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非洲赚快钱：经历疟疾、骚扰、失去行动自由

在我读大学的广西南宁，本科毕业但起薪两三千的大有人在，我家里并不富裕，有份每月到手一万二的工作摆在眼前，我的选择当然是去。

月薪六千，或者月薪一万六，怎么选？

如果后者的地点是非洲呢？

就业难屡上热搜的当下，非洲，似乎成了远离就业市场的激烈竞争，赚一笔“快钱”的好去处。代价则是，忍受时而消失的水电和网络，克服长期不能回家的孤独，以及疟疾等疾病的威胁。

如是生活对话了几位大学毕业后赴非洲工作的年轻人，他们分享的辛酸苦乐，展示出在非洲各国生活与工作的一角。

安安，女，23岁，法语翻译

坐标：科特迪瓦

在非工龄：1.5个月

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护照也是新办的。

二十多小时的航程里，我的心是雀跃的。可以正式开始一份工作，是多么让人激动。

何况，在广袤的非洲大陆等待着我的，是一份高薪工作。每月到手16000元，公司缴纳五险一金，这对于法语专业的毕业生来说，是个赚快钱的好路子。

我有不少大学同学选择外派，非洲是最主要的目的地。我去的是有着“小巴黎”之称的科特迪瓦。

去时的飞机餐|讲述者供图

在这之前，我拒绝了国内的一份工作，岗位是海外销售经理管培生，听着很高大上，但每月到手薪资只有五六千。

我还拒绝过非洲其他国家的工作——我的建议是，有意向外派的同学，可以提前通过企业资质查询网站，了解公司的规模和经营状况。网站上的红色叹号，很有可能会转化为自己的工作风险。

但在“小巴黎”待了四十多天后，我还是和老板请辞，决定跑路。最主要的原因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同时，当地的生活环境也难以接受。

初到宿舍，我人傻了。

说好的单人间不见了，只有一张小床，蚊帐很薄，拉链是坏的，连支架也断了一根。最初几天，每每躺在床上，蚊帐都会精准地垂下来飘在我脸上。在蚊虫颇多的非洲，一个不顶用的蚊帐意味着健康隐患。

水也成了奢望。公司在当地打了井，抽出来就是日常的生活用水。以前的水源枯竭了，就要找打井公司重新开发，我刚到的的第一天晚上，就遇上了无法洗澡的情况。好在后期我们找到了新的水源，供水稳定起来。

公司厨师做的饭|讲述者供图

公司购买的网络供办公室所有人共用，只要超量就会限速、影响工作，太消耗流量的娱乐，比如下班追剧，几乎不可能。

健康状况更加令人担忧。我到科特迪瓦时是当地的雨季，天气格外潮湿。为了避免因蚊虫叮咬染上疟疾，我用防晒衣和长裤把自己完整包了起来。

然而，湿疹来了。起初看到身上的一片红，我只以为是过敏。但每晚睡觉时的刺痒感实在难受，我咨询了当地的中国医生，大家都是中国人，觉得更放心一些，内服外敷之后总算好转。

工作方面，问题也频频出现。

语言是最需要攻克的难题。在大学里，我的绩点和专八成绩都算不错，但在实际工作里，情况要更复杂。爆破、挖掘机等工程专业名词我听不懂，资深的翻译同事直接鄙夷地质疑我的能力。

工作期间随手拍下的照片|讲述者供图

当地人的法语也带着浓厚的口音，我的工作又需要和他们大量沟通，比如和客户沟通采买、运输信息等。初来乍到，一半靠猜。

无奈之下，我只能用手机偷偷录下对话，录音文件动辄30多分钟，自己回宿舍反复熟悉发音，比大学练听力都认真。

本来以为非洲会轻松一些，但加班和单休都没错过。

公司每周休息一天，老板答应我们每两周可以进城一次。多数时间我都待在厂区，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到岗，晚上六点下班后，洗个澡、吃个饭，就又返回办公室处理当天的账目。如果是七点开始加班，通常会持续到九点。

如此看来，时薪也不算太高。

至于进城，公司在乡村里的厂区，每次进城往返要3个小时，需要统一意见后集体行动，一般是一起去中国超市采购食物。出门不易，我直接买了够吃四五个月的食物，到离职都没消耗完。

当地的超市|受访者供图

原本，我计划着待上两年，攒够40万，再去法国留学。但这并不像我想的那般容易，隔着8小时时差，我下班后经常给妈妈打电话，总是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妈说，你快回来吧。

下定决心裸辞之后，我很快踏上了回国的飞机，在成都降落的那一刻，我心想，还是国内好啊。

我回国也还不到一个月，正在找新工作，这次，我想在国内找。不过，外派也不是不行，但我会好好考察各方面的条件，起码，工作地点一定要在首都的城里。

丘丘，男，27岁，行政人员

坐标：埃塞俄比亚、赞比亚

在非工龄：3.5年

我的非洲故事是从埃塞俄比亚开始的。2018年毕业后，我在那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在我读大学的广西南宁，本科毕业但起薪两三千的大有人在，我家里并不富裕，有份每月到手一万二的工作摆在眼前，我的选择当然是去。

五年前，互联网上能查到的资料没有现在丰富，我简单了解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后，拎包踏上了飞机，现在想来，只能用“初生牛犊不怕虎”来形容。

工作中的丘丘（右一）|讲述者供图

我在当地用英文工作，处理行政方面的事宜，工作忙碌，生活上也经历了各种挑战。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一次险些被抢劫的经历。

我和两位当地的男性工作人员——司机和翻译，一起驱车外出办事。

经过摩西族所在的地方时，我们的皮卡车爆胎了。

他俩正在合力修理，我因为不舒服站在车边呕吐。忽然之间，十几个身材健硕的当地人手持削尖了的长木棍从远处的山坡上冲下来。

眼看黑影奔袭而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司机一把把我推上车，自己也上车后锁上了车门。他们很快来到了我们面前，把车子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当地人大力地敲击车窗玻璃，我想举起手机拍照，又担心会激怒他。

毕竟，如果长矛戳过来，我也不知道玻璃挡不挡得住。我像是动物园中的困兽，一动不敢动。只记得他的脸上用植物染料画上了红白相间的花纹，身上穿着类似麻袋片的服装。

没有宗教信仰的我在那一刻求生欲爆棚，心中求遍了各路神明。当时车内空调开的很低，我第一次体会到倒吸凉气的意思。

索性最后我们都没受到伤害，只是车子翻斗里有些麻绳被抢走了。

我不懂当地部落居民的文化和习俗，他们是想抢劫财物，还是有可能会伤害我这个外族人？

我试图询问同行的司机和翻译时，但没有得到正面回复。

在埃塞工作满一年后我离职了，五年过去，这段经历至今让我心有余悸。

疫情期间，出发去赞比亚|讲述者供图

后来，我在赞比亚开始了第二份外派工作，足足待了27个月。这是一家冶炼企业，我的工作包山包海，行政、法律、商务……都会涉及。

2021年，公司的产量史无前例的高，加上疫情补助，我的全年综合薪资接近45万元，真正实现了赚钱的目标。2022年，公司的产能有所下降，即便如此，到我9月离职，也还是拿到了25万左右的综合薪资。

颜明明，女，23岁， 英语行政

坐标：利比里亚

在非工龄：3.5个月

我今年刚毕业，在一所二本学语言文学，同学们大多在备考当地的教师编。因为有朋友在非洲工作，我对驻外也很感兴趣，所以求职时投递的都是驻外岗。

刚拿到offer的时候，我妈本来是同意的，后来被亲友劝说，觉得“太远了，不安全”，怀疑我的单位是诈骗性质的。她甚至通过offer上的电话联系到了公司，领导跟我说，“你妈妈好像不同意你的工作，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那时候吓死了，找工作本来就不容易，怕她这么一说，工作就黄了。

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父母，干脆偷偷买了机票，从北京转比利时再到利比里亚，骗我爸妈说还在学校。等工作一个月以后，才告诉他们实情，我妈虽然发了脾气，但也相信了我是安全的。

左边首都蒙罗维亚街景，右边是开车去往首都路上的本地特色店铺|讲述者供图

我和同事同吃同住，生活和工作之间没有很明确的界限。

公司租了两栋别墅，一栋办公，一栋居住。别墅紧靠当地的一条小河，在院子里散步能看到不错的风景。我们每个人都有单独的卧室和卫浴，公司还雇了中国厨师，到了饭点，领导也和我们同桌吃饭。

虽然工作环境不错，然而，我却被已婚已育的项目经理和另一位单身的项目总工接连骚扰了。

对方都是领导，而我刚刚毕业，一开始真不知道怎么办，甚至想要不直接辞职算了。

后来，我咨询了一些朋友，开始学着应付：

比如，我会故意发几条朋友圈，来暗示对方我已经有男朋友；项目经理发来私人微信，我就装作没看见，必须要沟通的工作，我也态度冷淡，能少说就少说，一个表情也不发——平日里和人沟通工作，我习惯在句末加一朵玫瑰，就这种表情，他也会想入非非。

项目总工在吃饭时故意凑过来贴近我，我会直接大声说，“不要离我这么近”。

强硬一些之后，对方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内部正好进行了职位调动，“危机”也就陆续解除了。

但这件事还是影响了我的职业规划，之前计划在这个公司待两年，现在可能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公司的一处工地，当地的工人们正在工作|讲述者供图

说实话，工作内容和工作强度我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压工资就有点烦。

我每个月到手一万三千元，来之前领导承诺，工资一个月一发，但是入职到现在，只发了一个月的工资。我在这边认识的两个朋友，她们的情况也差不多，甚至我们一些领导，压半年甚至一年的工资，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我还听说，有工人因为工资的事情集体罢工，后来才把工资结了。

零食和当地的水果|讲述者供图

要说和国内最大的区别，感觉就是这边治安比较差，我们施工队的员工，外出时就被抢劫过。还有一次，我去蒙罗维亚办事，雇了当地人开车，那一天被协警找了五六次茬，硬说我们证件不全、不能在车里抽烟……甚至是车太脏了这种理由，每次要给二三十美金。

现在，公司的项目到了中后期，陆陆续续有员工离开，我还在纠结，大概率会选择回国。毕竟，家人和好朋友都在国内，虽然可以视频通话，还是会有感觉孤独的时候。

不过如果有比较好的机会，我也可能会留在非洲，希望能去一些条件更好的国家。

茱莉亚 ，女，23岁，法语翻译

坐标：刚果（金）、塞内加尔

在非工龄：6个月

先后经历刚果（金）和塞内加尔，我的非洲打工体验也发生了扭转。来到塞内加尔一个月，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留在这里，或许之后可以在这边开个公司，或是做点小生意，把父母接过来养老。

塞内加尔的海边|讲述者供图

我大学读法语专业，2021年毕业后，先是在宁波做了一阵子跨境电商，每月到手八九千，又到法国做了一年助教。去年8月回国后，我发现工作不是很好找，正好有同学在非洲工作，公司也很缺人，就介绍我过去。

这家矿企在刚果（金），这里政局动荡、治安和卫生环境相对比较差，但工资也相应高一些。在其他国家，刚毕业的学生每个月到手差不多一万五，到刚果（金）可能就能两万起步。

工资乍一看是挺高，但消费也很高。

两个人吃一顿火锅，大概要200美金，换算下来一人600多块钱；在金沙萨的中国超市买螺蛳粉，10美金一包，在鲁本会便宜一些，但也要5-6美金。

说的是包吃住，但我工作的私企条件一般，很多企业会统一发放水果牛奶甚至日用品，我们没有这个待遇。

公司提供的宿舍虽说是单间，但不仅见不到光，还经常停电，有时停一整天，有时晚上十二点才来电，没电就不能烧热水，加上浴室设备老旧，很多时候都没法好好洗个澡。

今年5月，我还得了疟疾。

在这边，蚊虫几乎都会携带疟原虫，有些人身体里也有，只是看会不会发作。最常见的症状是发烧，所以只要有员工发烧，马上会去医院查疟疾，及时治疗就没什么大事，但如果拖延，后果可能比较严重。

透过车窗拍摄的刚果（金）路边|讲述者供图

工作倒是比较轻松，早八晚五，不需要加班，但是我没想到，都到非洲了，居然还是单休。

每周休息一天，加上当地治安差，我们出园区都是统一安排，需要带大兵和当地司机，通常是去中国超市，偶尔可以集体出游。

可能是觉得中国人很有钱吧，当地人很喜欢要小费，张口就来，我真的很反感。有时找当地人办事，事情没有办妥但还是得给钱。

今年7月，我换了一份新工作，在塞内加尔。这家中国企业在非洲很有名，无论是工作氛围、福利待遇还是人员素质，体验都好了很多。

和同事在餐厅吃饭|讲述者供图

塞内加尔的物价比刚果（金）低一些，治安也更好。最近，我和同事去了戈雷岛玩，海边真的很漂亮，平时也经常一起约饭，我学了游泳，下一步还打算学冲浪。花的钱不比之前少，但花得很值，买到了体验，而不是像之前一样做“冤大头”。

上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摄影，经常四处跑，能自由活动后，我才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气息。比较起来，之前的工作像坐牢一样。

不过，现在这家公司也是“出了名的卷”。公司盘子大，涵盖的业务种类多，法语更多的是成为了一种工具，我们需要不断拓展其他领域的知识。我经常需要在下班后工作，但也不会觉得很痛苦。

生活还是很值得期待的：上满一年，我可以调休一个月。达到一定条件以后，家人也可以过来一起生活，孩子在这边上学的话，公司还会承担费用。

我没有那种“赚个快钱”就回国的想法，因为现在是类似管理者的角色，让我很有参与感和成就感。如果离职了，我可能还是会在非洲找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