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离婚诉讼：女子收集重婚证据被丈夫杀害

7月10日下午，长沙中南汽车世界锦绣路街头，39岁的张韵惨遭丈夫贺某多次割喉急性大出血。他们17岁的女儿婷婷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反应过来后，婷婷用行李箱多次砸向父亲，却发现怎么砸也砸不动。最终，张韵还是倒在了血泊中，经法医鉴定,当场死亡。

这一天，距离二人的离婚诉讼开庭只剩2天。为了这场官司，张韵一个多月来奔波在长沙、湘潭各地，收集丈夫重婚生子家暴的证据，在外人眼里温和寡言的她，在发现丈夫和别的女人拍了婚纱照后，第一次下定决心与这段畸形的婚姻割裂，用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而丈夫的一把利刃结束了她的反抗，“她甚至都没有喊出一声救命”。

婷婷后来表示，贺某行凶的那把折叠刀她见过很多次，一直放在父亲车上。被抓后，贺某陆续从看守所寄出了两封信，收件人是他的母亲。这期间，贺家也和张家代理律师商谈过赔偿金问题，但被张家人一口回绝。“如果我爸爸二十年后被放出来，那时候我刚好是和我妈妈一样的年纪，我也会是别人的妈妈，那我要怎么保护自己的孩子、姨妈和外婆？”

三次离婚诉讼：男方称双方无和好可能

如果不出意外，这将会是张韵和丈夫贺某的第三次离婚诉讼开庭。事发前一个月，张韵曾说自己晚上失眠，“整晚地睡不着，靠吃两粒褪黑素强迫自己睡着。”维系了18年的婚姻让她疲惫不堪 ，她想尽快把事情理清，回归正常的生活。

▲7月初，张韵生前整理下的开庭注意细节

7月初，张韵还和代理律师通了几次电话，在一张白纸上，她认真记下了开庭的注意事项：“7月12日、下午2点半、长沙中院、11审判庭、一审文书、证据目录。”纸的背面，是她手写梳理出的丈夫重婚生子证据。

张家有三姊妹，张韵最小，她们的父母一直在宁乡老家养牛养羊，宁乡离长沙仅一个半小时车程。中专毕业后，张韵就随两位姐姐到东莞打工。2004年老家的一次亲戚聚会上，贺某母亲看上了一直端茶倒水的张韵，经人介绍给了小儿子贺某。隔年二人领证结婚，生下了女儿婷婷。在老家亲戚印象中，张韵从小就帮忙放牛养猪，勤快懂事，只是不善言辞，性子有些软弱。嫁到张家后，街坊邻居都形容她为人温和，不怎么爱说话。

贺某在家中也是最小，他还有一个哥哥。结婚初期，贺某给张家人留下了好印象。“人很好，孩子换尿布、哄睡都是他在干。”张韵二姐张琴介绍，每次娘家有人到长沙给张韵过生日时，也都是贺某开车接送，带一家人到长沙海底世界玩。

▲张韵收藏的家庭相册显示，一家人曾经常到张家界、凤凰古城、浏阳、桂林等地旅游

女儿生下不久后，2007年，由于长沙城市规划，贺某一家位于东二环浏阳河畔的宅基地被拆迁，加上张韵和女儿两口人，一家人分配到不少安置房面积，以收租为生，光一楼店面每月就有六七千元进账。

2013年，贺某退掉了独生子女证，准备和张韵再要一个孩子。张韵二姐回忆，妹妹经常和她说，婆家那边很想再有一个男孩，随后的几年，张韵两次怀孕均意外流产。2018年，34岁的张韵再次怀孕，腹中的孩子7个月大时，医生诊断为染色体异常，建议打掉。“那时候我们都不相信，妹夫还带着到省人民医院去检查，医生也是一样的建议。”

从那时候起，贺某很少回家，住在工地经营着一家小卖部。张琴回忆，之后几年妹妹过生日，她再也没见过妹夫出席，“我妹妹说他开始天天不着家，也四五年没来过张家。”据另一位女性黄某后来在当地电视台节目《寻情记》镜头前承认，这一年年初，贺某在外面认识了黄某，并主动追求她。

随后，贺某开始频繁向张韵提出离婚，并提起离婚诉讼。2022年5月，他在提交给长沙市芙蓉区人民法院的民事起诉状中称，他和妻子结婚初期双方夫妻感情尚可，后因感情不和，分居一年多，导致夫妻感情破裂，请求法院判决离婚，并要求抚养二人的女儿。

丈夫离家后，张韵也先后找到几份工作，每个月挣三四千，足以养活自己和女儿。考虑到女儿不赞成父母离婚，并且在读高中，正是学业的关键时候，张韵不愿意离婚，也不希望由贺某抚养。后法院驳回贺某的离婚诉讼。此时，张韵还不知道丈夫与另一名女子黄某的事情。

▲警方出具的报警证明

几个月后，2022年8月，张韵被熟人告知丈夫已经和黄某同居，且黄某已怀孕多月。在得到二人同进同出、一起遛狗吃夜宵的证据后，张韵和公婆一家找到了贺某的出租屋，并报警。出租屋与贺家住处同在一个社区，步行不到500米。当晚的视频显示，找到贺某时，他正躲在黄某衣柜里玩手机。当时，贺某否认二人的关系，只是称自己在帮朋友照顾孕妇。2022年底，黄某生下了一名女孩。

2023年2月，贺某再次提起离婚诉讼。贺某在起诉状中强调，2020年至今他没回家居住过，双方已分居两年多，夫妻感情确已破裂。此前诉讼不准离婚，经过半年有余，原被告的感情没有实质性的改变，“现原告对双方夫妻情感已不抱希望，双方无和好可能”。

▲第二次离婚诉讼裁判文书

此时的张韵仍不同意离婚，她提出，贺某在婚姻存续期间出轨并生育一私生子，不希望女儿跟着父亲过寄人篱下的生活。2023年5月，法院认为双方系自由恋爱，二人从相知相恋到结为夫妻，有牢固的婚前感情基础，判决给双方一段时间冷静考虑，给双方重修于好的机会，再一次驳回了贺某的离婚诉讼请求。后贺某向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二审将于7月12日开庭。

重婚生子之谜：与他人拍婚纱照的丈夫

张韵想找黄某协商，便通过律师向派出所报案取证，她查到了黄某位于湘潭的老家地址。当天与张韵同去湘潭的朋友向记者介绍，6月4日到黄某家时，张韵向黄某父亲表明了自己是贺某原配妻子的身份。黄父表示惊讶，并称墙上婚纱照上的男子是自己的女婿。

▲张韵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拍了结婚照

她们从黄父处得知，黄父也不知道实情。他介绍，女儿黄某32岁，与女婿贺某去年6月举办婚礼，还摆了18桌酒席。2021年5月，女婿第一次来家里包了1000元红包，2022年年初女儿怀孕，此后女婿开始频繁到黄家走动。这个时间点，与贺某第一次提起离婚诉讼的时间吻合。

在张韵拟上庭提交的证据清单中，有她手写的与黄父通话录音的文字记录：黄父称，贺某当时和他说，黄某性格和婆家“搞不来”，他以为是生了个女儿的缘故。他还劝过贺某，“要一边做公婆工作，一边做堂客工作，一定要把家庭搞好。”走之前，黄父对张韵说，“既然贺某会抛弃你，也一样会抛弃我女儿，要让他接受法律制裁。”

发现丈夫和别的女人拍了婚纱照后，张韵第一次认真思考放弃这段她辛苦维系了18年的婚姻。她在接受当地电视台节目采访时哽咽，“说实话，刚开始我老公出去没有回家，我还是对他留有依恋的，还是想让他回头。是这一次让我特别死心。”

几天后，张韵和当地电视台记者第二次来到黄某老家，黄父却改口称自己认错了人，婚纱照二人不是结婚关系，“（贺某）来过家里两次，男女之间照相我们这里还是有的。”曾参加过黄某婚礼的邻居则和记者介绍，当时在县城酒店吃酒席时，婚礼现场的新郎就是贺某。对此，黄父又坚称贺某只是以好友身份到现场吃酒席。

对于结婚照一事，黄某受访时的说法是，因为自己一直没结婚，为安慰年事已大身体不好的父亲，两人才配合拍了结婚照。后来，她又将贺某带回家里，假装以男友身份和父母见面，“当初父亲对贺某很满意，所以一直想把这件事隐瞒下去。”

记者注意到，在《寻情记》节目镜头面前，黄某曾承认2018年初认识贺某后，是贺某在主动追求她。起初，贺某承诺会离婚，跟自己结婚，但却没有兑现诺言。后来她便和贺某断了来往，重新选择了结婚对象，是现在结婚证上的丈夫沅某。“我就跟贺某讲，我不可能跟一个没离婚的人结婚。他欺骗我说他离婚，就想着跟我结婚。我也相信他，直到后面他告诉我没有离婚。”

但黄某没有解释，为何与沅某领证后，6月4日二人的结婚照还摆在女方老家卧室，黄某也未拿出和沅某的婚礼现场照。

张韵不相信黄某的说辞。张韵认识结婚证上的沅某，他是丈夫贺某关系要好的一位朋友，曾打过照面。她走访长沙县政务服务中心了解到，黄某和沅某的结婚证不存在造假。但另一方面，张韵探访了与沅某同住一层楼的老邻居，对方却从未听过沅某办婚礼，更没有生过小孩。从邻居口中张韵得知，沅某从小在本地长大，幼时父母双亡，与奶奶相依为命，一直都是一个人，如今靠送外卖为生。

“如果有摆酒席照片或女儿的亲子鉴定，解开我的疑惑，我再也不打扰你们。我现在就是想找到一个真相。”节目中，张韵曾和沅某通话，电话另一头的沅某沉默了20秒后，只是说张韵打扰了他的生活，有什么事到派出所讲。但直到夜幕降临，张韵也没有等到沅某出现。

记者多次拨打张韵家属提供的沅某和黄某电话，均未获回应。

丈夫当街杀妻：女儿多次用行李箱砸父亲砸不动

张韵想找丈夫要一个解释，没想到却等来了他的暴力相向。在张韵找到黄某老家的当天，6月4日下午6点左右，长期没回家的贺某进屋后对张韵实施了家暴。

▲湖南省人民医院的诊断报告单

“他气急败坏回家抢手机还家暴我，把手机摔坏把电话卡取出并剪掉。”当晚，张韵向二姐张琴发了一条信息，说贺某因为她发现他的秘密，为了销毁证据打人。湖南省人民医院的诊断报告单显示，当晚7点多，张被急诊科诊断为头部和面部损伤。

不敢回婆家，怕突然出现的丈夫家暴，也不甘心辞职回娘家，张韵就寄住在一位同事家。“她们同事很仗义，想着每天一起开车上下班，比较安全一些。”张琴介绍。

《寻情记》节目中，两家人曾于6月上旬在贺家商谈此事。张父质疑女婿为何对女儿家暴，贺某避而不谈，只表示想尽早离婚，有什么事上法院。贺某父亲也恨铁不成钢，表示支持儿媳以重婚罪起诉儿子，让儿子受到应有的惩罚，“关十几二十年都可以。”随后贺某离开客厅走进了厨房，张韵坐在一旁不语。

▲《寻情记》节目截图

贺父介绍，儿子几年前还曾因从事非法活动牟利，受过法律制裁。记者获取的一份裁判文书显示，2020年9月，贺某曾被当地法院以开设赌场罪判处拘役4个月，缓刑8个月，并罚款一万元。

6月20日《寻情记》节目播出后，在行政机关工作的黄某被辞退。据张韵家属和同事介绍，黄贺二人也曾先后到张韵所在公司投诉闹事。聊天记录截图显示，6月23日，贺某母亲还劝张韵，“不要到别人家单位和家里去，以后去（出）了事，还是自己受落。”婆婆多次和她强调，“去（出）了事后果你自己负责。”“以后怕去（出）什么大事，必定还有孙女。”

记者了解到，在7月10日事发前，贺某已经多次蹲守在张韵公司楼下。张倩是张韵堂妹，和张韵在同家公司上班，6月下旬，她曾接到堂姐信息，说看见贺某的车又停在公司门口堵人，“姐姐让我也小心一点，她怕牵累到家人”。

7月10日下午，两人17岁的女儿婷婷放假回家。婷婷回忆道，母亲张韵还未下班，贺某问他们离婚了自己想跟谁生活。由于一直是张韵在照顾女儿的生活起居，她毫无犹豫站在了母亲一边。在得知她的态度后，贺某生气地让她滚，婷婷便拖着刚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箱准备到公司找母亲。从家到张韵公司打车只需要十几分钟，她没想到的是，贺某也驾车尾随其后。得知女儿到楼下后，张韵下楼准备给女儿送钥匙，还特地拿了一袋零食。她还对同事说，她回来时会帮他们把外卖也一起捎上来。

还没等母女俩走近，悲剧就已经发生。“监控显示，贺某当着女儿的面，从身后直接杀了我妹妹，她甚至都没有喊出一声救命。”张琴说，当时17岁的婷婷被吓住了，拨打110报警，反应过来后，她提起行李箱砸向父亲贺某，可惜力量悬殊，“怎么砸也砸不动，行李箱都凹陷了一块。”她只好找附近的保安帮忙。

17时43分，婷婷给张琴拨打了两个一分多钟的语音电话，“电话里，她说爸爸拿刀伤了妈妈，我当时还以为只是轻伤，让同公司工作的堂妹放下手头的事赶紧下楼看看。”挂断电话，瞒着有心脏病的张母，张琴带着张父从宁乡往长沙赶。

几分钟后，张琴在加油站附近接到了堂妹张倩的电话，说人已经没了。张倩回忆，她下楼时，张韵已经倒在血泊中，白裙子染上了血，“刀还在脖子上。”她要带给女儿的零食袋，和女儿的行李箱也散落在一旁，染了血迹，婷婷在旁边一直哭。张倩看到，贺某当场被警察制服，双手沾满了血迹。

一份警方出具的死亡证明显示，双方因家庭纠纷产生矛盾，报警人父亲自驾至母亲上班地，持刀杀害。联系120到场后，伤者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后长沙县刑侦技术人员、法医至现场勘查，确认其已死亡。7月11日17时，贺某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刑事拘留，羁押在长沙县看守所。

▲7月11日17时，贺某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刑事拘留

7月25日，长沙县公安局出具给张家的鉴定意见通知书称，死因鉴定为符合他人持单刃锐器作用于颈部及全身多处致左颈动脉破裂引起急性大出血而死亡。包括张琴在内，许多认识贺某的亲友邻居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吓了我们一大跳”。

凶器放在车上多年，男方家谈赔偿被一口回绝

婷婷后来告诉大人，贺某行凶的那把折叠刀她见过很多次，一直放在父亲车上，已经很多年。出事后，婷婷晚上失眠，不愿意继续留在贺家，选择和外婆一家住在一起，张琴也成为她的临时监护人。她还将砸贺某的行李箱也带在身边，因为砸人陷进去一块，上面沾了张韵的血迹，擦不掉但她还是想留着。

▲张琴介绍，每天，妹妹女儿都要到张韵房间几次，看着妈妈柜子里的连衣裙发呆

她后来还回了一趟贺家，把母亲的东西拿走，包括张韵珍藏的相册、证件和最爱的连衣裙。每天，她都要到张韵房间几次，看着妈妈柜子里的连衣裙发呆。整理遗物时，她不小心翻到妈妈柜子里的小本子，里面记录着十年前父亲夜不归宿的情况——

“2012.7.23 情人节，电话关机，一夜未归。人说同事生日唱歌喝多了酒，睡在那了；9.5我回娘家，不接电话，3：00到家回了电话，说喝酒没听到，问是和谁在一起，只说是朋友，硬是不说姓名；12.6、12.23电话未接，未归……”

▲张韵生前的日记，其记录丈夫贺某时常有夜不归宿的情况

婷婷把本子交由张琴整理，张琴看完只觉得心酸，在这段婚姻里，妹妹是隐忍的，没有话语权的，而贺某却一直长不大，肆意践踏妹妹的善良。

8月初，记者来到贺某父母住处，贺父一人在家。这栋位于浏阳河边的五楼安置房也是张韵在贺家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贺家电视柜前还摆着儿媳张韵的照片。二人的离婚诉讼随着张韵的被害而中止。

从几年前起，贺父就有点老年痴呆，精神时好时坏，他知道自己的小儿子进了监狱 ，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但还有孙女需要照顾。他十分惦记自己17岁的孙女，希望孙女不要跟外公外婆走，他念叨最多的一句话是，“要知道爷爷奶奶都是喜欢你的”。

记者到贺某父母处所采访了解到，7月10日被抓后，贺某陆续从看守所寄出了两封信，收件人写的是他的母亲。贺母曾试图挽回过二人的婚姻，2022年年初她在儿子工地小卖部碰到了正在收银的黄某，曾报警让黄某不要破坏别人家庭，远离自己的儿子。在得知儿子可能已重婚生子后，她表示“自己也没有能力制止他了，一切等法院判决”。

这期间，贺家也和张家代理律师商谈过赔偿金问题，但被张家人一口回绝。目前，警方已将案件材料移交检察院，张韵生前整理好的贺某出轨证据也被一并交由律师。张琴介绍，这件事给张家所有人带来很大冲击，他们只希望能严惩凶手，给妹妹一个交代。堂妹张倩现在每次去公司上班，都害怕背后突然有人出现。她能准确指出姐姐倒下的位置，“那里的血迹渗进了地里，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

他们征询过婷婷的意见，17岁的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亲在街头杀害了自己的母亲，时常后怕——“如果我爸爸二十年后被放出来，那时候我刚好是和我妈妈一样的年纪，我也会是别人的妈妈，那我要怎么保护自己的孩子、姨妈和外婆？”

下一步，张琴会尊重婷婷的意见，带她离开长沙，换一个新环境继续生活，并等待这场故意杀人案的开庭。（应受访者要求，张韵、张琴、张倩、婷婷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