压力的增加,我对父亲的包容越来越少。我觉得酒后父亲的占比越来越高,高到我都开始忘记原本他是个乐观善良的人。面对酒后的父亲,我已经麻木,对于他的痛苦我只想逃离,还带着些许嫌弃。这时的我别说穿上父亲的“鞋子”,连看都不想看一眼他的鞋子。

我当然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的问诊里描述这些,也不认为一位久经沙场的精神科医生会有耐心听我将父亲的脆弱敏感,纠结与分裂娓娓道来。我只能淡淡地说:“医生您好,我爸常常失眠,喜欢钻牛角尖,喝完酒之后很难控制情绪。”

医生继续敲着键盘:“那最近是因为什么事情心情不好?”我犹豫了一会,“因为他觉得我妈妈出轨了。”我没看父亲,但我知道他也没抬头。

“所以是真的,还是只是怀疑?”

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此刻坐在电脑前的是一位离婚律师。

“嗯,应该说只是怀疑。”父亲眼神闪躲。

“那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吗?”

“胸闷,头也很晕。”

医生点点头,突然他转过来看着父亲“有没有想过轻生?”

父亲的肩膀抖了一下,“有”。

我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我没问过父亲,是我太大意,还是压根就不敢问?

“先去做两个测试,等结果出来我们再来讨论。”接过医生开的单子,我让父亲在走廊等着,交完费,来到测试室。一排排整齐的桌子和电脑,像是驾照科目一的考场一般,只不过我们将拿到的不是驾照,更像是命运的审判书。做测试只能本人进去,我告诉父亲,我就在门口看着他,没关系的。他点点头,坐下,我看着他右手笨拙用力点着鼠标,啪嗒啪嗒。

拿到测试结果的时候,我又开始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上面写着的除了重度抑郁以外,有一个研究生毕业的我却从不了解的词:双向情感交流障碍。父亲看到结果的时候,脸色苍白,我一句敷衍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这种情况需要住院治疗。”医生看着单子说。

来之前我问过母亲,如果需要住院怎么办,母亲说那就住吧,可我知道父亲如果住院,就意味着他必须承认自己是个疯子,他最后的那一丝希望、自信、自尊都将被碾碎。我率先开口,“如果不住院呢?”

“程度是比较严重的,需要住院进行观察和系统的治疗,病人会更配合,病情会快一些的好转。不住院的话病情会反复,如果再加重,还是要来住院治疗。”医生很严肃。

父亲一直在抖腿,我说:“医生,关于住院,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可不可以先按不住院的办法来治疗。”医生拿下眼镜说:“那你们要确定好,从医院的角度来说是建议住院的,你待会签个字就写已知悉,自愿回家治疗”。“那我开药,每隔半个月要坚持来复诊,随着病情的变化会调整药物的使用。”我们连忙谢谢医生,拿了缴费单逃也似的离开诊室,仿佛走慢一步就要被关进去。我立刻去缴费拿药,好像整个看病问诊的过程完全不重要,只要拿到药就好,那些药就好像尚方宝剑一样,我握在手里可以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配合医生的嘱咐,我每天检查父亲吃药,吃药期间,父亲戒了酒,作息也规律起来,早晚还会出门运动。我觉得一切都似乎慢慢好了起来,每天回家的路上觉得风都是轻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变得闷闷不乐,眉头上总是打着结。我安慰自己,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医生解释过药物会抑制兴奋度。

然而这么几天的好转,却像是人去世前的回光返照,这种好转不仅好的出乎意料,就连结束时的急转直下也是想象之外的糟糕,并且无法挽回。我知道这一天父亲出去喝酒了,我当然明白父亲不可能戒酒,那种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是毫无说服力的。哄睡儿子后,我躺在床上,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也睡不着,像是在等待那只还没落地的靴子一样。

“哐”大门响到我的房间都震了一下,“思予!出来!来来!思予!你给我出来!个狗儿养的。”我生怕儿子给吵醒,胡乱套了件外套,赶紧起身。我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凌晨一点多,父亲鞋都没脱,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上,肩头和膝盖上有还没干的泥,满脸通红,头发乱糟糟的,发梢还在滴水。他胡乱地搓着自己额前的一捋头发,“你是不是觉得你爸爸疯了?啊!”他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舌头已经打结了,但声音却大得将整栋楼走廊的声控灯都点亮了。

“你知不知道是哪个把你爸爸害成这样的?啊!”我站在客厅与饭厅中间,不敢靠近,也无法躲避。“是你妈妈,你那个臭不要脸的妈妈!”

他突然之间朝地板啐了一口痰,然后掏出裤兜里的一包皱巴巴的烟,拿出一根点燃。

“爸,已经很晚了,娃也睡着了,你也先睡,明天起来再说好不好。”他吐着烟雾,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但仿佛焦点又在我身后。

“少跟我扯这些,你们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苦。”

他扔掉香烟,抱着头窝到沙发里,我走近,灭掉烟头,又去拿抹布清理地上,就在我去洗抹布的时候,哐地一声,他又出去了。我赶紧开门喊:“爸!你要去哪儿?”“不要你管!”他歪歪扭扭地进了电梯。

我愣在原地,这样的场景,我不是不熟悉,以前有妈妈挡在前面,再或者,他针对的对象是大伯,或者某个朋友,至少矛头不是直指我的。而每一次我都会选择性忘记这些场景,不想把那种恐惧一直放在心里,只要父亲第二天醒来不说,我就可以当做头一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我躲在房间里,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一样。然而这一次,逃避不起作用了,那些被我隐藏的记忆全都翻涌了出来,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追下去的时候,父亲突然又打开了门。”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妈妈多好!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进退两难,让他进来怕吵到孩子,让他出去又不安全。”难哪,我的日子真是难啊!“他一开门,又出去了。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换了鞋跟着他。我跟着他出了电梯,在小区里转了三圈,他根本不需要回应,一直自言自语,念叨着他出钱给舅舅办婚礼,给舅伯家盖新房,可是母亲却背叛了他。

终于走累了,他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描述着母亲出轨的细节,说那个男人先是威胁母亲,母亲给了几次钱后不胜其烦,终于那个男人开始给父亲发短信,告诉父亲母亲的大腿上有个胎记,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来,我都觉得这是哪个三流影视剧里的狗血剧情。

这一段故事其实我听过很多次,第一次是在16岁的时候,那是我记忆中,父母吵架最凶的一次。母亲因为生气,和我睡在一起,父亲半夜一直在吵,母亲忍不住回了一句嘴,父亲打开门冲进来,朝着母亲脸上就是响亮的一记耳光。因为和母亲枕头挨着枕头,响亮的巴掌声,发烫的耳根,还有因害怕涌上头的血液,让我产生了那巴掌是打在了我脸上的幻觉。母亲一气之下,换了衣服鞋子就走了。那天晚上,父亲就坐在沙发上,以几乎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用词讲述了母亲的出轨。

父亲突然开始不停地扇自己巴掌,左一下,右一下。“我真是没有脸了,没有脸了”我木然地坐着。“你妈妈为什么要给我带绿帽子!”他呜呜地哭了起来,然后把头埋在膝盖上,嘴里用各种不堪入耳的污秽词语继续咒骂母亲。

其实我有一次试探性地问过母亲,我们俩还是枕头挨着枕头的躺在床上闲聊,她说:“那你觉得是真的吗?”我没有回答,黑暗里我看不到母亲脸上的表情。母亲不置可否,这让我没有办法确信那些出轨的细节是父亲因生病而妄想编造的,但16岁的我既无法面对真相,也承受不起父亲的病痛。

凌晨4点多,我又听到了鸟叫声,父亲终于晃晃悠悠地起身,这场战斗结束了。他直接倒在床上,我脱了他的鞋放在门口,顾不上他身上的泥,把被子给他盖上。好不容易躺下,身心疲惫的我却毫无睡意。7点我起来送儿子去幼儿园,发消息给领导请假,回家补个觉。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迷迷糊糊被洗手间传出的干呕声和冲水声吵醒,索性起来洗漱。父亲的房门半掩着,脏衣服堆在地上。洗漱完,我去厨房煮面,听到动静,是父亲在阳台的医药箱翻找着,我知道,他在找肠胃药。回到房间我拿了胃药出来,“药在这里。”

他没有回头看我,但是停下了翻找的动作,我把药放茶几上,接着,他瞥了一眼茶几上的药,仰头吞下药片,回房关上门。

春节我带着儿子一起去看了电影《深海》,小女孩参宿因为家庭重组,缺爱孤独,跳海,路过的小丑南河跳入大海救她,拯救的过程中,参宿进入了深海梦境,做了一场被救赎的梦。五彩的洋流在银幕上闪烁,明暗间我泪流满面。

散场后儿子摇着我的手:“参宿有抑郁症对吧,妈妈。”

我知道他看懂了,“是的”。

“那个缠着参宿的丧气鬼就是她难过的那些情绪吧。”

我笑着点头。

“但是南河没有放弃,最后参宿也没有放弃对吧。”

我一下子红了眼眶。

“妈妈,你怎么哭了?”

“因为妈妈也遇到了南河。”

儿子抹掉我的眼泪。“所以抑郁症没有那么可怕,是可以治好的。”

人生当然残酷,但何尝不是一个治愈别人和被别人治愈的旅程。

我不知道,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我会不会大哭。是哭我失去了至亲,还是哭从至亲的折磨里解脱了。我也不知道我有一天我会不会变得和父亲一样,折磨自己也折磨爱我的人。我甚至不敢想,这个遗传会不会在儿子身上出现,而我又该如何面对呢?我恐惧过,犹豫过,残忍过,麻木过,但唯独没有放弃,至少到此时此刻,我,还没有放弃。

这一段缘分的开始是武汉的独立书展,我购买了,大雨的夜晚我看完了一大半,既受到冲击,又非常喜欢,里面的故事每一个都有着独特的吸引力。于是我关注了公众号,然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报名了这样一个短故事写作,一开始其实也没有带着什么期许,更多的是担心自己半途而废。然后当我开始整理素材的时候,就开始产生化学反应了,我是谁,是什么构成了现在的我,我的情感我的价值观是如何构成的,当我开始思考,我就有了写作的动力。在老师一次次的鼓励下,我不仅不会害怕表达,我反而非常享受每次的更新,当我脑海里的画面不再凌乱,可以变成流淌的文字,我坐在电脑前不再痛苦,而是沉浸,我喜欢在自己构建的一个小小的文字世界里畅游,我也会反复阅读这些片段,原来这些都是我写出来的呀。直到卡着截稿时间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知道这篇文章并不完美,但我知道这种尽力的感觉真让我自豪。

感恩在老师的鼓励下我终于有勇气用文字讲述这个故事,毫不夸张的说,很多片段我是边哭边写,但这个故事也让我直面自己的黑暗与痛苦,整个写作的过程或许远大于这篇文章本身,也感谢各位小伙伴,你们让我知道,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挣扎纠结,但还在努力试图拨开自己的内心去看到更多有力量的部分,这14天的写作仿佛是一趟奇幻的旅程,这篇文章的完结我觉得不会是一个结束,而是人生新篇章的开始。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