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胖被歧视,他们“滥用”糖尿病药减肥
文章来源: 极昼story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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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家欣 编辑|王一然
这支针看起来像一支签字笔,蓝色塑料外衣,拧开笔帽,装上只有1厘米长的针头,转动末端,拨动剂量转钮。在肚脐周围选一寸合适的皮肤,直接把针推进去。不到半分钟,一次有效注射完成。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盼盼松了一口气,“很紧张,结果一点感觉都没有。”这是盼盼第一次给自己扎针,她犹豫许久,“真下不去手。”
盼盼打的针是司美格鲁肽。这是一款成年二型糖尿病患者用于控制血糖的药,它通过模仿人体内产生的长效胰高糖素样肽-1(GLP-1),增强胰岛素分泌,抑制胰高糖素分泌,从而减少血糖升高。2021年6月,司美格鲁肽在美国获批用于长期体重管理,适用人群包括成年超重人群,即体重指数(BMI)大于或等于27,以及伴有至少一种体重相关疾病,或是体重指数达到30及以上。
但在中国,司美格鲁肽尚未获批减重适应症。不仅如此,作为一种降糖药,司美格鲁肽也是处方药,患者必须手持医生处方,在正规渠道获取该药,并在医生的指导下使用。
这也是盼盼担心的地方。她今年38岁,没有糖尿病,今年2月,从短视频平台上得知司美格鲁肽能减肥。她在医药公司工作,第二天直接拿了一支药给自己尝试,“每次看到新的减肥药,我都会尝试看管不管用。”
自从司美格鲁肽被美国FDA获批成为减重药,断货成为常态。在非正规渠道里,司美格鲁肽甚至被炒到近千元。社交平台上,许多糖尿病患者抱怨,买不到司美格鲁肽。一名减重科医生表示,最近半年司美格鲁肽持续缺货,医院为此收紧处方权限,仅内分泌科和减重科医生能开出此药。
药品稀缺没能阻挡减肥者的迫切。一个50岁的中年妇女,拿着80岁母亲的糖尿病病历,在西安的一家三甲医院成功开到了司美格鲁肽;一位36岁的温州人,为了买到药,找了做代购的表妹,对方告诉她,“都断货了”,“买不到了”,她又搜遍电商平台,终于有一家网店愿意给没有处方的她开药,原价478元一支的针,在这里也涨到780元。
第一次,盼盼只注射了最小的剂量0.25mg,第二天药起了一点作用,盼盼有了恶心、头晕和心慌的症状,“像是低血糖,很想吃甜食”。
但体重似乎没有明显变化。第二周,剂量直接上调到0.5mg。这一次,盼盼的身体似乎接收到这支药的威力。“很明显,没有任何食欲。”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她的胃总是胀的,平日,早餐不到四个小时就能消化完,但打完药,食物在胃里的留存延长到了八个小时。
她似乎感受到这个药对食欲的控制力,看到美食,她还会是嘴馋,但饥饿感不再像之前那么强烈,吃不了几口,胃似乎一下就被填饱了。这也是司美格鲁肽的减重原理。一位减重科医生介绍,司美格鲁肽可以让人不会那么想去摄食,同时抑制胃肠蠕动,从而减少摄入。
一个月后,盼盼的体重从167斤降到148斤。第二个月,盼盼直接将剂量调到1mg,这一次,她又瘦了12斤。她还记得那段时间,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上称,“只要变瘦,就会很开心很自信,就会有动力再继续减。”
从小到大,体型的缘故,盼盼遭受过不少的排挤和嘲笑。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被这股自卑笼罩,害怕跟新朋友见面,不敢轻易去买衣服,走在路上,总觉得别人的眼光都在打量自己,“胖的人总会给人很懒的感觉。”
一到下班时间,她就躲回家,通过吃去消解情绪和时间。一吃就完全停不下来,最多的时候,她一个人能吃三、四个人的食量,“要吃到胃很撑,完全吞不下去。”但很快罪恶感就会涌上来。盼盼很后悔,想“赶快用催吐的方式给它吐出来”。她跑到厕所,用手去抠喉咙,手背上也咬出深深的齿痕。
她总结过去的人生阶段,除了挣钱,最重要的事就是减肥。她试过拔罐针灸、吃中药,也在网上买过代餐,但都以失败告终。有一段时间,盼盼甚至在研究切胃手术。
司美格鲁肽终于让她对食物失去了欲望。
凝视之下
职场上,从事医药行业的盼盼因为胖遭受过太多恶意。有一回在餐桌上,领导将盼盼介绍给一个大客户对接时,当着一大桌子的人,50岁的男性客户直接拒绝,指着盼盼的下属、一个刚毕业的新员工说,“我就要年轻的、漂亮的”。
31岁的朱丽就是这类让客户“满意”的形象。她烫着法式羊毛卷,欧式双眼皮,妆容精致,一套全黑职业装,在人群中显得很出挑。20岁出头的时候,朱丽就开始做销售。她身高1米72,当时只有100来斤,站在展台上,客户会主动跑来跟她说话。很大程度上,外貌给了她自信,推销东西从来不会胆怯。
在朱丽看来,社会对男性和女性的外型要求并不一样,男性凑和就行,女性则不一样,“颜值会影响工作,如果长得好看,你只要付出很少的努力,乖乖坐在那,客户都会关照你一些。”
这些经历让她不允许自己变胖。疫情三年,朱丽体重涨到了140斤。为了减重,她跟着减肥博主吃饭,每餐饭对食物的热量斤斤计较,主食、蔬菜、肉的重量分配得明明白白。知道司美格鲁肽以后,她就果断买来尝试。打完三针,终于达到相对理想的体重:120斤。
●司美格鲁肽注射液。讲述者供图
这种没有压力,不需要强大自控力的减肥方式,让很多人“着迷”,其中就包括家庭主妇们。全职妈妈杨静今年36岁,在别人看来,杨静的生活曾令人羡慕:儿子成绩优秀,已经在申请美国的学校,爱人能挣钱,每个月固定给她五万家用。但她的时间几乎是被切碎的:爱人长期在欧洲生活,家里四个老人、一个小孩,大到就医读书,小到购买洗衣液,全都要杨静一个人对付。白天她要接送孩子上学,晚上还要去上补习课,一趟来回就得两个钟头,一天忙起来,甚至要到八、九点才能吃上晚饭。
但凡闲下来,杨静说,只想躺着,看视频或者玩游戏,“这是我们最舒服的时候。”在她看来,只有少数自律、有毅力的家庭主妇,才能在家里做运动。去一趟健身房来回至少得两个小时,“根本没时间”。
更痛苦的是,丈夫出轨摧毁了杨静对家庭的信念。结婚生子剥夺了她太多的精力。孩子刚出生,她迫切就要恢复健身,但好几次几近晕倒,“脸和眼睛都黑掉了,有一种血往脑冲的感觉”。曾经,她和丈夫在欧洲一人经营一家公司,但儿子缺少陪伴,她关掉了公司回归家庭。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质疑自己,“到底哪里不好,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找不到原因,她反复观看小三的照片,“她虽然比我丑,但她比我瘦,肚皮也没有像我这样松松的。”
这些年,她试过许多种减肥方式,都失败了。市面上大多数减肥药,都有副作用,比如拉肚子,或者口干舌燥。最严重的一回,她吃了一款泰国减肥药,直接在床上失禁。她下决心改变自己。用完司美格鲁肽之后,杨静又报了一个健身房,还马不停蹄地跑去植发,“我要在这条路上走,做对我自己有意义的事情。”
在短视频平台上,向杨静咨询司美格鲁肽的人,除了20岁出头的小姑娘,大多是30多岁的全职妈妈,“生完孩子都变胖,但时间很碎,需要躺着就能瘦(的方法)。”司美格鲁肽要求没有那么高,“比健身轻松一点,相当于用一种循序渐进的方式把食欲减小。”杨静说。一个月的时间,她的体重降了11斤。
不仅如此,对一些快节奏的工作岗位来说,有规律的运动和饮食根本不现实。35岁的王芸时常在外跑业务,大多数时候,早餐和午餐草草应付,直到晚上九、十点才能坐下来踏实吃一口饭,“白天吃得少,到晚上饿的感觉全上来,又全堆在那个点吃”。不到三年,体重从90多斤涨到130多斤。王芸也没办法,工作不辞,这样的生活就很改变。
用了司美格鲁肽,不到一年,王芸体重降了将近30斤,这个过程不用洒汗饿肚子,也更容易让人“成瘾”。王芸就是这样。从去年3月到现在,她已经打完2只小规格(2mg)和6支大规格(4mg)的司美格鲁肽。为了求快,直接把剂量从每次0.25mg上调到0.5mg,现在已经达到1.5mg,“我想尽快地瘦,所以就加量了”。事实上,根据医嘱,即便是糖尿病患者,每周的剂量也不建议超过1mg。她不得不面对掉发严重和尿量减少。
代价
这只是“躺着瘦”的代价之一,对本算健康的身体,短期内急剧下降的体重带来更大的负担。
用药之前,做销售的朱丽对司美格鲁肽的副作用一无所知。第三针打完后两天,她吃了两片水果萝卜,那天夜里,从11点到凌晨1点,她整个人几乎是坐在马桶上,一边吐一边拉。那之后的半个月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胃停止了消化,“完全停滞了,一点胃动力都没有。”
但她并没有停止用药。隔了两周,朱丽又给自己扎了第四针。不到两天,呕吐的症状又发生了。直到刷到一个短视频“打司美格鲁肽上吐下泻进医院”,朱丽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司美格鲁肽也在自己的身体里发生副作用了。
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普外科减重代谢外科管理小组成员朱满生介绍道,因为司美格鲁肽直接作用于人的胃肠道,所以对胃肠道会有直接的刺激作用,恶心、呕吐、腹泻、腹胀、便秘都是常见的不良反应,甚至有人会产生“胃潴留”症状,呕吐宿食,严重者甚至需要插胃管。
过去半年时间,在急诊科,朱满生遇到过几个因为打“减肥针”引发急性肠胃炎的患者,大都是20到40岁的年轻女性。
这些患者获取药物的途径多是在资质不健全的美容院,在那里,它们的命名更加直接:“一针瘦”、“暴瘦针”。“其实是换汤不换药”,朱满生说。隐秘不合规的操作加剧了用药风险。接到这类患者,医生需要厘清患者的用药史,“用了什么药多少量,才能采取对应的措施。”但某些美容机构为逃避责任,基本不愿意承认和提供相关情况。
对于小基数的使用者,低血糖则是另一个可能出现的副作用。南京一位26岁的护士,身高1米63,体重106斤,打完三针司美格鲁肽,瘦到102斤,代价却是突发低血糖,直接在街边晕倒。
显性的副作用,让一些使用者及时停药,“下次送我钱,我都不打了”,一个博主说。打完司美,她连续挂水三天,“别说吃了,喝水都吐”。
对于私下滥用司美格鲁肽,更致命的危险来源于一些起病隐匿的疾病。按照说明书,司美格鲁肽有两个明确的用药禁忌,那就是甲状腺功能异常和既往胰腺炎。严格的用药流程是给病人开药之前,患者都需要做甲状腺超声检查,“只有甲状腺没问题,才能够使用。”
在日常生活中,甲状腺癌的表现并不明显,“甚至一点表现都没有”,朱满生说。擅自使用司美格鲁肽减肥的人群,多数并没意识到这个风险,也没做过严格的检查。朱满生担心的是,由于药物对甲状腺的刺激作用,没有做筛查的患者,用药后会诱发甲状腺癌,但“这个问题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和捕捉,这也是最致命和隐秘的。”
某种程度上,混乱的使用市场,意味着对该药品的管理存在一定问题。它虽是处方药,但在许多互联网平台上,开具这张处方没有太大难度。根据《经济观察报》的报道,购买者只需在问诊信息里,自行填写“2型糖尿病”,并承诺“使用过且无过敏史”,即可开出处方,购买该药。在这些平台上,药品的售价也比线下医院渠道高出约30%-85%。
不仅如此,“假药”也开始在市面上流传。2023年5月,浙江诸暨警方宣布破获全国首例非法研发、生产、销售含有“司美格鲁肽”成分的假药,涉案金额超过1亿。
半年来,朱满生拒绝过很多要求开司美格鲁肽的患者,“他们都说是因为不想运动才过来打针。”朱满生认为这属于一种错位的减肥认知。“任何药物都要考虑耐受的问题。”朱满生解释,司美格鲁肽以抑制食欲为主,如果单纯从减肥的目的来说,用药一段时间后,正性作用会慢慢消退,直到某一天,完全不起作用。停药可能就是反弹的时候,如果没有配合健康的饮食和运动,到时候食欲可能反扑,甚至比之前吃得更多。
业务员王芸正在这个漩涡中挣扎。停药以后,她的食欲随之变大。她陷入了减肥困境,寻求司美格鲁肽,是为了更轻松地减肥;如今反过来,她要用更强大的意志力,来遏制反弹的食欲。更大的问题是,她在潜意识中已经形成药物“依赖”,放纵吃几天美食,“然后再打一次针”。但药量不能一直加下去,尽管心里清楚,也咨询过医生,但没有什么好办法,目前“只能自己控制”。
药性依赖、反弹、副作用、致命隐患……这些风险并没有阻挡减重者们的决心。痛苦的代价背后,也能换取片刻的安慰,也许是一件心仪的衣服终于能穿上,也许在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时,终于不再有厌恶感。在家族的聚会上,一位减肥成功的主妇,甚至被夸奖,“年轻真好,想胖就胖,想瘦就瘦”。
这些都让“瘦”变成没有尽头的追求。依靠司美格鲁肽减下10多斤的家庭主妇杨静,还想再瘦12斤,她想象,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不再在乎丈夫的眼光,“瘦下来了,这么多人夸,还用得着你的眼光?”
打完四针司美的朱丽,最近用起了“秦昊减肥法”,一颗苹果顶半天食量,三天瘦三斤,她很满足,“快达到标(准)体(重)了”。
但成就感如此短暂而脆弱。几个姐妹一起上称,只有朱丽突破60公斤,“她们还都生过孩子”,她沮丧道。
(应讲述者要求,除朱满生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