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赛第一次来稿,是在 2020
年的开端,彼时他的身份是一位身处武汉的外卖员,持续向单读发来武汉的近况和他的观察。之后去到一家卫生巾工厂工作,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时间,他用以消耗这大量时间的方式是写作,写下在被工作钉住的间隙,所存的片刻想象和思考。
2023
年,张赛的记录仍在持续。在他所在的车间里,文字是不必要的,唯一的效用是作为标语;语言是不必要的,一整天的工作中只需要单调得能够用手势说明的交流;向外张望也是不必要的,即使是外面的世界也是同样的一无所有。但爱情居然是必要的,并且允许被表演、被讲述,被冠以生活希望之名,成为托住下坠灵魂的可能性。
卫生巾厂狂想曲:爱情真伟大
撰文:张赛
每个月,总有几天,且烦且躁,我称之为大姨夫来了。有工友上厕所前捎走几片卫生巾,女工瞪他,问他干嘛,他说大姨夫来了。那个工友不是我。
想一想,那烦躁的时间,不正是 8
小时之外的时间,周末的时间,带薪休假的时间。人如果带着情绪上班,会很累。常常看见工友在机台上开着开着突然手持电话夺门而出,处理琐碎家务。老王为追那个女工阿凤,下了血本。不是在女工身上下血本,而是在自己身上下血本,从外套到内裤均焕然一新,把牙也洗开缝了,寸头也烫了。从老王嘴里还冒出来一个老家人介绍的相亲对象,远在广东,是个寡妇,守着老公留下的一个五金厂,年龄据说跟老王差不多,三十来岁。老王说等五一劳动节放假去广东看看。离五一还有几个月,阿凤还有机会。我还记得和老王开一台机的第一天,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水呢?当时我没反应过来,没回答。第二天上班他把一瓶矿泉水放到机台上,渴了便喝,我才反应过来,他觉得我把他的水喝了。结婚前我向来是帽儿破鞋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以至他误会。老王和阿凤怎么走到一起的,我不知道,也没人和我八卦,倒是分手的时候,全厂皆知。那是一个离晚上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的下午,阿凤给老王发完分手短信的若干分钟后,老王从生产车间一路大步流星到包装车间,谁也不知道他提着一件武器——他的巴掌。老王一巴掌把阿凤干倒在地,我不在现场,只能推测老王打人后一定骂人,但没骂太久,因为不久老王便回来开机。我想,如果加班时间不是那么长,这一巴掌一定发生在月朦胧鸟朦胧的时刻。
有一个科学家做实验,工厂光线的变化,无论调亮调暗,都使工人的效率提升。也有极其重要的科学研究断定,适当的休息,最好多休息,无论生产效率还是工作关系,都会有好的影响。堂哥不会这样想,有一回他跟我说,不想干了。我很诧异,他那么爱上班,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多问几句,他才说,跟那个管理不对付。我问,最近发生什么事?他说,不是一天两天。他举了个例子,胶枪坏了,不喷胶,叫管理和机修来,我跟他们说应该是顶针坏了,很久之前这样坏过一次,他俩还是叫我洗胶枪,洗完胶枪,不行,又洗过滤网,不行,又换密封圈,最后才把顶针换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好事之徒我下过一个手机软件,叫算法动画图解,其中一种算法叫冒泡排序:给一组随意排列的数字做升序排列,计算机的做法是,比较相邻的两个数,升序则不动,降序则交换位置,如此循环重复,直到完成升序排列。我会怎么排呢?我肯定第一眼挑出最小的数摆到最左边,这道题我肯定比计算机快。很明显,管理和机修像混入人类的计算机,要让堂哥很好明白这一点,需要先下那个软件。这实在有些困难,倒不是因为那个软件没给我推广费,而是因为,我们是亲戚,不是朋友。人和人的关系大概分为三种:亲戚、朋友、陌生人。夜深了,孩子们还不想睡,想把新买的奥特曼故事书看完。老婆说,干脆明天请假看奥特曼算了。我说,可以请假,不能说看奥特曼,要说家里有急事。开玩笑的老婆知道我是认真的,大义凛然地斥责我的荒唐。我不想和我的孩子们做亲戚,实在做不了朋友,就做亲戚。有次吵完架,老婆接电话,朝孩子们喊,你们的亲戚打电话来了。
我对我的亲戚——堂哥——说,换个厂,你怎么知道将遇到什么样的管理,也许比这个还难相处。堂哥最终没有辞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功劳。我没有成就感,来这个厂打第一天起我就想辞职,我就想回家。
我被钉在这里。一个月四五千块的工资钉住我的时间和想法,一个月两千多块的房贷钉住回家的车票。
《乌托邦》里,人一天只工作 6 小时。早在 1516 年,人就敢大胆想象。2023 年,我得狂想。
电影《天注定》
老王打完人被厂里开除,我还有点惋惜。从前 4
号机的变频器,按钮上磨损的字一个也看不清。调,要进入许多子菜单。老王凭记忆按得飞快,旁人都调不了,是为绝技。总想,失传怎么办。没想到,老王走没多久,那机器当废铁卖掉。
在车间,文字是多余的,不必要的。粉尘机上面贴的粉尘危害说明,谁会看呢。员工不会看,老板不会看,公家检查的时候也许会看,看看有没有贴,不是看贴的什么内容。调旋转的按钮,往左打是逆时针,往右打是顺时针,这不需要写,但是呢,有的按钮往左打是顺时针,往右打是逆时针,这就很有必要标明。按钮的两侧,有人写“左”“右”,有人写“前”“后”,1
号机的按钮,我看见同时写着“上”“下”“里”“外”和“慢”“快”,很明显,这是三个组长来开机时写的,我写我的,我懂我的。作为一个方向感极强的北方人,我真的很想写上“东”和“西”。
老婆批评我“闲得蛋疼”“上班还是不够累”“没有领导的命,得了领导的病”,有闲心做一个统计,统计车间里的标语。这又是一个不够严谨的统计。2
楼和 3 楼共有标语(含标识)56 条,1 楼不常去,4
楼是仓库不方便去统计。这些标语大多枯燥无味,比如电梯里外贴的警示标语、必须戴口罩的标语、必须戴耳塞的标语。有些也有意思。禁止吸烟的标语在车间门口左右各贴一张,像门神。洗手池关于洗手的标语竟然贴了
6 张,原因,你懂的,历史也懂的。消防门贴了 3 张标语,其中一张写道:非紧急情况不开,违者罚款 200
元,欢迎举报。“欢迎”——纵观整个车间,标语紧皱眉头,这是唯一一条面带笑容的标语。机台上有警示标语,新式机台均是自带,老式机台原本没有警示标语,工友在事故多发地带自发写上“小心手”。机器在进化,进化的不仅仅是速度更快了,操作更简单了,性能更稳定了,还有对人的在乎。
纪录片《工厂症候群》
在车间,语言也是多余的,不必要的。机台十几米长,不想走动,便打手势。相好的同事,手势多,丰富。不对付的伙伴手势少,简单,凑合能用。每个组长打的手势不太一样。看不懂老盐的手势,实属正常,老盐也正常地发脾气。和老盐一起半年,终于看懂他的一整套手势语言。有一天,我朝他打个手势,他岿然不动,我再打,他把扳手往地上一摔,咆哮道,什么鬼,你不知道过来说!
上班时间,工人普遍有往窗外望的毛病。有人跑到窗前看,有人跑到窗前凭栏看,如果把时间线拉长,他正应了宋词上的话:把阑干拍遍。有人开一会机,靠着机器远远朝外面瞄一眼,也不知看到什么没有,其实,兄弟,不用回头,机台上的塑料挡板有镜子的功能,上面有外面世界的影子。机台顶部,有一长串珍珠项链一样的
LED
灯,照到铝合金档杆上,不经意间被我发现折射出彩虹,这时,我开这台机已超过半年。想起几个月前回家过年,和孩子们用镜子、水、阳光、纸箱制造彩虹,怎么做也不成功,最后光反射到屋顶而不是面前的纸箱上,才出来。原来是角度问题。现在,彩虹再现。在车间,想看到彩虹,需要一个侧身斜倚机台的安逸姿势,摆不好,摆不安逸,休想看到。工友们,看到彩虹了吗?
还是有工友追求安逸嘛,厕所的长凳有人翻新,加高,加厚,舒服。
阿贵把叉车当滑板车,在车间飞驰。舒服。
再多的舒服也抵消不了工厂的枯燥,除了爱情。
那一年,我在南方一个小鞋厂打工。和十几个稚气孩子站同一条流水线。
我前面的肥姐,负责把泡沫塞进鞋里面。我站在流水线一侧,只负责右脚。我对面坐着毛孩儿,负责左脚。前面左脚右脚操作后随手乱扔,我们负责配对。每一天,一双双鞋,分开,结合。有点像民政局,管结婚,也管离婚。
毛孩儿喜欢他右斜对面的丫头。对面站好几个姑娘呢,为什么偏偏喜欢丫头?后来我想了想,可能毛孩儿工作时总要往左边看,看得酸疼,脖子往右边扭一扭是舒服的。于是他刚好看见下午两点钟方向令人舒服的丫头。
工作时,晚上九点钟方向的毛孩儿总想撩拨下午两点钟方向的丫头。丫头工作认真,不怎么理他。下班儿以后,丫头老是往老乡那里跑。搞得毛孩儿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恰好快七夕,单身的人每逢佳节倍着急。不知道毛孩儿听了谁的鬼主意,买几根花,花花绿绿,挺招眼。怕人看见笑话,毛孩儿把花先装到鱼皮袋子里面。又怕自己关键时刻没有勇气,毛孩儿找我说,哥,你给写封情书呗。我诗兴大发,欣然同意,在车间报表的背面哗哗写就。至今记得里面有这样一句:我是你的小狼狗,永远忠于你的手。毛孩儿有点生气,我怎么成狗啦?我说,这个时候你就得当狗,当年我舅舅找我写情书也是当狗,还不如你呢,他是哈巴狗。毛孩儿同丫头一条流水线已经整整七天,还没任何成果,哪怕是碰一下手也好啊!毛孩儿也是急了,把狗情书往怀里一揣。
按照我这位没谈过恋爱的高人指点,毛孩儿那天晚上没有加班。喂罢饭,钻回宿舍冲个凉,蹿爬上高低床,狗脸贴近大黄灯泡,清清楚楚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喷一层啫喱水。再换上新工作服。约莫丫头下班时间快到了,掂着鱼皮袋子一路狂奔厂大门。
下班的工友一簇一簇出来,热气烘烘。毛孩儿瞄准丫头出来,把花一掏,就冲。丫头只看一眼,什么都懂了,毕竟是天天泡韩剧琼瑶剧长大的,撒丫子便跑。毛孩儿一看,有点懵。工友们见状,哈哈大笑。毛孩儿有点臊,有点急,有点恼,脑子也有点儿昏了,喊了句“别跑”。丫头一听,跑得更欢。
毛孩儿追。女的哪里跑过男的啊,眼看要追上。
毛孩儿发疯一样地追,追着追着却发现丫头不见了。直通通的路咋会不见呢?毛孩儿可能心想,她怎么跑这么快呀?于是跑得更快了。
那一会儿,我刚从厂里出来。就看见丫头蹲在地上气喘吁吁,大约是喝到风,肚子疼。跑过头的毛孩儿双臂如旋风车轮,闷头狂奔。
一阵香气随风扑来,不知是啫喱水,还是花香。
电影《山河故人》
那时,我和毛孩儿的想法不一样,我不追女孩。坏就坏在读了几本书,知道世界上有林徽因和张爱玲那样的人。我想遇到林徽因和张爱玲一样的女工。
2003
年,乘坐神舟五号的杨利伟成为我国航天第一人。那时的我非常自豪非常感慨,写下一首既壮怀激烈又爱国又爱己的小诗《神舟五号和我》,并投稿给国家级文学期刊,期待我的拳拳之心能够感染编辑大人,结果没有下文。我岂是被失败拘禁的人,当然是继续投稿。后来,神舟六号发射成功,我把诗名改为《神舟六号和我》,不浪费,还能用。再后来,神舟七号、神舟九号继续成功,我那首诗的名字也一改再改。终于有一天,我醒悟了,上班够烦了,上班够累了,为什么下班写东西还要这么累,把那首诗改名《神舟飞船和我》。
我写的诗越来越多,年龄也越来越大,莫说林徽因和张爱玲,哪怕一个爱看书的女工也没遇到过。
而工作呢,和上班第一天一样,天天守着轰轰隆隆的机器,枯燥,单调,无味。我觉得我被一根钉子钉住了,拿掉钉子,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得挣扎,哪怕撕裂自己。100
年前,20
多岁的李鸿章也是这样挣扎吧,他说,我是东西南北身。对于年轻人,爱情是唯一的希望,伟大的希望。日复一日,我渴望有一双手拉住每天不断下坠的灵魂,我渴望拉我一把的人是一个才女。
没想到,她真的乘着互联网来了。24
岁时,我终于有了女朋友,逢人就夸,我女朋友是大学生。结果,除了一个要好的朋友,再无第二个人祝福。不祝福的原因和我又嘚瑟又骄傲的原因一样:我是穷打工的,她是即将毕业的一本大学生。
我才不管呢,我才华横溢,她觉得我才华横溢,足矣。那时的我万万想不到,多年以后我将躲在厕所看书,生怕室友说我是书呆子,以免坏了名声找不到女朋友。
爸爸旗帜鲜明地反对,他觉得不能结婚的恋爱纯属瞎胡闹,他打电话给我的同学,叫同学劝我清醒一点,别再胡闹啦。我正在热恋,所谈皆是弗洛伊德和《恋人絮语》,反对的话无疑火上浇油。我坐上火车,从南方跑到北方和她见面。在她的城市,我发现,她的朋友并不知道我的存在,而她也没有把我告诉她的家人。厂里的工友总是问我,大学生,和大学生还在谈吗?
没多久,我们在电话里分手。
后来,发短信又分了一次,算是确认无误。
再后来,互删,真的分了。
异地恋分手不像当面分手,当面分是飞蛾扑火,闻得到烤焦的糊味,散伙手不空,各分一杯羹。异地恋分手是飞蛾扑电灯泡,撞到鼻青脸肿也不壮烈牺牲,只好多撞几次。
直到现在,我仍感激她,有时候手贱,在互联网搜索她的名字,查看那些不是她的她,还看得很有劲。我想,无论现实多枯燥,多坚硬,多冰冷,真实的人,具体的人,愿意拥抱你的人,总会温暖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