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现在真是最安全的地方
去年三月的一天,我坐上救护车,来到了俄罗斯圣彼得堡中心区的精神科医院。我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已有十年,在北京住过院,做过电休克治疗,十年没有断过药,但生活依然是在勉强维持和崩塌之间反复。三年前,我决定彻底抛弃过去的生活,换一个新的国家,远离过去的阴影,于是我来到了俄罗斯读书。但环境可以换,我的大脑却还是那个大脑,仅仅维持了一年,我又突然陷入了黑洞。
我入住的圣彼得堡中心区精神科医院夏天的样子
圣彼得堡的冬天是漫长的黑夜,下午天刚亮起来,过两个小时就又黑了,我昏睡了整个冬天,窗帘从来没有拉开过。生活里感受不到一丝快乐,我开始无缘无故地哭。当时,战争已经进行了半年,征兵动员开始后,同学好友纷纷逃往国外,班上没剩几个人,和导师的关系也因对待战争的态度不同而变得尴尬,毕业作品的截止日期又在接近,给我带来更大压力。三月的一天,我到了崩溃的临界点,突然倒在地上开始尖叫、痉挛。发作过后,我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应该有人监护。傍晚,我打了急救电话。
在圣彼得堡中心区的精神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我的情绪相对稳定了下来。这里每天每人发五根烟,厕所里烟雾缭绕。每周末,还要检查大家的头上有没有虱子。可以去走廊的书架里拿书看,书架里几乎都是苏联时期出版的老书,社会主义建设和战争,但也有契诃夫、布尔加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比较着这里和我曾经住过的北京安定医院的不同。首先,无论治病还是吃住,这里全部免费,即使我是个外国人。其次,这里的管理相对宽松,在安定医院,每个人的裤兜都被剪掉了,以备装东西进病区,而这里,可以往袍子口袋里偷偷塞饼干、面包、水果等吃的。国内的病人要排着队去做电休克治疗,而这里的医生对如此普遍使用电击疗法感到不可思议。
病区里的餐厅
有一天我在走廊游荡,看到摆着圣象画的祭坛旁,粘贴上了一张宗教杂志的内页。上面每张圣徒画像下面有一段话,标题是:“战争何时是神圣的?”“战争何时受到上帝的祝福?”……我把它撕了下来,翻到另一面。那是某个主教的采访,记者问:“战争是杀人的罪孽。《圣经》里有一条戒律是‘不可杀人’,如何看待东正教信徒参加战争?”
主教回答:“无论是《旧约》还是《新约》,都没有禁止战争。戒律‘不可杀人’不可以那么简单地理解。在基督徒中也存在战士……”
这简直是这家精神病院里最疯狂的东西了。我把它收在了抽屉里做存证。
我听了每一个女孩的故事
病房里的姑娘们很快容纳了我,一个俄语都说不好的中国人。我们的病房成了一个艺术的世界。这里几乎全都是年轻女孩。作为演员的卡佳,最为活跃,经常唱歌或模仿别人;克秀莎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她带来了作业,将画架架在了桌前,临摹一幅古典人像,晚上,她教大家画画,她还开诗歌朗诵会,给大家读她在医院里写的诗;娜佳是和我同校的心理系的学生,餐厅门口有一架钢琴,我们围在那里,听娜佳谈涅槃乐队的歌;波琳娜编着一头黑白相间的辫子,是个美发师;索菲亚以前做过程序员……后来卡佳开始在每天晚上给大家读一本叫做《房子里》的书,关于一个残疾人寄宿学校里种种神秘和离奇的故事,她一个人扮演其中的所有角色,生动得像个广播剧,大家坐在床上、地板上,安静地听她读书,即使我听不懂多少,也觉得大家在一起很幸福。
在医院缝纫课上学做的布偶
我听了每一个女孩的故事,这些故事里只有女人,简直是一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俄罗斯女性的悲情史——苏联解体后,经济凋敝,社会动荡,黑帮横行,与此同时战争接连不断,从两次车臣战争到出兵叙利亚,这一切加重了俄罗斯男性的酗酒和家庭暴力——女性成为受害者,在家庭中,显性的是女性的歇斯底里,和下一代的精神创伤。
神经科诊所里贴的征兵海报
卡佳两岁的时候,父亲在监狱中去世,或许是自杀,或许是被杀,或许是过量注射毒品。父亲的入狱和去世给卡佳的母亲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卡佳从年幼起就成了母亲的发泄对象,被无故地殴打和辱骂。
四岁的夏天,她和母亲在乡村别墅消夏,一个邻居男人把她带回了自己家,抚摸了她的身体。直到十二岁时,她才意识到当时发生了什么,产生了创伤反应,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她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是在外婆的别墅。但某一天,她发现外婆喘不过气来,脸发青。她喊叫,摇晃,泼水,都没有用,手机没有信号,她跑到最近的电话站打了急救。医生走进屋里,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问她和死者什么关系。“她是我的外婆”卡佳说。医生说:“你以后没有外婆了。”她坐在外婆的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觉得外婆正在一朵云上飞翔。
十六岁时她有了继父,一个来俄罗斯出差的瑞典男人,母亲去了瑞典,留她一个人生活。后来母亲偶尔回到俄罗斯看她,然而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她首先表现得很可爱,唤起你的脆弱,勾起你对爱的匮乏和渴望,然后一刀刺向你。”我想起有一天她的朋友来看她,因为带着口罩,护士以为是卡佳的母亲。卡佳从病房里走出来,听到护士喊“你的妈妈”,立刻捂着脸哭着跑回了病房。
她挽起了袖子让我看,胳膊上满是刀子划出的伤痕。
战争开始后,她的状况恶化了,每天蜷缩在冰箱和墙中间的角落里边读新闻边哭。痛苦无法忍受时她就用刀子割自己。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去诊所见医生和取药,她对医生说:“我看不到生活里有什么自杀的阻碍了。”她被捆住双手,送进医院绑在了床上。
波琳娜从小就没有感受过父亲的爱,十九岁时,她才知道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母亲因为忍受不了父亲酗酒,一个人去欧洲旅游时,跟别的男人怀上了她,她甚至不知道亲生父亲是哪国人。
波琳娜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和父亲没有任何往来,和母亲偶尔见面。“她只会给我钱,从来不会给我爱。”她和女孩交往,她为第一个女友割过腕,为第二个女友也割过腕。一天下班后她发现女友出了轨。她吞了许多药,用刀割了手腕,然后爬上屋顶要跳下去。女友叫了警察和救护车,她先被送去洗了胃,然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第一次看到克秀莎哭,是某天晚上她奔回房间,伏进卡佳的怀里,哭着说:“我把药咽进去了,她们今天看得太严了。”原来她一直都在把药偷偷吐掉,她说:“我没有生病,生病的是我的妈妈。”
克秀莎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为家庭暴力和父亲离婚了。在车站见了最后一面后,父亲就再也没有了音信。克秀莎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工作室,妈妈偶尔来看她,先是谈学习,谈工作,然后开始骂她,打她,撕掉她的写生本。最后一次,妈妈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忍耐,而是推开了妈妈,还了手。第二天,克秀莎去上学,妈妈来了学校,她们一起喝了咖啡。走到街上,克秀莎看到路边停了警车。警察从车上下来,妈妈把她交给了警察,他们把她绑到了医院。妈妈拿出了各种文件,证明克秀莎需要住院。同样的事情去年夏天就发生过一次。
出院前一天,整个餐厅都安静着,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哭喊着打电话。她喊着:“妈妈,把钥匙给我,我不要你一戈比,我去工作,你只要把我房间门的钥匙给我!”挂掉电话,克秀莎用袍子抹着眼泪,对我们说:“婊子!她不想让我出院,说我在医院里更好。”
然后是索菲亚,她小的时候父亲出了车祸,落下了残疾,她的母亲既要照顾丈夫,又要承受来自丈夫的出轨和暴力,他们无法分离又相互憎恨。索菲亚和哥哥从小就因为各种琐事被父母殴打。她一开始自己哭,尖叫,歇斯底里,后来开始和别人打架,她发现对外攻击比自我攻击更好。长大后哥哥成了瘾君子,告诉她,痛苦了就吃迷幻蘑菇,但她不愿意用毒品麻醉自己。她在生活中经常爆发极端的攻击性,亦或打人,亦或自残,清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她看到丈夫身上的淤青和伤口时,才决定去医院解决问题。她被诊断为边缘型人格障碍。可是她在我们身边时,从来不曾表现出任何的侵略性,无比温柔和平静。她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好的伙伴在身边,而且不用为任何事情烦恼。
在精神病院,每个想出院的人,出院前都要做一套心理测试,波琳娜做测试时,我看到了上面一些选择题:“生命非常美好而珍贵,不应该结束它。”
“生命是我们拥有的一切,没有比它更好的事物”……波琳娜成功通过了测试,或者说她知道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道别时,波琳娜对我说:“我填的都是胡话,生命就是受苦,就是一坨屎。”
“出口在哪儿?”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出院了,病房里没有了画笔,没有了读故事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床上似懂非懂地读着俄语书。同病房里,住着两个割腕未遂的姑娘,和一个仿佛在自己的世界迷了路,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反应的姑娘。隔壁病房有一个姑娘总是无法控制地抬头看着上方,别人搀着她去吃饭、吃药,像是拽着一只要飞走的风筝。还有一个姑娘,嘴唇由于药物副作用一直颤抖着一张一合,像一条鱼。她揣着一张带日历的小卡片,每天计算着自己已经住进来多少天。我也计算着,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每次跟医生问起什么时候出院,医生都只是说:“很快”。
医院的午餐
五月九日,是纪念卫国战争胜利的节日“胜利日”,这是俄罗斯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要在红场上进行阅兵。一大早,电视就开着。电视前的椅子都坐满了,还搬了两排长椅过来。走廊的天花板上挂满了一串串小红旗,墙上贴着红色的海报,上面写着:“胜利日快乐!”下面还有两排字:“没有人会遗忘,什么都不可以遗忘。”普京在红场上讲话:“今天,我们的文明再次处于决定性的转折点,一场针对俄罗斯的战争已爆发。……西方的精英仍在坚持他们的排他性,挑拨离间,分裂社会,挑起血腥的冲突与动荡,播种仇恨……”
2023年5月9日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广场胜利日阅兵 ©视觉中国
接下来是阅兵仪式,不同颜色的方阵昂扬地迈着正步,旁白介绍着每一个军种的强大。“乌拉!”身后突然传来欢呼声。我回过头去,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意军队的强大,人们正挤在门边抢外套,姑娘们在喊:“散步啦!”排好队伍,大家伴着军乐声向外走去。
这就是问题所在,在这里,可以享受安稳,但是没有自由;在外面,人们则要面对世界的疯狂。这就是里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的区别——一个经典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命题。但是最终,我们还是不能忍受前者。我想,我该出院了。
精神科医院外墙夏天的样子
在我的坚持下,医生答应了我出院的要求,将我转到了精神神经科诊所。我要每天上午去那里向医生汇报情况,参加团体治疗,领免费的药。入院第五十五天的早上,我拿到了自己的书包、衣服、手机。中午十二点,我走向门口,人们正好散步回来,我在人群中看到病友丽萨,和她拥抱,说:“感谢你帮助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