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专访陈佩斯:时间不会欺骗我

南方人物周刊专访陈佩斯:时间不会欺骗我
0:00
0:00
文章来源: - 新闻取自各大新闻媒体,新闻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
(被阅读 次)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对于惹人喜爱的老艺术家们,我们常常怀着“这老家伙只要还能出作品就行”的宽容与善意,毕竟极少有艺术家的创造力跟年龄增长成正比。陈佩斯却是一个偏差值:电影,小品,再到话剧,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经典,经得住时间的检验。


他的话剧《惊梦》巡演到了第三轮。在一场又一场结结实实的演出中,《惊梦》成为近十年来最受好评的原创话剧。2022年10月,上海第二轮巡演时,我感到现场爆发出的掌声与欢呼,甚至带着丝丝愤慨。

故事说的是解放战争背景下,一个昆曲戏班的生死命运,以及历史的偶然和必然,幽默又悲凉,大气也婉转。戏中的悲悯与厚重,总让人觉得这“应当”来自北京人艺这样有着光荣传统的大机构,而非陈佩斯这个“个体户”——出品方大道文化正是由陈佩斯创立的。自从1990年代初成立中国最早集影视、制作、发行于一体的民营企业后,陈佩斯便自称“文化个体户”。

如果以豆瓣评分为参考——《惊梦》的执行导演陈大愚不大看豆瓣,他觉得那些用户样本太小太局限,评价再高也只是一小部分人喜欢而已——国内话剧的前三甲分别是北京人艺的《茶馆》(9.4分),《惊梦》(9.3分)、《戏台》(9.2分)。其中,《惊梦》《戏台》,皆出自陈佩斯与毓钺的合作,一个导演、主演,一个编剧。

面对陈佩斯这位从业45年的老艺术家,我们尝试探究他如何能够佳作不断。

陈佩斯当然自知,他说自己的成就源于时代的垂青。除此之外,他总有好搭档:演员朱时茂、导演王好为、摄影赵小丁,和编剧毓钺。他还有一位被称为表演艺术家的父亲陈强,和一位与他在喜剧路上同行的儿子陈大愚。


但陈佩斯最难得之处,正在于他屡屡转身,离开这些幸运,与所谓的“潮流”背向而行。他曾被时代垂青,却主动跨过当下,一步一阶向他坚信的艺术南天门走去。

撸榆钱

2023年,北京人吃榆钱花的最佳日期是4月3日,鲜嫩清甜。早一日花骨朵还未舒展,晚一日便会雨后疯长,老如菜叶。

陈佩斯在这天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地点在他的大道戏剧谷,面朝温榆河,背靠孙河郊野公园。但这天他更重要的事情是摘榆钱。榆钱树高大,陈大愚踩着梯子撸高处,陈佩斯摘低处。父子俩撸了三棵榆钱树的垂枝,引来邻居围观。

“就现在,明天就不行了。”陈佩斯对邻居说,“梯子给你们,你们也弄点。”他招呼陈大愚停手,又说,“分给客人一点。”

“嗐,人(家)不会吃这个。”陈大愚看了我一眼。他已知我不稼不穑,便在撸榆钱时向我科普了榆钱花和榆树皮分别怎么吃,还绘声绘色地说了小时候捡银杏的故事,说他满书包都是臭银杏味。


▲陈佩斯、陈大愚父子在院子里撸榆钱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这天之前,我断没想到陈佩斯父子这般好聊。采访前,我见过陈佩斯两次。一次在演出后台,陈佩斯瞥见了走道拐角处的我,立刻要工作人员请我离开。我并非贸然闯入,而是在早前得到了剧组的允许,还挂上了工牌,但陈佩斯见到外人,便觉不妥。他后来在采访里同我解释,演出前有外人在,或有演员心不定,心思多了,演出状态就会起变化。

另一次则是我在大道戏剧谷的办公室里看内部视频资料时,陈佩斯捧着保温杯路过,瞄了我一眼。他胡子、眉毛都白了,身上泛出毛边的深蓝色帽衫,曾出现在两年前的视频采访里,也出现在大愚拍的短视频里。他对物质世界颇为钝感,老搭档朱时茂曾对媒体说:“陈佩斯有时候太不讲究了,一双布鞋穿五年,一双袜子能洗了再洗,露趾头了,还能再穿,很朴素,很艰苦朴素。”

这两次短暂的打照面,让我有些紧张。我担心他接受采访只是为了配合《惊梦》的第三轮巡演,其实内心里并不乐意。毕竟,过往关于陈佩斯的报道都有着拒人千里的标题:《事了拂衣去》、《陈佩斯:我经得住检验》以及《严肃男人陈佩斯》。

采访伊始,陈佩斯刚坐下却又突然起身,去搬了张长桌横在我们之间。“换个大桌子,你写东西方便,”他说。


我突然想起12年前,有位记者写自己与陈佩斯的碰面,似乎也是这样:“他常用这种眼光斜视看人,在排练的时候突然朝我投来一瞥,吃饭的时候不经意盯我一下,甚至当我们并排走在路上他朝我说话时,也是这种眼神。起初我觉得那有点轻视的意思,后来渐渐察觉他只是在偷偷观察,并无他意,甚至是带点好意。”

大道戏剧谷的工作人员、他的老友,还有陈大愚都说,陈佩斯好说话,凡事都能商量着来,听人劝。

但他一定有执拗的时候,就像他戏中的人物那样。

硬逻辑

陈佩斯在我眼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叫我清醒点。“你糊涂了,”他说,“逻辑关系是为了活命,才有后面的故事。”

他也糊涂过。筹备《惊梦》的剧本时,他以为故事里最大的事儿是新旧文化更替,是昆曲班子学唱新戏的波折。真到排练演出来,他感到这新旧文化冲突却是最弱的驱动力。


“最重的是命,是活命。”他说,“唱新戏并不是最重的,因为并不能因此生发出一连串的情节。是他们因为要活命,去寻找生路,才找到了新戏,是为了保住性命才答应唱山歌北曲,童孝璋(老班主)也不知道新戏是什么,接到手发现,完了,寸步难行,可不得了。”

“作为一个唱戏的人,你吃了人家的粮食,那人家点什么戏你就要唱什么戏,这是硬逻辑。”毓钺说。

陈佩斯经历过吃不饱。1969年,15岁的陈佩斯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插队。“饿到每天脑子里都没有别的事,就是想什么能吃。”他咽了下口水继续说,“因为(每月)45斤粮食又没有副食,又是强体力劳动,每天根本不够。有时候女生省下一点,还给男生,一个班帮助一个班,就那么互相帮助一点。我们(男生)在脱坯的时候,多帮她脱几块。”

年轻的陈佩斯在内蒙古沙漠地区接受了爱的教育。春耕拉犁,牲口少,主要靠人。农地是胶泥土和沙子混成,一头牛都破不开土,得一头牛加两个年轻人拉偏套。没有牛的时候,四个小伙在前拽,麻绳勒破肩膀,腰弯到脸贴地,汗透衣衫,往肚里灌水,再出汗。没人偷懒,因为多出一分力,就是对别人的一分爱,得靠大家一起拼命才能完成。

“在极端困苦的环境下,一个人活不成,人人都互相帮助,必须一群人共同去完成目标,一点点活下来。”陈佩斯说,“所以那种人性的光辉,我也沐浴过。而且在那里头,把我们打造成特别的好人,离开那儿以后,你见不到那么多好的人。”


1973年,陈佩斯返回北京。他听不惯空话假话套话,看不惯口不对心说废话的人。四十多年后,有人问他,你是不是一直都没适应?他不置可否。

“你会对人失去信心吗?”我们问他。

“不会,因为我看过好的。”他斩钉截铁回答,“这么多年苦难的生活历练之后,当我们都成了一群很好的人,我发现那种善良的东西,是最有力量的。”

所以尽管《惊梦》是个真正的悲剧,陈佩斯却在严肃地、有分寸地、一环扣一环地制造喜剧效果。这是痛苦的创作过程。“真的是非常难过,我们不是演一个与我们无关的悲剧,而是我们民族的惨烈战争,我的家族就有人参与、阵亡在其中。这背景是淮海战役,是祭献生命的战争,这当然是悲剧,但我要尽量用喜剧去包裹每个点。”

创造笑声,这是陈佩斯的硬逻辑。在他崭露头角的1980年代,他认为“伤痕文学”不应该是社会的主流文化。“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不笑呢?”他反问,“别人喜欢煽情的东西,我不喜欢,我觉得什么事儿,一咬牙就能过去。善良的东西有力量,太有力量了。”


痛苦的装扮

有伤害必然能创造笑声,这是陈佩斯对喜剧本体的坚定认识。

1985年,他在河南农村的树林里拍《少爷的磨难》,衣衫褴褛地追着汽车在土路上跑,踩到土里的蒺藜,一脚接一脚,越跑越瘸,围观的老百姓越看越开心。导演喊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扳起脚底板开始拔蒺藜刺,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我突然觉得喜剧的笑是个特残酷的事情,突然觉得笑是不道德的事情,那时候会有怀疑。”陈佩斯困惑了几年,直至在《电影艺术》上读到卓别林的戏剧理论,他突然明白喜剧来源于“窘境”。“我理解为困境,我当时就觉得这是至理名言啊,结合自己的东西,立刻就顿悟了。卓别林的作品,哪一个不是极度的痛苦和危情造成的?他在《城市之光》里跳弹簧床,拍了一百多遍,他一定也被铁床砸过。我能感觉到喜剧创造笑声中的痛苦,一下就能理解了。”

他觉得自己入了喜剧的门。就像爬泰山,他终于到了中天门,往上没有岔路,就是南天门了。“我的痛苦是我的装扮,我装扮蠢、丑、笨,因为这些我还被伤害,这是痛苦加痛苦,这就对了,观众就要笑了。姿态一定要低于观众,用装扮的痛苦,赢得了笑声,这是一种智慧的行为。”陈佩斯说。

《警察与小偷》正诞生于此时,这是陈佩斯最好的小品。他形容那是自己创作的加速期,实践了多样的喜剧手法,在反复检验中,越用越好。


刑满释放的小偷假扮警察,在与真警察的错位对话中,学会了为人民服务,学会了做个好人。只不过,小偷克制不住面对警察就报出身份信息,克制不住顺手带走警察的钱包,克制不住在大年夜给牢里的兄弟放风。

“他办好事,想做好人,却又面临着牢狱之灾。”陈佩斯总结道。

“你想说的是不是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机会做个好人,莫论前尘?”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个好人,有时候机会都不会给到他们。这是身不由己,所以你看了才会悲从中来。”陈佩斯又强调道,“但这不是我作品的第一目的。我不是为了教化或者笑中带泪,只是因为人物深陷困境,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会给人新的感受。”

陈佩斯在二十多岁时算过命。那时候他随八一电影制片厂在广东拍片,悄悄跟人去找了大仙批八字。“我这一辈子,基本按照他说的,两年两年地过来了,”他说,能成的事儿都是老天安排,不能成的,那都是老天不属意。


1998年,在小品《王爷与邮差》之后,陈佩斯头也不回地,甩着大步告别了当时中国最高的喜剧舞台。“98年春晚,走到哪儿,人和人关系都特别冷了,互相都躲着,怕别人偷自己节目,然后大家分得特别清楚。吃饭都不能在一块儿吃,都跟不认识一样。”他回忆。

1984年,陈佩斯与朱时茂搭档演出了《吃面条》,使小品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表演形式。在他心中,准备演出小品的过程是亲热打闹,得乐一阵儿才能说正事;是姜昆给《羊肉串》写了一串贯口,是马季、唐杰忠、李文华给年轻人们改稿子、纠表演。“我还希望是以前那样,大家一起商量节目。”他说。

1999年,陈佩斯不仅告别了小品,也告别了喜剧电影。他与父亲自1982年开始创作喜剧电影,收获了票房和口碑。那是陈佩斯闪闪发光的15年:前半年全国人民盼他出电影,后半年全国人民盼他演小品。

但在那背后,是没有电影厂愿意参与喜剧电影。“那时候电影厂都要做艺术感特别强的片子,没人要做服务行业,都要做工程师领导别人。”他自己赚钱拍电影,自己赚钱买厂标,累到喉咙里长出大血泡。

陈佩斯从来都是又较真又努力。导演王好为(与陈佩斯合作电影《瞧这一家子》《夕照街》等)曾在陈佩斯宿舍墙上看到过整面墙的人物分析,“他把自己所有戏的动作语言都写在了上面。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演员像他这么用功。凡是第二天要拍到他的戏,当晚,他必定会敲开我的宿舍。”王好为对媒体说。


1998年,陈佩斯被卷入其主演的电影、贺岁片《好汉三条半》的撤排片风波。那年的贺岁档之王,是华谊兄弟发行的《甲方乙方》。

同时告别小品和电影,陈佩斯一度失去了名利。但他认为那都不重要,他保住了更珍贵的东西:他不用求着人做事,不用顺应他人心意,凡事都能商量着来。

2000年之后,他说自己不适合电视、不适合电影,也不适合现在的小品、晚会演出,更不适合一些与艺术无关的事情——也不是没试过,都没做成。

他当然可以继续写小品,一两个月出一个,然后去商演,赚个盆满钵满。“这无非就是用钱来证实你的生存价值,没有意义了。”至于电影,他觉得环境不好,资金投入大风险也大,他承受不了。

▲《托儿》 剧照


他完全投入话剧舞台:是作品,重口碑,踏踏实实与观众交流,能对自己的喜剧做出新的探索。他的第一部话剧《托儿》在2001年巡演了127场,票房可观。只是第一轮演出33场后,他的老搭档朱时茂就退出了剧组。“我吃不了他这个苦,太累,太寂寞。每天都要重复。”朱时茂曾对媒体说。

他的另一位好友,摄影师赵小丁也心疼他。“他也是六十多岁(《戏台》演出时)的人了,还在(后台)争论呢。他真的为自己的一个追求和信念太执着了,也放弃了好多东西。”赵小丁对媒体说,“他完全没有因为年龄大了,或时代变了,把自己的要求降低。”

演好话剧能生存,能吃得起饭,但总归是赚不上大钱。但话剧这条路能走通,个体户陈佩斯这样认为。他坦然地走进网络时代,勤勤恳恳做着原创喜剧:不抄网络段子,仍然写有人物有逻辑的故事。

2010年,在原创多个剧本后,陈佩斯对国外的经典喜剧《雷人晚餐》进行了本土化改编。他担心外国人的喜剧没法逗笑中国人,每天工作11-12小时,形容自己是“苟延残喘”。

当时,外界已经开始讨论,陈佩斯的困境越发明显:缺少一个稳定的创作团队和一位等重量的搭档。大道文化是民营公司,养不起团队,更像是手工作坊而不是一家企业。《雷人晚餐》在国内演出了26场,媒体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在最后一场演出现场外,票贩子摇晃着手中的票,冲行人大喊:“难得了,难得了,看陈佩斯的绝唱。”


差不多就在这时,他与毓钺一拍即合。毓钺同他说,你别满台乱蹦了,岁数也不对了。陈佩斯说是的,他想弄点稳重的东西。他们在一起想故事,最初也没想成。“没关系,再想想,再弄个别的题材,这个不成就再弄一个。”陈佩斯说。

▲《戏台》 剧照 图/王小京

匪兵甲匪兵乙

毓钺和陈佩斯都说,他们俩能合作出《戏台》和《惊梦》,那都是老天定的命运。

他们相识于1977年,分别饰演电影《万水千山》里的匪兵甲和匪兵乙。“那时候我就觉得他与众不同,他很有天赋。大伙一块说笑话,他在语言上、动作上就是比别人可乐,他有把人弄笑的天资。”毓钺曾向媒体回忆。

此后三十余年,陈佩斯弄喜剧,毓钺写剧本,他们是朋友,却从未在创作中有所交集。


与陈佩斯一样,毓钺也认为老天安排了自己做编剧,“做别的那都做不成。”他想当医生,却参了军。从文工团转业进入中国粮油进出口总公司,体验了天天往家里驮大枣花生之后没几日,觉得浑身不对劲。还得是去《剧本月刊》做编辑才高兴,后来他写起剧本,代表作是《李卫辞官》、《李卫当官》和《非常公民》,皆是好口碑的历史剧。

“我写过很多戏,陈佩斯也演过很多戏。都到年纪了,有些东西沉下去,有些东西突显出来。说到底,是对生活的认识,人生的基调,对历史的思考,能聊得来。”毓钺总结说,“历史机缘让我们走到一起。”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瞎聊天,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十句话里,聊剧本的大概都没有半句。不聊天的时候,两人就在喝茶晒太阳,侍弄花草。毓钺在京郊有个小院,陈佩斯经常去玩,甚至一住就是一个夏天:看着黄瓜藤爬上架,一直到结出黄瓜。

“有时候出去一个月,一笔都没动。有时候突然就点透了,全通。”陈佩斯乐起来。

他们在创作上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最重视人物动机,要用内心驱动行为,都追求人的行为与环境要形成逻辑合理性,所谓戏剧性就是不同逻辑的交错。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强悍的发言欲望”——毓钺说这就是创作动力的来源,和老派的规矩感:重视戏剧的技巧和规则,认为对艺术本源的认识越坚实,做戏也更为观众所接受。“不管悲剧还是喜剧,必须有强悍的内在逻辑。这个人在这个位置,要有逻辑,有荒谬性,才能生成故事。这是个系统的工程,电视剧有电视剧的生成办法,话剧有话剧的生成办法,总之就是不能胡来。”


2014年,两人决定写个军阀混战下小人物的故事,一个怪异的故事:送包子的上台唱了楚霸王。这个故事成了后来的《戏台》。“在一个混乱的环境,必然可能发生一件怪异但又合理的事情,我就想弄这么一个东西。”毓钺说。过了些年,两人又琢磨起解放战争背景下的小人物故事,遂成《惊梦》。

还是小人物。陈佩斯结结实实演了一辈子的小人物,从小环境演到大时代。这回他是戏班班主,为了保住戏班,讨好角儿讨好权贵,讨好不同的主家,在夹缝中委曲求全,低声下气,却只能落得被枪抵着脑袋的下场。他是戏班的主角,但却是大时代的配角。

毓钺看了《惊梦》现场,又收到些剧评,他感慨观众都懂,他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观众都懂了。“我这些年来最大的感受,就是观众比你聪明,你一定要尊重观众,不能糊弄他。今天的观众,绝不是过去那种一整个只会接受的群体。如果思想不强悍,主题不强悍,自己没想通,千万别拿出来。”

这般感慨热烈且罕见。经历过1980年代的创作者,多是怀着批评的态度面对今天的创作环境。作为张艺谋长期合作的摄影师,赵小丁曾对媒体说,张艺谋有一点说得很对,那就是现在的时代不是深刻的时代。“我们说现在的受众,尤其像90后这些小孩,他们要看电影,首先感官,我得到刺激了没有。”赵小丁说。

但陈佩斯不一样。他跟毓钺一样相信观众,相信作品最终是要经受观众检验的,只要得到观众承认,便再难撼动。


这或许是喜剧的特殊性:必须绝对重视观众,以此去建立完整的作品。“我们和观众就是共生关系,没有笑声就不是喜剧了。”陈佩斯说,“我们所有的心力,在舞台上的每一秒,都是为了撬动观众的优越感,让他来俯视你。当观众俯视你的时候,他就进了你的圈套,被你牵着走了。”

观众也回馈了陈佩斯。《惊梦》有几处设计,陈佩斯知道观众会笑,但没想到观众能这么乐。他太喜欢这些笑声了,甚至在侧台抢妆时,会打断服装师,就等着听台上说完词,笑声如潮水涌来,“听完了,享受。”描述这些时,陈佩斯眯起了眼,似是陶醉。

小人物

陈佩斯掌握了喜剧的方法,陈佩斯把善良放在喜剧中,陈佩斯想要攀登喜剧的南天门。那陈佩斯为什么要做喜剧?

“他觉得做喜剧就是追求人与人的平等,”陈大愚说,演员与观众,但凡有一方觉得自己不可被冒犯,那便无法开心地笑,“他毕生在做的事情,就是告诉别人,这世界上没有要被神化的人,人与人都是平等的。”

“你父亲为什么这么在意平等?”我们问陈大愚。


“越缺少什么,就越想要什么吧。”陈大愚说,“但我们家三代都是挺理想主义的人。我爷爷当年为了他的理想玩命,穿越封锁线,加入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我爸虽然经过那么多不公平,但他依旧是在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我们都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社会向着我们认为好的方向,走几步。”

1979年,陈佩斯通过广播听到姜昆、李文华的相声《如此照相》——讲的是照相先呼“革命口号”的荒谬经历,讽刺“四人帮”大搞形式主义——他突然感到头脑被解放了。

“真的是一颗精神原子弹啊,”陈佩斯向我们回忆,“从二十多年的禁锢里解放出来,反过来嘲弄这一切。感觉找到了正常状态。”

他深知是历史把自己推向了喜剧上的成功。1984年《吃面条》逗笑全国,这是时代给的节点,而非他个人能力所及。“社会开始和解,人与人的关系开始软化。多少人的苦难,大家这一笑,把所有恩仇泯掉,然后开始重新生活。”

他给年轻人讲课,总要多聊几句《如此照相》。他告诉年轻人,笑是一个社会文明的标志,那意味着人与人平等了,意味着人可以回看曾经的不平等,可以去笑那些不平等之事,意味着环境宽松了。


“观众每笑一次,就是我争取人与人平等的一次胜利。”陈佩斯说。

他知道,人生而不平等。年少时,身为陈强之子,陈佩斯衣食无忧,直到他在内蒙古吃了苦,接受了爱的教育,从此对小人物感同身受。

而他的父亲,新中国电影事业的开拓者、“黄世仁”、“南霸天”的饰演者陈强,则在1974年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电影生涯。他随《海霞》剧组去福建拍摄,回家同陈佩斯说,老百姓太苦了,留给自己的粮食不够吃,得大量吃番薯丝、番薯叶充饥。“我父亲很痛苦,精神上很痛苦。他强烈的政治愿望就是要让大家快乐起来,把快乐的权利还给老百姓。”陈佩斯说。

进入1980年代,社会各领域都逐渐松动。陈强带着陈佩斯开始做喜剧电影“二子系列”,他们要说些小人物的故事。陈佩斯扮演对新时代跃跃欲试的青年二子,陈强扮演一个守旧古板的父亲,父子俩对新旧时代持有不同的看法。二子有时是沉迷扑克的待业青年,有时是被父亲反锁在家中准备高考的赋闲青年,父子俩住在夕照街的四合院,在北京开客店、去经济特区开老爷车、回北京创业开卡拉OK厅……二子系列是变革年代中每一位普通中国人的缩影:跃跃欲试,美梦破灭,屡败屡战。

他们自己请编剧,请导演,拉投资。而陈强,用这些底层人物的小故事,与过去的自己做了切割。


如今看来,二子系列中的父子形象,与陈大愚拍摄的一系列陈氏父子短视频颇为相似。

“这是中国大部分父子的写照:略显古板的父亲和一个缺钱儿子。”陈大愚解释说,“这完全不是我和我爸的相处。我爸追求人人平等,所以我家也很平等,民主家庭,什么事都可以聊。”

陈大愚与父亲在外貌、声音上生来相似,随着年龄增长,有些选择也越发接近。他以“更体会到生命的价值和作为人的意义”来总结自己的2022年,并向我们阐释,作为正常人,就是应该在平等尊重的基础上,友好地沟通。“因为有过不被这样对待的经历,所以更加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平等非常重要,我会更加要求自己对任何人都平等友善地去沟通。”

陈强,陈佩斯,陈大愚,三代人都要做喜剧。对于年轻的陈大愚来说,喜剧有用。“你看这么多人不开心,现在人心这么多伤痕,需要缝补。喜剧是有力量的。”他说。

18岁时,陈大愚去美国学生物,学了两年他就转学戏剧。他老想着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怎样才算真的活着,“有些人心是死掉了,30岁死了60岁才埋,真的很痛苦。”他当然知道喜剧不能解决生活的难题,但他想喜剧能让人缓口气,哪怕只是一两小时的慰藉,都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陈大愚选择了最能广而告之的方式开始他的喜剧创作:短视频。“很多人老说想看见陈老师,我就觉得稍微做一做,发出来,发现观众是真的特别怀念他,怀念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再多做些,或许能给人力量。”他说。

“为什么能给人力量?”我们问他。

“我也说不上来,但我觉得确实喜剧会给人力量。咱就说看完《惊梦》,觉得慰藉也好,觉得看到平等、无贵无贱同为枯骨也好,你可能会有点释然的。咱们就是说,一个好戏让你心里好受10%,多看几个好戏,说不定状态就能提升20%-30%,也可能就走出特别抑郁的阶段了。”

▲喜剧创演训练营,陈佩斯指导学员

繁体字

陈佩斯写字用繁体,这是他系统研读中国古典戏剧后的一个变化。


他花了不少时间同我聊合并字及“司母戊鼎”更名为“后母戊鼎”的历史缘由。对他来说,简化字合并字意,总有膈应到他的时候,还是用繁体字表意才稳妥。

“知道的繁体字越多,你看到的不妥就更多,不就是越膈应么?”

“你怎么糊涂呢?我就用繁体字,我自个儿不膈应。被人看不看得懂,和我没关系。”陈佩斯说。

顺应自己,不论他人看法,这样的选择,陈佩斯清醒地做了许多次。

1989年,陈佩斯在京郊西三岔村,如今的虎峪自然风景区,承包了一处废弃大队部,搭砖盖房。他跟着大队书记,带着村子里的泥瓦匠、木匠,从找地基水平线开始。


人们曾以为这是35岁、名满天下却身无片瓦——没分到房——的陈佩斯不得已而为之,连陈强都曾觉得是糟蹋钱。但对陈佩斯而言,那是自由,他盖起了房,也坚固了自己的精神。

“之前一直按着别人的指令去做,去生活,去活着。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实现它。”他说,“什么都不如自由,那种心性的快乐,那种放任,特别享受。在泉水里洗脸、刷牙、洗菜,山桃花满山正开的时候,哎呀,像云像雾一样,那个美啊,一阵风吹来那叫杏花天雨。”

“他活得挺开心的,这一辈子都活得很精彩,精神世界很丰富。”陈大愚说。

陈佩斯在西三岔村写了《阳台》的剧本,回家一照镜子,发现胡子都白了。一人在乡下写剧本,他不孤独,脑子里热闹,热闹得他都受不了。一场戏设计出来,他高兴得拍桌子、拍炕,自己在那儿高兴。

他乐呵呵说起雪后山中的无人小路。他第一个踩上去,“咔嚓咔嚓”往前走,感觉特别美。仔细观察,还有狍子一蹦一跳留下的脚印,还有喜鹊、乌鸦、麻雀。“天地更宽,人更轻松了。”他说。


陈佩斯爱说京郊的雪景,也爱说内蒙古的春日——在那里他不仅接受了爱的教育,也接受了美的教育。“春天的时候,满田野满山丘都是沙枣花的香味,特别香。最漂亮的是天鹅,展翼特别长,1米8,像一个人在天上。它不怕人,很近地飞,它从这儿一过,太阳遮住一下。这一幕一直忘不了。”他在一次视频采访中回忆起这段,忍不住落泪。

很多年后,他去福建电影制片厂卖自己的电影,住在西湖宾馆,半夜听到天鹅的啼叫。他突然从床上坐起,不能自控地哭起来。“那段生活一直都是我的底色,不是多苦,而是它给过那么强烈的美的教育。”

毓钺以“悲悯”形容陈佩斯。“悲悯不是伤心,也不是和事佬。悲悯是一种特别宽广的胸襟,是安身立命的角度,是敞开自己的胸怀,容纳喜怒哀乐,超越所有的意识形态。帝王是帝王的游戏,挣钱是挣钱的游戏,那我们做艺术的,我们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尽可能使自己能有更大的视角和胸怀去面对历史。”

2021年,《惊梦》将首演定在了国家大剧院,后因新冠疫情取消,给观众退票。

但在原定首演日的前一天,剧组在无一观众的国家大剧院,完成了一次演出。陈佩斯饰演执拗老班主童孝璋,所有的困境都因放不下昆曲和道义而生。他必不是童孝璋,但他也有放不下的执拗。


那场演出很顺利,演完陈佩斯心里坦坦荡荡。他笃定,人或事都得一轮一轮更替,没有谁活得过作品。

采访那天,他介绍了一棵从河北请来的歪脖子油松。人人都称松柏挺拔,这棵油松却歪成了一个钝角,松枝茂密,如伞盖般铺陈。

陈佩斯给歪松起名“犟”,说像自己。

“咱们都活不过它,”他笑道。

(参考资料:《人物》、界面新闻、《中国周刊》、《时尚先生》、澎湃新闻、《我的青铜时代》、《易见》,一并致谢。)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作品一旦出来,时间就在我这儿了 —— 对话陈佩斯

1

南方人物周刊:从《瞧这一家子》到《惊梦》,你从事喜剧创作已经四十多年了,一直没有放弃创作上的探索和进步,保持这样充沛的创作力,能量从何而来?

陈佩斯:看起来我是在演不同的角色,我也知道很多演员创造一个又一个新角色会感到很兴奋,因为每一次都是从零开始,是新鲜感,是求新。我不太一样,我喜欢的是戏剧内在的东西,是创作中的很多技术技巧。我想探索的是喜剧的本体。

喜剧很难。它难在哪儿我得弄明白,然后就想着去解决。怎么解决问题就更难了,我要去尝试,一点一点去做,把机理弄通。我当然是没有完全弄通,因为喜剧是无限的,就像《惊梦》带给我新的挑战。《惊梦》犯了一些喜剧的忌讳,要犯忌讳就要有技巧地去犯,这在我面前就是新的问题,新的高度,我就想把这件事儿弄好。


南方人物周刊:《惊梦》犯了什么喜剧的忌讳?

陈佩斯:喜剧在过去有很多忌讳,尤其是忌讳死亡、血腥和过度暴力。但《惊梦》这部戏迈不过去这些忌讳,这是故事本身决定的,我们选择了解放战争作为背景,就无法回避这些忌讳。

喜剧是创造笑声的艺术形式。每一个笑声里都包含着悲情,也包含着观赏者的价值判断。当角色被过度伤害的时候,性质就变了,观众不会俯视他了,观众会同情他。同情一出现,那喜剧角色要达到的被人俯视的目的就失去了。所以现在很多喜剧追求什么让人流泪,有人认为这就是深刻,这都是喜剧外行的说法,听着乐就行了,别信。喜剧最基本的追求是创造观众的笑声,不是创造眼泪。当你没能耐创造出笑声,死乞白赖要煽情,要拔高作品,讨到人家的一点心酸,那做喜剧的目的就全错了。

这说远了。所以喜剧的关键是适度伤害,《惊梦》就是要达到这个适度。这个剧本我和编剧一起泡了两年多,拿出来的时候还是战战兢兢。排练之前就告诉大家,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因为很多是我们没有经验的技术,是边做边摸索。

但有一点我们心里有数,那就是我们对喜剧本体的认识特别坚定,坚信有伤害必然能够创造笑声。我们要解决的是分寸,只是一个技术技巧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惊梦》得到了很多年轻人的喜爱,你觉得是为什么?

陈佩斯:命运,这里面的人物命运都是一环扣一环。一群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我个人最受震动的就是班主童孝璋的命运。时代巨变,有的人,特别是一些有着丰富内心的人,就会赶不上这个时代的变化。童孝璋努力去抓新的潮流,但其实根本抓不住,然后就被时代甩下了。

陈佩斯:抓不住,童孝璋抓不住的。我们随时都会被新东西抛弃,我们的知识和见地,可能在明天都不能用了。前两年的时候,我有次下飞机要扫健康码,我不会用。人家就一个字一个字教我,我还是弄不会。也有很多农民兄弟姐妹被拦住,但他们都一点点弄会了,通过了,但我就真的过不去,真的就弄不懂这怎么回事。好像这个东西,人家都能很快掌握,我还是掌握不了。最后我就只有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坐在那儿学。

南方人物周刊:但你并不排斥新事物。2008年你接受北京卫视春晚的条件就是,你要求能在小品里用到多媒体。


陈佩斯:只要能在我工作中用到的新东西,我都想要试试。我看他们现在用手机就能拍如斯坦尼康拍出的镜头,还能减震,我太羡慕了,嫉妒得快要发“疯”了;还有现在用手机拍完就能直接在手机里剪,这都是我原来特别希望能够拥有的技术。但当我真的面对它的时候,我参与不进去了。

2000年以后,碰到这些新技术我都特别喜欢,我就想看看怎么回事。一直到现在,照明、录音等等一切设备都不一样了。当新技术要落到自己身上了,离我那么近,已经贴着我了,我却完蛋了,我跟不上了。

南方人物周刊:是人们常说的,感觉被时代淘汰了那样么?

陈佩斯:倒也没有被淘汰,我并没感觉到自己被淘汰。在我的舞台上,我的剧目,我的喜剧形式,我的戏剧技巧,我走得比任何人都要远,比美国那个叫什么?那个最新科技……

南方人物周刊:ChatGPT。


陈佩斯:对,我走得比ChatGPT要远。真正的创作者是不会被技术淘汰的。

2

南方人物周刊:演出行业的朋友看了《惊梦》,很感动,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是可以做非常严肃的,有现实关怀的戏。很多朋友都被《惊梦》鼓励到,觉得仍然可以做出严肃创作,并得到认可。

陈佩斯:最终的检验者还是观众。当观众承认它的时候,再想撼动就很难了。如果花钱买票来的观众,99%都入戏了,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儿。就像一块大石头,“咣”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南方人物周刊:你从一开始应该就知道,《惊梦》会是一块很重的石头。


陈佩斯:不,从一开始我就无所谓,《惊梦》能不能出山,我无所谓。这作品我花了钱,花了很多时间来做,能不能出,我不论,我根本不往那儿想。

南方人物周刊:但你是大道戏剧的负责人,后面还带了很多人。

陈佩斯:我用别的方式挣钱,弄个广告之类,做作品不是为了钱。

南方人物周刊:做作品总归是希望被看见,你没有这个执念么?

陈佩斯:作品只要在了,早晚会被看见,早晚能出来。在我的个人经历里,各种各样的情况我都见过。


我知道时间在我这儿,作品一旦出来了,时间就在我这儿了。作品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相信时间的力量是么?

陈佩斯:我太相信时间了。人和事都太短命了,一轮一轮地走,一定没有作品活得长。一个好作品,它生命比我长得多,所以我只在乎作品。

《惊梦》第一次见观众定在国家大剧院,因为疫情没演成,我们就给观众把票都退了。然后,前一天我们还是到国家大剧院,演了没有观众的一场。演得很顺利,非常顺利,那场演完我心里坦坦荡荡、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波澜。但我笃定了,笃定这个作品就立在这儿了,从此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就是作品。

南方人物周刊:你说要做“戏台三部曲”,每一部从磨剧本到巡演结束,都至少要个五年。你现在也69岁了,最后一部曲还没启动,会有时不我待的感觉么?


陈佩斯:没有,不较这个劲儿。老去是无法抗拒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可你还有想做的事情。

陈佩斯:想做归想做,做不完是正常的。活儿哪有干完的,农民干了几千年的活儿,干得完么?

你不知道老天是怎么安排的。天要让你做,一定就能做成,天要不想让你做了,你赶紧收手,一切听天由命。我过去做过很多别的事情,都没成功,和艺术有关的也没成,和艺术无关的更不行。

▲《惊梦》 剧照


3

南方人物周刊:你觉得外界为什么好奇你的故事?

陈佩斯:可能一个是坚持,坚持做一件事儿,做通做透,比别人走得深一点。还有一点就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走得这么远,可能就是这样。觉得我思考得比别人多,能弄通一点东西;别人过不去,我就坚持走过去。

南方人物周刊:关于你的坊间传闻里,有一个流传甚广的就是,你离开春晚后包了一个山头种苹果。这其实挺符合人们对严肃艺术家的一种想象:远离世俗,偏居一隅,深耕自己的事业。

陈佩斯:嗐,人家给你编的你能怎么办?咱也不能挨个跟人说去。别人想象和我无关,真的和我无关。


南方人物周刊:2000年之前,你给外界留下的印象都是叛逆、打破规矩,但是2000年之后你越来越偏爱传统文化,很明显在向古典、向历史寻求答案。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陈佩斯:要拓展自己的知识,要扩大自己,要往深了走,就要往回看。小时候没赶上学好数理化,单对文学文字感兴趣,对历史的兴趣也多一些。2000年之后开始做话剧,看的戏曲也就更多些。

深入研究一下就会发现很多经典戏本经过不同朝代后,也都有了很多修改,比如悲剧变成喜剧。戏本里那么多喜剧,我过去也深深以为,这要从中国人的性情里找根据,但现在我认为会有更复杂的原因,很多戏班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跟着都改了戏。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或者说证实我发现的这个问题是对还是错,就需要拓展,需要看更早更多的戏本。

南方人物周刊:你最近十多年都在写书,听说是关于中国喜剧的研究。这本书的进度怎么样了?

陈佩斯:(笑笑)太困难了。要把舞台行为变成文字特别难。比方说随意设计的舞台小动作,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要说和这本书哪里哪里勾连着,会引起什么,会变成什么,都要说得清清楚楚。这些用文字表达特别困难,所以就一点点做,不着急,抽时间一点点做。大块是写完了,但是整本书还得收拾。主要是现在自己也在深入,也在认识,也在变,还需要重新调整。


南方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搞笑短视频?大愚带着你拍了许多抖音短视频。

陈佩斯:小品是短喜剧,短视频是更短的喜剧,没有那么多起承转合在里面,包袱也不会叠那么多次。那就是更方便的喜剧,就像快餐,面包片往里夹一片肉就行,但还有更简单的,薯条。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一个技术越来越简单的东西吧,但记住了,喜剧原理是一样的。

4

南方人物周刊:外部环境的变化或是你个人的经历,会被你放在作品里么?

陈佩斯:不会,作品最终会超越所有的当下。比如《惊梦》,它关照的是戏剧艺术处于怎样的生存环境,有过去也有当下。


南方人物周刊:再聊几句老班主童孝璋。他最重要的人物性格是执拗么?

陈佩斯:对,他必须执拗,必须我执。因为他太喜欢戏太喜欢美,这曲种太美,他放不下,所以他注定跟不上时代。如果他能跟上时代,他就不在昆曲戏班,不演这昆曲了。你知道么,很多人是放不下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也放不下么?

陈佩斯:我也放不下。

南方人物周刊:童孝璋太执拗了,就会与环境,或者说时代格格不入。


陈佩斯:对,他的人物困境就来自于执拗。他执拗要讲道义,要收留少东家。

我们永远不会把童孝璋们当作主流或是社会的一种主要力量,我们经常要忽略那些所谓过时的、落后的东西,忽视他们的存在,各种声音都会忽略他们。这样的社会是不完整的,是偏执的、激进的。这就变成了马雅可夫斯基的那首进行曲(编者注:《向左进行曲》)了,坚决不往右走,坚决向左向左向左,三个向左可不就是向右了么。我们只想要我们认为是进步的、先进的事物,我们只想要左胳膊,可不就是右胳膊没了么。

童孝璋只想要昆曲,不想要进步,他不知道怎么在那个社会里生存。这是童孝璋不是我,童孝璋是我的喜剧人物,马雅可夫斯基在我这里也是喜剧人物。在正常社会里,他们就是喜剧人物。

人不知道往哪里走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你就知道东南西北了。是能说童孝璋全错了,但他仍然有几分令人尊敬的东西在。对童孝璋这个人物,观众看的是全面的,能看到他的残次也能看到他的健全。

南方人物周刊:少东家是大愚饰演的,他也是《惊梦》的执行导演。对大愚的表现,你满意吗?


陈佩斯:什么叫满意?老天给了你这么一个年轻人在身后跟着,这是多大的造化啊。一定有比他更亮眼的年轻人,但那人不跟你演喜剧是不是?就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不孤单,感恩命运吧。

南方人物周刊:父亲有和你表达过类似的情感么?你们也是父子同路。

陈佩斯:没有,我们俩不谈那么深,就是一部戏一部戏去做。

南方人物周刊:父亲的经历让你知道了,荣誉与金钱都是不重要的。从父亲那里,你有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么?

陈佩斯:就是此时此刻在做的这件事是重要的。我们做的这件事,给人带来欢乐,这个事儿特别重要。还是喜剧最大。

追求永生 发表评论于
老陈的演技,顶多是贴近生活吧,这有什么不得了?比如吃面条,农民能吃到面条就是改善生活了,难道不比他更真实?一个靠演技产生和存在的行当,显然不如士农工商等基本行业更有存在的价值,也只有在世风日下的年代才觉得高人一等。当然,老陈比那些劣迹艺人高尚很多。但论实质,远远不如一个农民。
田子坊 发表评论于
陈佩斯才是真正德艺双馨的艺术家
内裤超人 发表评论于
没有机会看到他的话剧,不过演员里面就佩服他
采薇儿 发表评论于
是条汉子
seewhatisee 发表评论于
他為誰演戲。難道不是為了中共嗎?
markLA 发表评论于
喜欢陈佩斯,其人品、演技,在国内都是少有的。
scbean 发表评论于
结合他六四时的表现,陈佩斯真汉子!
亚洲食肉动物 发表评论于
演小品极致。而且他不跪
大海1965 发表评论于
陈佩斯是文艺界的楷模。我自认为做不到他那般洒脱。他值得我学一辈子。
一带一路 发表评论于
他和朱时茂开啟了中国小品的表演形式而且是真正的幽默....
不好吃懒做 发表评论于
He is a good actor that's all I can s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