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后,货车司机唐明军从湖南老家到广州找活,但发现“这行(货运)干不下去了”。
“年前基本每天都有单,一个月能休3、4天就不错了。年后一个月有半个月没单,每天干着急。”
唐明军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他所在的货运公司主要承运供货商到商超的货品,但今年开始,为了缩减开支,越来越多供货商自建运输队,他所在的货运公司业务大打折扣。对货车司机来说,就是接单量大幅削减。
“我们都是按单量收钱的,没单的时候就没收入。”当时的唐明军觉得,与其在货运公司干等着,不如去开网约车,“想挣钱,随时能出发”。
但他忽视了这些信息:从2022年开始,十余个城市相继发布预警:网约车需求已接近饱和,建议谨慎考虑加入这一行。2023年以来,四个城市相继发布饱和预警,有城市超七成网约车司机日均订单不足10单。
对网约车司机来说,最直接的反应便是订单量和收入的下滑,开网约车月入过万已经成为过去。
而在规模庞大的网约车司机群体中,中年网约车司机处境最为尴尬,他们在职场上受到诸多限制、转行困难,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需要精打细算地养家糊口。面对下滑的流水,他们大多选择用一再延长的出车时间对抗不断下滑的跑车收入。
网约车围城
39岁的李辉和唐明军有着经历类似。
李辉说,开网约车以前,他在广州和周边城市接工地的活,一个月出工20多天,一天能有500块钱,“虽然辛苦,而且是体力活,但是月入上万没问题”。
今年以来,工地的活少了,工资大不如前。熬到了5月,李辉决定转行,加入网约车行业。因为在他印象里,这个行业的特点是“出车稳定、当天到账,肯吃苦还能月入过万”。
这个特质也吸引了一些生意碰到困难的小老板。
周显之前在广州开网店、卖女装,生意好的时候年入几十万,倒闭后又回到贵阳老家做农产品经销,从贵州买入特色农产品运往广州销售。“现在光靠小汽车运货不划算,我需要买辆空间大的货车,这不开网约车就是为了挣货车钱,而且开网约车时间自由、我还能顺带开拓农产品客户群。”
在和多位网约车司机交谈后,时代周报记者发现,大家选择这个行业,最看中的是“月入过万、时间自由”,这也是绝大多数网约车平台在招募司机时打出的口号。
在社交平台上,检索“网约车”三个字,类似招聘信息铺天盖地。
如一则网约车聚合平台发出招募信息,特别标注综合收入8000-16000元,保底工资5400元,且公司统一承担车辆保养、保险、维修。
招聘门槛也更加“友好”。高收入和轻松自由之外,有的网约车平台甚至为新人司机提供“报名即上岗”的条件,没有证件、可以先上路后考试,没有车子、平台还可以协助贷款买车或租车。
对求职处处碰壁的人们来说,网约车行业的低门槛和诸多许诺似乎是他们最后的一道就业保障。
但随着网约车企业的增多,不同品牌之间的竞争,被称为灵活就业“蓄水池”的网约车行业即将溢满。
来自交通部网约车监管信息交互系统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5月31日,全国共有313家网约车平台公司取得网约车平台经营许可,各地共发放网约车驾驶员证558.4万本、车辆运输证235.7万本。
其中2020年到2023年,网约车驾驶员证件发放从200多万本升至500多万本,数量翻了近2倍。
网约车用户量的增长显然跟不上激增的网约车司机人数。数据显示,2020年网约车用户规模为3.65亿人,2021年的4.53亿人,2022年4.37亿人,增长速度明显低于司机,且2022年还比2021年比少了近1600万人。
一位在上海开网约车的师傅向时代周报记者说,在同等出车时长下,今年的收入只有2019年的六成。
15小时和500元流水
今年3月,交过押金、签完租车合同,唐明军当天上岗,至今已经跑了3个多月的网约车。
这些日子里,早上不到7点出门,晚上12点才收工回家,几乎是常态。
“排除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一天有13-15个小时在跑车。”唐明军说,只有这样,才能让每天的流水达到500元。
但这仅是流水。
唐明军算了笔帐,车子是租的,每天要给公司付100多元的租金,再加上几十元电费,日均跑车成本200元起步,还要扣除订单费用1/4到1/5的抽成。
要维持生活,唐明军不得不精打细算。早饭是三五元的包子和豆浆,在接单闲暇的时候吃;午间,他会在路过的平价快餐店买一份十几元的午饭,把车开到不收停车费的偏远处就餐;晚餐也大致如此,一天的饮食开销控制在三四十元以内。
“尽管有500元的流水,但到手的只有200元出头。不敢歇,你歇一天,100多元的租车费用就白白溜走了。”唐明军说,一个月满打满算,月收入在6000到8000元的范畴里。
唐明军觉得,这种工作强度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前两天去考人证,发现很多年轻的小姑娘也要入行。说实话,真不合适,这些小姑娘哪里熬得住”。
现在他回过头来想,开货车的日子其实快活不少,一天送一车货,有时一个上午就能送完。多的话10个小时也能搞定,送完一车500块到手,月入过万不是问题。
而在货运公司工作以前,他是一名汽车厂的材料配送员,转行原因是月薪较低。不过提起那段日子,他的语气却显得轻快,“工作时间不长,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有4天固定假期”。
李辉的收入不如唐明军。因为他开车时间不长,对市内道路不熟,有时候会因为绕错路耽误时间,有时候也会因为找不到乘客的具体位置而被取消订单,“一天跑车十几个小时,能有400多流水就很不错了”。
他也是租车,减去每天200多元的成本,就算一个月一天都不敢休息,到手的收入也就是6000多元。
说到这里,李辉感叹,他要是在入行前多打听打听就好了。
周显算是比较精明的。准备进入网约车行业以前,他对比了多家网约车平台的收费标准,“有一家不用交押金,只需要2000元注册费,这不比(押金)八千、一万的划算多了”。
但是半年下来,周显还是觉得开网约车不论是否赚钱,都是个“赔本买卖”。
“在这个行业,你要是想规律作息,干得舒心,那八成是挣不到钱。能挣到钱的都是那批肯拿时间熬流水的司机,一天开车十几个小时,为了省钱半夜一两点跑去充电。第二天六七点又出门赶早高峰,睡眠不够,可能干个一年半载身体就垮了,更加不划算。”
数据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周显的说法。
在多个宣布网约车司机饱和预警的城市中,以东莞为例,东莞市交通运输局发布的监测信息显示,2023年一季度,全市77.3%的网约出租车每天接单不足10单;日均订单≥10单的网约车中,单车日均营收约260.83元。
就算在不用租车的情况下,除去网约车平台抽成、电费、保险等近100元的成本,单个司机日均纯收入在150元左右。
而在社交平台上,多家网约车平台在当地的招聘中均打出“月入过万”。
值得注意的是,因为网约车司机群体中有一定比例的兼职司机,也在一定程度上拉低了全职司机的日均单量和收入,事实上全职司机的数据会比平均水平高出一些。
下一站,未知
当网约车司机的半年里,周显曾经日均订单量超20单,被平台评为当期优质司机;后来则因为“懈怠”,一天出车6、7个小时;再到后来干脆一边接网约车、一边接顺风车,“花同样的时间挣两边的钱”。
他还推算过网约车平台的盈利模式。在他看来,网约车平台只要成功招募司机,不管司机做多久,平台都可以赚一笔,这也是各种“高薪”招聘满天飞的原因。
“干得长久的司机,平台赚抽成,租车的还赚租车费用;待不久的司机,平台也收割了一轮注册费、押金”。
周显说,他所在的网约车平台每天都有人来、也有人走,而他现在干劲不如以前,偶尔接网约车订单,大部分时候接顺风车订单,前者日均流水不到100元,后者纯收入能达到300元。
“不过以盈利为目的开顺风车是违规的,加上车子是和网约车平台租的,月租3800元,平台每天从订单费用里扣掉100多元当车租,但是我已经连续几天挣不够租车费用了,平台不知道哪天就把车子拖走了,2000元注册费就当买个经验。”周显说,等车子被拖走,他就回贵州老家,继续捣鼓自己的农产品。
唐明军和李辉需要考虑的更多,他们在入行时交了8000块钱押金,如果干不到半年,8000块就收不回来。更重要的是,他们每个月都要往家里转钱,以维持妻儿的正常开支。
唐明军有两个孩子,大的明年就要高考了,小的还在读初中。在大孩两岁的时候,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教育,夫妻俩咬咬牙跑到老家市里买了套房,现在除了要挣孩子的学费、全家的生活费,还要攒出每个月4000多元的房贷。
不过,提及孩子时,唐明军紧皱的眉头开始舒展,大的成绩不错,读的是市里最好的高中,老师说稳定发挥就能考上好的大学,“村里的大学生跟我们说过,孩子以后可以去上国防大学。要是能考上的话,工作不愁”。
李辉的经济压力轻一些,妻儿在乡下老家生活,孩子还在读小学,眼下生活成本不高。不过对于手头紧张的他来说,8000元押金仍然是一笔巨款,虽然会吐槽眼下的工作,但是他也不知道,离开了这里,下一站又能去哪里。
“我从16岁跟着同乡来广州,最开始在工地干活,一天50块,半年后回家过年,还能给爸妈5000元。后来每天收入四五百元,但是一年到头都没有余钱。”李辉说,他也不知道钱都跑哪儿去了。
这是网约车一直被认为是中年人就业最后选择的出现的困境。当在延迟退休与大量毕业生求职的背景下,中年人的选择若不是基于经验,最后便是靠身体力行。
对话到了最后,唐明军说,来开网约车以前,他曾打听过工地有活干,当时考虑到工地时间不自由,于是入行网约车,“我再开个一年半载,如果还是不顺利,把押金拿回来,再去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