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陪儿子重新长成一名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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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 22 岁的李薇是一位跨性别女性:生物学性别是男性,性别认同为女性。

16 岁时那年,她跟母亲林芳出柜。

起初林芳非常害怕,认定孩子不正常了,「中邪了」,四处求神拜佛。母女激烈对抗下,李薇患上重度抑郁,多次自杀。

这是一段双方都很挣扎的过程。走出黑暗隧道后,最后林芳逐渐转变,决定陪着「儿子」重新长成一位「女儿」。

在李薇看来,许多跨性别青少年跟父母的关系都彻底崩塌了,许多父母还是爱孩子的,但「这个空间后来就给对抗没了」。

她是幸运的那个。在林芳支持下,李薇到日本留学。去年春节,山东亲戚们纷纷夸奖起她优秀的考试成绩——过去他们几乎厌恶她。

成为尖子生可能是李薇唯一能被主流接纳的方式。但对林芳来说,最重要的是孩子能成为真实的自己,自在地走在街头。

以下是母亲林芳的自述:

我也非常害怕

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孩子在看一个叫《虹猫蓝兔》的动画片,突然说妈妈我是蓝兔。蓝兔是小女孩。当时我纠正:不对,你是男孩。

正式出柜是在她 16 岁那年。有一天我在厨房干活。孩子说,妈妈你知道吗?我的内心是一个女孩。只是我的身体是男孩。妈妈我很痛苦。

我一听就懵了。我说你怎么可能是女孩子。那段时间她推荐一些相关的国外纪录片给我,但我真的无法认同这事。

当时她身上的男性特征已经非常明显,一米八,180 斤,骨架大,脸型也很男性,胡子特别密。很快,她非常反抗自己的男性特征,偷偷拔光胡子。本来鞋子每天都要熏死人,她变得特别爱干净。

后来她开始吃激素药,还提出以后想做性别重置手术。我一听非常害怕,立刻去上海找到一位知名的跨性别领域医生。对方说,你得带孩子来。说完就把我撵出来。我当时很生气,后来才知道,这位医生被家长揍过。

另一个医生认为是我的婚姻问题导致了这一切。因为我在家里太强势,导致孩子想成为一名女性。我顿时感觉罪恶感好重。我有大学学历,我老公是个工人,他总觉得我看不起他。结婚后我们两个天天吵。医生说, 你应该是为了孩子不离婚。我说是。他说你离婚了对孩子会更好。

知道这事后,家里的亲戚们都指责我太惯着孩子,说这个问题是我造成的。

后来我加入了北同(北京一个性少数社群),会看到一种常见的指责——都是妈妈把这些孩子教成男不男女不女的。

刚开始我老公完全不能接受孩子这样。他打孩子,坚决反对孩子不上学。他说,宁愿孩子去死,也不能接受这事。我问自己,我能接受吗?我不能。

我也扇过女儿耳光,好几次。现在想来都心疼。我和女儿都太痛苦,有时候边吵边打,最后两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孩子原来学习很好,本打算考个复旦。这事之后,她上课不听讲,整体趴着睡觉,也不跟别人说话了。要知道她以前很外向,还经常参加辩论赛。

老师们都瞧不起她,说她神经病。还有个老师阻止其他同学跟她来往。学校还给她安排了男寝。她每天都抱怨,说太难受了。宿舍里的男孩子成天讲黄色段子,烦死她了。她觉得非常丢人,太恶心了。她没办法跟他们一起住。

到了高三,她一天都没去上学。那个优秀、自信、外向的孩子不见了。

实际上,作为妈妈,我每天就感觉害怕。害怕男人变成女人的画面,你不知道你身边是什么样的人,害怕那种未知和模糊。但这种恐惧感一般持续不到十分钟。她是我的孩子,就算她变成魔鬼,我不会离她而去。

后来女儿跟我说,我们不支持她,她很泄气。她心里清楚,爸妈最担心的,是她以后在社会上活不下去。

现在看来,她很努力,一直给我们做科普说服我们:这事不会让她的人生特别糟糕。

图片来源:电影《丹麦女孩》剧照

有这样的孩子真丢人

很长时间里,孩子都很孤独。人家看着她男不男女不女,像个怪物。一个男孩子模样的人,留了乱七八糟的长头发,又不擅长女性打扮。她就感觉两边性别都不是。连她以前的朋友都不来往了。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连同各种亲戚都厌恶她。她们说孩子闹自杀其实是一种表演,一种威胁。我妹妹甚至不让孩子跟她待在一起。

她的敌人也包括我。有一回过年,我和我妈一家人,全家人搞了个鸿门宴,一起围着她批判她。

有时我也觉得,有这样一个孩子多丢人。

我真的很混乱,我搞不明白这事。我问她,你初中不是喜欢过一个女孩吗?她说自己喜欢那个女孩,是因为她想成为她,而不是想跟她谈恋爱、亲嘴。

对抗越来越严重。我们和孩子疯了一样互相指责。我说她自私,对不起我们,说我身上的病都是被她气的。

为了不让孩子吃激素药,我们从经济上控制她。她把自己的书、古筝等等物件都卖了。我把钱都充到饭卡上,她就跟同学换现金。从网上买葡萄糖喝,体重两个月掉了 40 斤。

她一边饿肚子一边好好学习,想要证明给我们看她可以。当时有个事一直打击她的信心,她想变成女的,但觉得自己的生理条件太差。比如她想学习伪声,但一直很难做到。

图片来源:电影《丹麦女孩》剧照

我当时还看不到她这些痛苦,因为我们做父母的也处在黑暗中。有的家长会把孩子送到扭转机构去,送去电击。我也想过,但还是不舍得。

有家长会把孩子送到黑诊所做手术,把因为吃激素长出的胸切掉。这对孩子的身心来说,都是不可逆转的伤害。

在北同群里,很多孩子都抑郁了,动不动吃药出走。尤其是那些十四五岁的孩子,家长尤其痛苦,因为孩子吃药不合理或者过量而有生命危险。国内没有那么多正规医院给孩子提供正确治疗。有一个上海的妈妈,孩子才十四岁,在成都上学时吃药,差点没命了。

还有个孩子才 15 岁,因为自行用药,情绪波动厉害,医生一致认为是因为激素药物引起的情绪波动,导致自残倾向。有孩子除了吃激素药物,开始滥用非处方的致幻药物。

我的孩子也差点死了。她喝农药,还拿刀片割自己。好几次人都站在窗边。

一次晚上十点多,我打电话问她上哪去了。她说自己要跳河。我说妈妈不能没有你。沿着大河去找她,那边都是荒野,我疯了一样开车,哭得昏天暗地。后来她没跳,她在害怕。

还有一次,我们一人一个窗户准备往下跳,孩子说你跳我就跳,我说你跳我也跳。

后来她颓了,很想放弃。她说,为了我,她不改了,她还做男孩。但她第二天又受不了(做男孩)。

这么过了两年,她渐渐扛不住了。我带她上我们医院查,结果是重度抑郁。她没有任何力气了,只能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夜。她说她什么都不要了。

我就觉得,这孩子已经无法自理。我要养她一辈子,她的人生从此完了。我不能接受她活成这样,我希望她重新有生命力。

图片来源:电影《丹麦女孩》剧照

给你买第一条裙子

现在想想,我们就是跟孩子在拔河,想拽着对方,结果陷入强烈的对抗。其实,我得像牵蜗牛一样牵着她走。

我天天开始看抑郁症的相关书籍、纪录片。我给她讲道理,她不听。其实,我站在家长的位置去教育她是错误的,我应该同理她的感受。

我带她去心理咨询,一个小时 600 块钱,三个小时以上 2000 ,一个月花 1 万块钱,对我们这种工薪阶层来说消费不低。

真正改变我想法的是一位济南的医生。她问我,你的孩子是个笨孩子吗?我说不是,孩子很聪明。她说,哪个聪明孩子会突然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女孩子。她说,胚胎在发育时,孩子就已经这样了。

她是一个健康孩子,只是灵魂装错了躯体。我问医生,能不能治这个,医生说不能。她已经吃药,也回不去了。

有时候人需要权威人士告诉你真相。我只能接受现实往前走。到这个时候,我就开始认了,忍受命运的安排,但并不是真的接纳。

接受现实后,我就想办法帮孩子。她吃药吃得出现微微的胸部。我说你买个胸罩吧。她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孩子接纳自己也需要过程,不能马上变成另外一种性别。我给她买了内衣,她有时穿,有时不穿。她抑郁之后又长胖了,我陪她跳健身操,她从一百八九十斤瘦了 20 多斤,体型好看了。

我教她打扮,买女孩睡衣。我带她去剪女生头发,她头发太长,又不会打理,剪了后好看多了。

我们还买了一条少女风的小百褶裙,三百多一套。穿上裙子,她露出了久违的开心。

平时我会故意说,「我们女孩子怎样怎样」。

我的儿子逐渐变成了一名女性。我也慢慢从内心底接纳她。孩子特别敏感,父母是真心认可还是假的,她们都很清楚。

慢慢地,她走出抑郁了。同时高考成绩考出来了,才 365 分。我想着她的人生下一步怎么办。

图片来源:电影《丹麦女孩》剧照

一定要穿着裙子出国

有一回,我跟一个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教书的同学聊天,我说我家孩子的特殊情况。她说,你知道我的孩子也特殊吗?原来她孩子有自闭症。她说孩子在国内就很可能成为傻子,现在她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去上班了。

我们决定出国。孩子想去日本。为了给她凑出国的费用,我们夫妻俩打两份工,我平时是报社编辑,有段时间四点早起去早餐车打工,没挣到钱我就生病了。但这国肯定要出的,大不了借钱。

等日本放开后,我立马就买了机票。有人说孩子抑郁还没好全,怎么能走。我说我相信孩子在那边会好起来。

离开那天,我说孩子,咱们穿上裙子。那是她第一次穿上裙子出门,一条制服短裙,穿得很利索,我们还去剪了好看的短发,化了妆。

她爸爸当场翻脸,说你让人家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我说,我希望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女孩。

在那边,没有人看不起她。那些老头老太太、同学老师对她都很好。到她毕业时,我们才知道,老师跟同学们说最好假装不知道(孩子的事),为了别让孩子尴尬。

孩子非常努力学习,平时还去超市当收银员。从语言学校毕业后,她拿到了奖学金,在东京最繁华的地段上学,学的是自己喜欢的历史专业,还交了个男朋友。

她不再纠结自己的性别问题,比小时候还自信了。

图片来源:电影《丹麦女孩》剧照

现在,她是我父母家最被认可的一个孩子。她在东京繁华地段的一所大学上学,大学成绩大多数都是 A,其中4门是满分。去年春节。我爸说,你闺女啥时候回来。我妈说,你闺女怎么怎么地了。我妹妹也变了,鼓励孩子跟我女儿好好学习。

爷爷奶奶始终和我们断交。一方面,我跟我老公本来就不合。另一方面,我老公不想去面对冲突,没有真正地解决问题。

经历这事后,我老公也有成长。为了给孩子挣学费,他一直打两份工。别的他也不会表达,孩子要五百他给一千。他也不再说过激的话了。他让她别穿裙子,是以为那样是对她好。

在跨性别青少年的家长群里,我看到家长们痛苦挣扎。很多人还是没意识到,首先,孩子已经很痛苦了,我们应该看到他们的痛苦。我们把这个身心不一致的生命带到这个世上,我们应该负责。那种把孩子撵出家去的家长最不合格。

我觉得人还是要学会包容。只有包容才会发现世界上充满灰色地带,用更开阔的心态看待很多事。一般妈妈比爸爸要容易转变些,妈妈比较感性,爸爸更容易受外界评价的影响。

我后来就觉得,我不要什么面子了,我要孩子。

我周围的朋友基本都接纳了我女儿。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单位的领导,也都认可她了,还会送礼物给她。

我会跟我女儿撒娇。我说你在天上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妈妈好,才选我跟你一起度过痛苦。有她做女儿,我很高兴。人只有经历了很多痛苦,才会去想关于命运的东西。

我们养了两只猫,是两只生在我家地下室的流浪猫。考虑到孩子未来没有生育能力,我说这就是你的两个姑娘。有一只猫猫跟我女儿一样,有时慵懒,有时不理人,有时个性。我女儿认为,世界上最好的猫就是我们家的猫。

每当女儿说我又想猫猫了,我知道,她是想和我视频。

我家孩子要跟东京大学孩子比,那差远了。我比的是她比昨天有进步了,活出了自己,对生命更尊重了。

去了东京后,她什么都会跟我讲,包括谈恋爱。我跟她说,首先我们要爱自己。她说这辈子,自己就想做一个平平淡淡的人。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阅读本文,你需要了解的一些概念:

跨性别者指一个人的性别认同与其生理性别不同,多数人希望获得医疗帮助,以实现一定程度的性别转变,从而接纳自己的身体。与之对应的概念是顺性别者。

性别重置技术:又称性别肯定技术,指通过内分泌及外科手段使治疗对象的生理性别与认同性别相符。根据新规,生殖器的切除、成形是这项技术的主体手术。

扭转治疗通过限制行为、注射药物、电击等方式,试图「矫正」一个人的认知和行为,就跨性别者而言,即「变回」认同自己生理性别的状态。

大量临床经验表明,扭转治疗对跨性别群体是无效的。有时,强行、多次的扭转治疗,甚至会加重跨性别者的内心负担,在难以承受的时候,他们可能通过一些假装有效的行为让治疗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