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围困中的涿州：救援与被救援的人们

摘要：地处低洼地带，建立物流园时，他们在设计上已做了相应准备。根据30年内涿州地区雨水量，设计了5个强排泵，强排池的容量可以达到980立方，他们的强排泵每30分钟可以排800立方。但在每秒高达2600立方的洪水面前，一切原本“固若金汤”的规划，都显得脆弱不堪。

凤凰网《风暴眼》出品

文｜辛苒 琢絮 吕银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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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公司一夜之间陷入了汪洋中，涿州以这种方式受到举国关注。

北京市西南方向几十公里的河北涿州，北接北京房山区，东邻北京大兴区。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其一直以来都是环京物流的集散枢纽。这里，聚集了数百家大大小小的物流仓储公司，承担着南来北往的货物运输。

7月29日8时至8月1日11时，涿州暴雨连绵下了三天三夜，令这里彻底瘫痪了。8月1日晚间，突然而至的洪水更像是一条巨兽，迅速吞没了村庄，物流园的围墙，涌入仓库，席卷货物，甚至漫过屋顶。

“我们准备了钩机、铲车等专用机械，还有2000多个沙袋，垒了一米多高”，但洪水破墙而入的那一刻，陈玉庆的一切努力都化作了徒劳。

图源：网络

一般来说，24小时内降水量超过50毫米，就算是暴雨。

而涿州的雨量早已超过官方的“暴雨”定义——

统计显示，7月29日8时至8月1日11时，涿州全市平均降水量355.1毫米，最大降水量为两河村435.7毫米，多个乡镇、街道降水量均超300毫米。

回顾时间线可以发现，7月31日晚，“涿州发布”消息称，涿州市所有河流启动红色预警，并宣布所有河流防洪进入紧急状态。

图源：涿州发布官微

仅不到24小时，来自涿州公安网络发言人的求助信息就出现在了网络上：“目前涿州全域停水，部分停电，物资供应暂时满足，但不知道能支撑多久。目前高速路畅通，涿州口可以下道，城东问题不大，城西淹得较重。”

图源：涿州公安网络发言人官微

事实证明，正是在这一晚，受持续暴雨及上游洪水过境影响，涿州市河道行洪和城市内涝风险不断激增，直至无力承受。

有当地受困居民在接受媒体时表示，7月31日下午第一次注意到院子里有积水，没想到天黑之后，水就漫进了屋子。“一夜之后，屋里水都一米深了，走到院子里就没脖子了。”

水位的快速上涨令人毫无防备。于是，8月2日，常住人口65万的涿州，受灾人数已上升超过13万人。

陈玉庆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吓坏了。

“在凶猛的洪水面前，其他东西真的是太渺小了。”陈玉庆所在的物流园虽地处低洼地带，但强排泵的设置令其从未担忧过雨水。

直到这一次，他感受到自然的力量。

双禾全程物流园： 2米高的围墙、2000多个沙袋墙瞬间被冲倒

受上游行洪影响，7月31日，涿州市境内小清河分洪区和兰沟洼蓄滞洪区相继启用，分滞洪水。

位于小清河、兰沟洼蓄滞洪区交汇处的刁窝镇是此次洪涝的重灾区。距离刁窝镇东南方向的潘各庄村京白路西侧，有一片面积约230亩的物流园，名为双禾全程物流园。

全程物流园负责人陈玉庆，当天上午接到预警通知，提醒园区工作人员到时不要在低洼地带逗留，提前做好准备，并提示没有危险的人员尽量不要出门，把机会留给最需要的人。

这一信息并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刁窝镇各处的村民也都收到了类似的通知。和村民住所不一样，物流园所在地是集散中心，货物随时装车随时走，整个链条涉及图书杂志、服装鞋帽、日用百货、家具家电等众多大中小商家，陈玉庆告诉凤凰网《风暴眼》，“很难停止作业，只能做好应急准备。”

他们准备了钩机、铲车等专用机械，以备不时之需；还准备了2000多个沙袋，垒了一米多高。

但现实比预计得要危险。从7月29日早上，暴雨不停，连绵下了三天三夜，到8月1日11时，虽然雨停了，但是因为物流园比外面地势洼，北门濒临一条河，河水已经漫过园区内的玉米田，流到大路上。一些人，眼看如此大的水势，骑着电动车，或开车准备自行离开。

下午2点左右，洪峰到来之前，全程物流所在园区接到通知，要求进行人员疏散，园区内的500多人陆续收到了来自广播、短信、微信群等方式的提醒信息。园区保安还分头通知到各个档口的人员。9小时以后，大概夜里11点，基层工作人员疏散完毕，只留下30多名骨干人员执勤，陈玉庆也是其中一员。

物流园区救援现场。受访者供图

当时水位已经深及人的腰部。他们站在车斗里，凭借叉车上车灯投射的光线，在漆黑无电的夜里穿行。陈玉庆坐在车上，看到水位线越来越高，还拍了一段小视频，洪水已接近几米外的白色货车的车灯，而该车本身的高度约1.8米。

8月1日约晚10点洪水水位情况。受访者供图

水位线依然没有下降的趋势。再注意到外面水位线时，陈玉庆已经看不到园区里高达1.7米的玉米田了，大路上一侧的墙也倒了，库房内部水位已经深及两米。陈玉庆感叹道：“在凶猛的洪水面前，这些东西真的是太渺小了。”

情况越来越危急。货物、财产都不重要了，生命安全成了首要的问题。他们加入了附近村庄的救援行动。体力旺盛的年轻人，主动担起救援的责任，陈玉庆也加入救援的队伍。他先帮助在低处向高处转移，然后用冲锋艇帮助他们撤离，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4、5点左右。所有的年轻人都自觉地优先让老人、病弱者先行撤离，留到最后等待救援离开。

在洪涝灾难面前，大家表现出来的“情感秩序”感染了所有人，陈玉庆事后回顾，依然为之动容。

所幸，园区里最终没有出现任何人员伤亡。只是，还没来得及运输的货物以及设备受到很大损失，陈玉庆粗略估计有上亿元，具体损失还需要恢复生产后再做统计。

不过肉眼可见的损失依然很直接。据陈玉庆介绍，全程物流每天出入的货车大概有500台次，吞吐量约1000多吨，此次被水淹没的车辆约一半。

低洼地带，建立物流园时，他们在设计上已做了相应准备。根据30年内涿州地区雨水量，设计了5个强排泵，强排池的容量可以达到980立方，他们的强排泵每30分钟可以排800立方。

但是物流园建设者没想到的是，涿州此次遭遇的洪涝，不只是暴雨，还有蓄滞洪区临时分泄洪水造成的防汛压力。

中图网仓储中心：文化重创的损失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

8月1日夜里，中图网员工张茂几乎彻夜未眠，断断续续只睡了2个小时。原本，他因暴雨而居家办公，却没想到，这阴错阳差地让他成了多处被困人员的救命稻草。

涿州已经在暴雨中飘摇数日，8月1日早上，原本也在居家办公的妻子，忽然因工作急事回了单位，张茂满心担忧，叮咛再三。没想到，下午，妻子就发来消息，她所在的公司淹水了。

妻子给了张茂备用的办公室电话，防止手机没电后失联。晚上8点多，他关切地询问情况，得知妻子单位的一楼已经淹至房顶，人员多在4楼躲避。

几乎同时，张茂的工作单位，位于涿州市开发区阳光大街28号的中图网仓储中心也沦陷进洪水中。这里地势低洼，大水袭来时，从小腿没过腰际，速度快得惊人。张茂告诉凤凰网《风暴眼》，中图网的仓库位于办公楼后方，内部布局是将重要的书籍放在一层，也因此，此次仓库淹水，损失惨重，大概400多万本书覆没。

数十名员工在仓库里慌忙涉水抢救书籍，但不到2个小时，因水量过大，公司发来指示：放弃抢救书籍，优先保障人员安全。

人们迅速转移到办公楼去，张茂和同事联系上时，发现他们中还有孕妇和孩子，随着大水漫过一楼、二楼，有人的身体开始出现呕吐、迷糊、头疼等不适症状。被困员工的手机电量渐渐不足，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张茂身上。

一边是中图网仓库淹没在大水中，数十名被困人员等待救援；另一边，是自己的妻子也无助被困。就这样，张茂一刻不停地接打着电话，焦急地联系着各方救援人员。

“小区可能要封了，说明还有危险。你不要掉以轻心。”傍晚，身处险境的妻子发来物业通知，提醒在家的张茂注意安全。

妻子平时每天5:30下班，这个时段两人本该吃上热腾腾的晚饭了。然而这一天，却只能通过短信互相关心境况，张茂看着妻子的留言，一字字敲出：“你也不要轻心。”

这一晚，他时刻紧攥着手机，生怕错过一个电话、一条短信。6公里外的妻子和5公里外的同事，像数吨重石一样牵动着他的心脏，张茂只希望他们能够尽早获救，“早一些，再早一些”。

阳光大街被洪水淹没。受访者供图

帮助同事们对接到救援人员、拿到热心人士提供的防毒面具后，张茂终于短暂地松了一口气。从凌晨到2日早上，陆续有员工被成功救援出来，得到就医或安置，张茂这时才得以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妻子的处境中。

无奈的是，妻子那头信号差，经常中断联系。张茂担心了一夜，一直到8月2日上午10点，妻子才终于获救。她坐在安置点，后怕地哭了很久，给张茂打电话报平安时，她的眼前，洪水已经漫过红绿灯，过去熟悉的街道已然沦为一片汪洋。

当张茂急忙赶到安置点将妻子接回家时，虽然妻子面容憔悴，泪痕犹在，但两人在车里都没有再哭泣，空气中弥漫的，仅有劫后余生的平静。

受访者供图

2日晚，张茂来到医院探望中图网同事，他们都需要大量的休息，平稳情绪。接下来，张茂还需要面对与各家出版社之间的账务。部分书籍已经付过款，但还有一些尚未付款。他和同事们还需要挨家挨户沟通，妥善解决。

“所幸人员全部安全，但对于我们赖以生存的图书来说，这次是重创元气的。”张茂说。中图网8月2日晚发文称，此次损失，大约3亿码洋以上。虽然不少读者在网络上善意地表示，愿意购买这些受灾书籍，但张茂告诉凤凰网《风暴眼》，洪水卷过之后的书籍带有各种未知的病菌，是不能够销售的，“我们不能透支读者的信任”。

张茂一直是一个书籍收藏爱好者，这一次看着400万册精致的图书受到无妄之灾，他心疼不已。“图书行业本来就已经很萧条了，电子化阅读的冲击下，很多图书企业都是艰难经营的，希望更多人能够关注到图书行业的发展。”张茂忍不住叹气，“我是嗜书如命的人，这一次洪灾造成的是文化上的损失，这些书本来是可以按时送到读者手上的。”

快递公司：老板花2万自购冲锋艇加入救援

洪水的影响远比刘康预计的严重。他所在的物流公司位于涿州市清凉寺附近，库房中存放着百世及安能物流的快递货物，多是大件快递，货物总体高达6.8米。暴雨来袭时，为防止快件被淋湿，仓库员工急忙将这些货物安置到一辆物流车里，车底距离地面有一米左右的距离。

暴雨天，物流停滞，员工的工作无法开展，在安置好货物后，就临时放假了。原本以为可以安全度过这场暴雨，没想到，接下来的行洪才是受灾的开端，浑浊的大水磅礴而来，迅速灌进库房，这家物流公司8亩地的办公区域及库房瞬间被淹没在水中。

不久，水位渐渐漫过存放快递的物流车，甚至淹没了整整一层楼，积水高达3米左右。救援人员赶到后，将库房工作人员安全转移。刘康告诉凤凰网《风暴眼》，由于积水太深，相关区域已经不允许人员进入，前往车辆均被劝返，当地救援队伍正在抽水。“后续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行洪，如果继续行洪，我们就还得等等。”

“现在还无法去库房处理货物，具体经济损失无法统计。我们正在跟总部沟通，看看自然灾害造成的损失能不能由保险公司理赔。”刘康说。

受访者供图

在周边受灾尚不严重的地区，物流运输也陷入停摆。涿州市松林店镇念疃村由于地势相对较高，还没有严重受淹情况。不过，位于该处的一家物流公司，从7月31日开始便已经停止运营，物流车辆也停运了。

赵富升十年前成立了这家物流公司，虽然员工只有十多人，但已经有比较成熟的车队和运输线路。这一次，他的三辆货车正准备从涿州出发运送大型机械设备去往上海浦东，刚把货物运到公司，就遇上了暴雨。8月1日，积水达20多公分时，运输员工给他发来消息，无法再继续运输。于是，车辆停滞，员工将货物安置好后，涉水离开。

工厂等着设备开工，约定的交付日期是不等人的。赵富升见水势不妙，赶紧给下游客户打电话沟通，预计货物还要再停运几天，由于这次是不可抗力因素带来的影响，下游厂商也能够理解，但生意归生意，对方仍要扣下他3-4万元的违约费用。

相比于许多受灾群众，赵富升认为自己已经十分幸运，这些经济损失对公司来说，数额是可以承受的。此时，他不断刷着新闻，更关切的，是周边老百姓的救援情况。

十几名员工刚逃离积水区，就向他报平安，并自告奋勇地用公司的叉车、铲车到各受灾小区内营救被困人员。赵富升也不闲着，看到大家这么热心，赶紧发了2万多元，让员工买了艘冲锋艇，这大大提高了救援效率。8月1日到2日，十来名员工就救下了百余名受灾群众。

“都是涿州的父老乡亲，能帮些肯定尽量帮些。”赵富升相信，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更多人安全撤离，为这付出些成本根本不算什么。

西南物流中心：进不去出不来，只能被动着急

位于河北涿州的北京西南物流中心，占地面积400亩，有近百家出版社、出版商中盘的库房安家于此处及周边地区。据媒体报道，以2018年数据统计，西南物流中心及周边仓库的年发货码洋超100亿元。

但因为此处地势低洼，这里成了该次强降雨的重灾区。

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涿州园区受损严重。图源：网络

8月1日，北京西南物流公司在其微信公号上发布《关于“7.31”汛情受灾致客户的函》中称，汛情发生后，公司立即启动应急预案，受此影响，该公司所属涿州、房山园区受到不同程度的洪水灾害，目前已紧急协调相关资源进行响应，全力配合属地政府等抗洪抢险部门，努力将损失降到最低，并尽快恢复正常生产。在此期间，客户如有困难，请及时与该公司相关业务对接人联系。

图源：北京西南物流中心官微

凤凰网《风暴眼》梳理发现，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有限公司成立于2001年，注册地址在北京市丰台区，是一家服务于图书业、服装业的专业第三方物流企业。公司成立之初，定位于为行业客户提供一体化物流服务解决方案。

据介绍，北京西南物流中心现已形成“仓储、物流配送、网络信息、采集、批发、流通加工”六大功能为一体的物流中心。公司现拥有员工800多人，服务客户400余家，自有市内配送车辆120余辆，可调动外埠配送社会车辆近千辆，以策略联盟的方式整合铁路、公路、航空、邮局、快递等优势资源，形成了覆盖全国的网络配送体系。

8月2日，凤凰网《风暴眼》联系了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有限公司总部办公室。相关工作人员表示，由于涿州园区目前还在救援过程中，当地的通讯信号不稳定，总公司取得有效联系存在较大困难，因此目前了解到的前方情况还不清楚，只能“干着急”。同时，由于交通受阻，总公司想派人支援也存在一定难度。

至于公司客户在暴雨灾难后是否有向涿州园区求助，对方也无奈表示不清楚，“客户都是直接跟业务条线对接人联系，但现在前方人员自己也被困，我们很难联系。”

多年跟踪快递行业发展的赵先生亦透露，涿州当前交通确实存在比较大的问题。以快递为例，基本上所有当前在涿州的快件都停摆了，“新件运不进去，在当地的件也出不来，双向受阻。”

涿州中通物流园（图源：抖音）

赵先生进一步表示，尤以中通快递受影响最大。“因为涿州是北京中通的京南转运中心所在地，因此经由涿州发往北京的中通快件受影响比较大。”

赵先生向网点发布最新消息。受访者供图

但赵先生同时表示，预计受影响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快递行业经常会出现紧急状况，整个行业在应对突发紧急事件时的弹性很大 。”

至于快件因遭受水淹而导致的经济损失，赵先生认为，大概率会由快递公司自己承担。“基本很少有快递公司会买水泡险，甚至连货存险都不常有，所以类似损失最后基本都会由快递公司自己消化。”

一条定位为涿州中通物流园的视频显示，一眼望不到头的厂房里，空无一人，大大小小的快递物件被洪水吞噬，整个园区一片寂静，唯有几只白鸭游弋在浑浊的水面。

涿州中通物流园（图源：抖音）

图书品牌未读所有库存都整体托管给了西南物流，相关工作人员向凤凰网《风暴眼》指出，灾情发生时，常驻库房的同事正好休假不在现场，也只能通过同一物流园区的同行信息参考判断受灾情况。

根据他们粗略估计，总体库存图书近150万册、码洋在1.24亿左右。由于是高架库，保守估算库存图书损失是平铺摆放和一层上架的近期新书，以及加印图书、自营店日常动销畅销和常销品种等，这些书还来不及上高架，泡水概率极高具体损失金额很难准确估算。

不过，保守估计至少是千万级码洋、百万级实洋以上，包括大量高码洋的精装书、图文书，以及大量文创产品和包装耗材。

未读工作人员进一步表示，灾情发生后已开始咨询律师相关理赔事宜，等待库房重开后会清点损失走理赔程序。截至发稿，所在园区依然断水断电，人员禁止入内，他们也处在焦急的等待中。

在灾难和恐慌面前，庞大的中转站陷入巨大沉寂，未读在最新回应中引用尼采的话，“凡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他们在等着雨过天晴的一天。

（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张茂、刘康、赵富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