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谅解备忘录所述,IMEC的目标大致有二:第一,确保区域供应链安全,增加贸易准入,改善贸易便利化,促进货物和服务在欧亚之间稳定流通;第二,为印度、阿联酋、沙特、约旦、以色列和欧洲走廊周遭国家创造就业机会,同时降低温室气体排放,实现亚洲、欧洲和中东的变革性一体化。
白宫也指出,签署谅解备忘录仅代表各成员国的政治承诺,还不到国际法条约的层级,但各方将在未来60天内举行会议,制定一份附带时间表的行动计划。而虽说IMEC尚未建成,部分外媒却已将其称作“新香料之路”(the New Spice Route),认为这是能与中国“一带一路”分庭抗礼的存在。
平心而论,这一判断有其基础,却也可能见树不见林。
G20峰会:拜登2023年9月8日抵达印度首都新德里(Reuters)
欧亚运输的真实情况
首先,从运输的角度来看,IMEC的目标确实类似“一带一路”:建成贯通欧亚的运输走廊,推动货物与服务的流动。但观察欧亚运输结构,如果美方目标真是打击“一带一路”,那么现实可能远比美国想像的複杂:铁路不是开通就必然运量满载,还需机遇、政治的天时地利人和。根据国际铁路联盟(UIC)2017年发布报告,船舶运输是欧亚货运的主要途径,佔比90%以上;铁路运输虽在2014年后迅速成长,包括运营列車数从2014年的308列增至2016年的1,777列,运输量也从25,000标准箱(TEU)上升至 145,000标准箱,却依旧不敌海运。截至2017年,铁路运输仅佔欧亚多式联运市场份额中的1%。
而其原因,与欧亚海陆货运的竞争力差距有关。自2011年起,海运集装箱的运价大幅下降,相对高价的铁路自然不受青睐;此外,铁路沿途过境点与海关的等待时间、繁琐流程,同样劝退不少潜在客户;最后,贫弱的沿线基建、不稳的运输可靠性、相对低落的效率,也让不少货主望而却步。
几年过后,上述负面条件或有改善,欧亚铁路货运的劣势却依旧存在。根据国际铁路联盟(UIC)2020年初发布报告,铁路运输虽有成长,包括年运营列車数增至4,400列,运输量也上升至345,000个标准箱,其佔比依旧远逊海运。
不久之后,欧亚铁路运输迎来意外机遇:新冠疫情席捲全球后,海空运费飙涨、舱位供不应求,欧亚铁路因可分段运输、乘务无需隔离检疫等优势,成了海空运外的替代方案。以中欧班列为例,根据中国国家铁路集团数据,2020年中欧班列共开行1.24万列,发送113.5万个标准箱,同比分别增长50%和56%;2021年1月至5月,中欧班列开行5,991列,发送57.3万个标准箱,同比分别增长49%和58%。
但即便有疫情的意外机遇,欧亚铁路运输的佔比成长依旧有限。2022年疫情趋缓、俄乌战争爆发后,海运的价格优势再度回归,陆运则因战争与制裁而风险激增。往复之间,欧亚铁路的疫下荣景难继,即便不剧烈衰退,也显然无法再维持此前的高成长。考量这一背景,美国此时突然宣布进场,究竟能对欧亚铁路运输起到多少作用,自己又能获利多少,前景其实相当不确定。
再来,要以铁路为基础建构经济走廊,所谓“铁路”究竟是现有路线,或是规划另建新线,白宫公布的谅解备忘录未有说明,或许60天后公布的行动计划将会揭露。但两种方案的作用重点有所不同:若以现有铁路为主,那么便是希望稳扎稳打,也就是针对欧亚铁路运输沿线基建不足、通关与海关程序複杂这点进行改善,长期下来,确实有助提升欧亚铁路的运输优势,只是速度应也相对缓慢;若另建新线,便是相对大刀阔斧的做法,但收效同样无法立竿见影,且相当仰仗施工各方的工程能力与效率。
且签署谅解备忘录的国家中,至今没有巴基斯坦与伊朗,这便引发另一问题:连接印度和波斯湾的“东部走廊”,究竟要如何建成?确实,即便没有IMEC,欧亚铁路运输中也早有从印度出发,经巴基斯坦、伊朗到达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再通过保加利亚斯维伦格勒口岸进入欧洲的路线;只是IMEC的立意明显是要强化走廊沿线基建、降低通关障碍、提高运输效率,那么就需要沿线国家的政治配合,不论是批准工程项目、修改法律或签署协议。
但巴基斯坦明显考量对华关係不愿贸然参与,伊朗又因被美制裁而不可能加入,如此一来,“东部走廊”在连接波斯湾前,便只有印度一个国家。那么所谓“东部走廊”,或许就是在印度直接出海,以海运连结波斯湾的沙特与阿联酋;而印度内部铁路与口岸,或许可因IMEC有所强化。只是将所谓“东部走廊”限缩为“印度走廊”,其实也就无法真正改善以印度为起点的欧亚铁路运输,更遑论推动沿线国家的“变革性一体化”。
同理,沙特、阿联酋两个波斯湾国家本不在欧亚铁路运输的主线上,如今美国要建成连接波斯湾和欧洲的“北部走廊”,其实最快方式还是协助沙特、阿联酋建成连通伊朗的海底隧道或跨海铁路大桥,再通过伊朗位处欧亚铁路的地利之便,连结至土耳其或高加索,再进入欧洲。
但如前所述,伊朗因为政治原因,基本上很难加入IMEC,那么号称要连接波斯湾和欧洲的“北部走廊”,如果不是像前述假设的“印度走廊”,仅强化个别国家的基建、铁路与港口建设,接著直接转入海运,恐怕就必须建设从沙特绕过伊朗、进入土耳其的铁路新线,但这可想而知会是相当艰钜的挑战,且初期营收会有很大困难。
中国已经是欧亚运输巨人
此外美国还需考虑一个现实问题:中国已是欧亚铁路运输的巨擘,华盛顿身为后至者,若真想以IMEC打击“一带一路”,恐怕会相当艰辛。例如前面提到,欧亚铁路运输在2014年后迅速成长,其主因就与中国在“一带一路”项目下,积极建设与推动中欧班列有关,而这一过程的投入,又可区分为北线、南线。
其中,北线以俄罗斯西伯利亚大铁路、哈萨克线(经霍尔果斯或阿拉山口/多斯特克口岸)为主体,是欧亚铁路的运输主力,佔比整体板块的90%以上,也是中欧班列的主要路线;南线则泛指经哈萨克其他口岸、乌兹别克、土库曼、伊朗、阿塞拜疆、格魯吉亚和土耳其等国家,再经保加利亚的斯维伦格勒口岸进入欧盟的路线,此线因基建相对贫弱、铁路覆盖面积不足而表现不佳。因此,中国对北线更多是採经济支持,例如对中欧班列的持续补贴;对南线则是补贴之外还有“一带一路”下的基建投资,例如强化铁路沿线基建与码头、尝试开闢经伊朗与土耳其的新线等。
正因如此,业界近年评估欧亚铁路前景时,“中国补贴”便成了重要指标。而这一指标的变动,源于中国近年的政策变化:希望减少对中欧班列的补贴。其原因是,中欧班列虽逐年成长,却衍生不少乱象,例如部分地方政府为了“政治业绩”,以空箱增加中欧班列的开行数,甚至不惜推出巨额补贴,以争抢他区货源。因此中国财政部从2018年开始,便要求地方政府降低中欧班列补贴标准:以全程运费为基准,2018年补贴不超过运费的50%,2019年补贴不超过40%,2020年将不超过30%,2022年开始取消财政补贴。只是之后新冠疫情爆发,补贴取消的政策便持续后延。
但希望中欧班列回归市场机制、不再依赖补贴,依旧是中国的政策主轴,所以在削减中欧班列补贴外,如今的中国也开始推出新措施:增加对东部港口铁海联运的补贴。例如2023年4月15日起,西部地区出口货物从武威保税物流中心报关,再以铁路运输至天津港,将有铁路运费全程降价30%的优惠;宁波港对于铁路运输至港口的货物则有单箱补贴,最多高到135元人民币;部分中国的港口还执行同港同价政策,即从沿海港口可免费铁运至内陆港,例如厦门港和赣州港,让内陆货主从内陆港发货和从沿海港发货享同样价格。而上述政策,被认为可能挤压中欧班列的市场份额,只是后续成效还有待观察。
而在运输业界看来,只要中国减少对中欧班列的补贴、转而增加海运补贴,欧亚铁路运输的成长增速便可能下降,还可能发生货运流量的重新分配,其中相对脆弱的南线将会首当其衝,因为这一线路的市场份额本就严重不如北线,基本上是依赖补贴与基建,才能逐渐成长为今日规模。因此只要中国持续降低对中欧班列的补贴,未来恐怕会有更多货主选择相对可靠、实惠的北线,让南线的市场份额进一步下降。
从这一视角来看,IMEC想在排除中国参与的情况下,另闢欧亚铁路运输干线,本身就是相对不现实的构想;更不要说IMEC还因美俄交恶、美国制裁伊朗等因素,直接放弃了已有完整基础的跨西伯利亚北线、已有现成雏形的印度经伊朗至土耳其线,选择在“南线中的南线”、“边陲中的边陲”进行开发与强化。其结果,即便是以大量资本建成了分段的铁路与经济带,也充其量是对“一带一路”进行补充,成不了所谓“欧亚大陆Game Changer”。
或许可以这么说,美国提议IMEC,从一开始就是政治考量凌驾经济收益,也就是为进一步拉拢印度、挽回日渐疏美的海湾阿拉伯国家,华盛顿不惜在此下重本临摹“一带一路”,援助各国铁路、电力、清洁能源和数字化等相关建设。平心而论,这一提议对希望强化基建的印度、正在布局后石油时代多元经济的沙特与阿联酋来说,确实颇具吸引力,其会选择加入也属正常;只是其结果,或许就是让个别国家得到基建项目与铁路建设,但撼动不了既存的欧亚运输格局,沙特等国更不会因此退出“一带一路”,毕竟多元的大国互动就如基建项目,总是多多益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