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一位小儿麻痹症患者,她用细腻的笔调写下了自己与女儿之间相依相伴的故事。先是病残的母亲照顾年幼的女儿,然后是长大了的女儿陪伴衰老了的母亲。其间既有艰辛,又有温情;既有不理解,也有理解。最终,这些都以爱的名义,成就了生活的力量。
母女之间
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推着轮椅上病残的妈妈,走过城市的街道和小巷,这就是我和女儿丫丫相处的场景。从丫丫出生到她一点点长大,她见到的妈妈,是一个将身体蜷缩为正常人三分之一的高度——将双腿别在身下,用左手搬动完左脚、再用右手搬动右脚,寸步前移。丫丫幼儿学步时,和蹲在地上的我一般高,而如她今身高1.70米,我需要仰起头才能看见她。丫丫蹲下身子,也将身体蜷起来,和蹲在地上的我又一般高了。
我蹲行上楼梯
我是一个婴儿瘫患者,医学专用名称为“脊髓灰质炎”或“小儿麻痹症”。脊髓灰质炎后遗症对我而言,导致的是双腿瘫痪,彻底失去功能。我终身不能站立和行走,一辈子需要轮椅代步,并离不开他人的照顾和赡养。而照顾和赡养我的人,除了丫丫爸爸,就是女儿丫丫了。
以一个女孩子的敏感、细腻的观察和感受,女儿记下小时候的一些情节:“不知何故,幼时我学会走路的时间比较长,跌跌撞撞总也走不好。我记得都三四岁了,常常摔跤、两只膝盖磕得血糊糊的,妈妈心里急。她蹲行在前,用一根长布带将我拴在她腰上,她蹲着走一步我跟一步,我又即将摔倒时,她将身子往后,我没有跌落而是扑在她后背上……”
网络刚刚兴起的时候,我给自己起的网名叫“蹲行侠”,我认为它很符合我自身情况。这个名称开始使用时,女儿丫丫很惊讶,“妈妈,你居然号称蹲行侠,你是怎么想的?一个在地上蹲着行走的人是‘侠’吗?你不觉得有点狂妄吗?”丫丫性格随爸爸,坦诚、直率,还有点口无遮拦。
丫丫小时候
我想去做一个母亲的念头,是逞一时之勇,毕竟三十四年前,27岁的我年轻又单纯。或者说,因生理障碍难免会有不少心理障碍,就是傻傻的、不管不顾的冲劲。被医生断言活不了太久的我,能够做一个母亲,我自认为是特别值得炫耀的事情。我当然应该为自己喝彩,因为长期病变,肌肉萎缩、骨骼变形等,我的脊椎、腰椎侧弯,严重压迫心扉等器官,我心跳过速、胸闷气短,以及头晕目眩等症状,自身的能源都不够,又如何提供给另外一个生命。瘦骨嶙峋的我,体内脂肪储备几乎为零。
我被确诊怀孕了,强烈的妊娠反应,渗透和贯穿我整个妊娠期。我不能正常进食,吃什么吐什么,连苦胆水都吐出。随着腹部的日渐隆起,我的呼吸和心跳,越来越不顺畅、憋屈。头晕目眩成为一个常态,而这样长久的头晕目眩,使我总是陷入半昏迷或昏迷状态。
在妊娠后期好几个月里,我只能顶着大肚子卧床,吃喝拉撒被照顾着……对我而言那是一段荒芜的日子,不能自理、自立,又仿佛回到病重的日子。但历经艰辛生下女儿,我又总是被自己感动、自我振奋着……
我在地板上依靠凳子写作
但丫丫十五六岁的时候,她写下的文字是:“我是她冒险的实验品吗?”“你为什么这么冒险,你不为自己你也不为我想吗?如果我在你的肚子里因缺氧、没地方住,死了怎么办?你考虑过吗?你想过吗?”无论多少年过去了,这段话还是刺激了我。我震惊又委屈,她却仰起脸,说,“妈妈,你气也好、恼也罢,那时我就是很生气,你一点都不尊重我要不要出生的意见。”
当时,我坦诚告诉女儿,“我希望生下你,一是报答你父亲,让他享天伦之乐;二是了却你外婆的心愿,让她可以死以瞑目。”丫丫的父亲选择我这个重度残疾人,并和我组成家庭,我能不报答吗?丫丫外婆为我操碎心,她常常念叨,“侠侠,残得这么厉害,即使给她一根打狗棍,也讨不回一口饭来,我们老了、死了,她还不得饿死?”
但在丫丫的记录中,她回忆起跟我第一次走出家门,来到街上的情景:刚刚六岁的我即将过生日,妈妈准备给我买礼物,这是我和蹲行的妈妈第一次来到人群前。这时,有个小孩向我们这面跑来,边跑边喊,“快快来看呀,这里有人像狗在爬呢”。那个孩子拿起石头向我投掷,我躲过了,围观的人也朝我们涌过来,将我们层层包围。我好害怕、好害怕,不知该怎么办,我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精神胜利法
丫丫从小就知道妈妈用一篇小小的处女作,赚回一个大大的爸爸,简直不可思议。在我二十二三岁时,因为重度残疾。既无法升学又找不到工作,心情郁闷随手写下日记体散文《哦,春天》在文字间流露出要自食其力的心愿。家里人帮我寄到报社,不久此文发表在青岛日报副刊。
丫丫爸爸偶然在单位订阅的报纸上,读到我的此文,鬼使神差给报社电话要我的地址。他写信给我认可我写得好,他居然是我的热心读者,再后来他给我写的信是向我求婚,当时我和我全家吓一大跳,觉得这个人怎么拿残疾人在开玩笑吧。
他上门来我家,我见到的他身体健康、老实憨厚,他吭哧吭哧说自己是真心的、满脸通红。他的表达能力,完全没有他信中文字的流畅和机敏,判若两人。
我对他是拒绝的,他母亲听说我的情况后,不惜以寻短见阻挠我们继续联系。我简直被吓到了,没有想到一个残疾的我,给人家带来这么多不愉快、这么多具有生死离别色彩的悲剧。这种创伤是镶嵌式的,深深的、狠狠的,钉在我内心。
谁知他越挫越勇,他想“我没做错什么,我选择自己的婚姻碍谁了?”他从家里偷出户口本,来到我家用一辆自行车带我去民政局办理登记。
那是1988年的12月30日,25岁的我和24岁的他结婚了。
我和丫丫爸爸这些特殊的经历,我用文字记录在册,丫丫从小到大不知阅读过多少次。我认为的创伤,却被丫丫解读为,“我爸爸家人的反对是有他们道理的,谁希望自己好好的儿女找一个残疾人做对象,要是我的话我也一定不同意。”我差点和她吵起来,我想质问她你不站在妈妈这边吗,但我没有说话。
一家三口
在我做母亲的同时,我让丫丫有了一个残疾人母亲、生长在一个残疾人家庭。在比较长的日子里,我们是依靠低保生活的,被称“低保户”。我没有固定工作和收入,全靠丫丫爸爸微薄的工资,是符合低保要求和条件的。所有这些是丫丫命运的标签,洗也洗不掉的,有这样特质的她自卑、敏感。
丫丫写下这样的文字,“我家每月的低保金需要我去社区领取,爸爸全天上班养家糊口,家里跑腿的事都是我的。领取低保金是我最不愿意干的事,来来回回的一路上那么多眼睛盯着我,在社区签字、数钱,当着很多人的面,我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我的脸皮和自尊心像在火里煎熬……
……我班级的喇叭里,每每通知我时这样喊‘低保生XX,速到校长办公室,领取社会爱心资助。’全班目光刷一下子投向我,简直如坐针毡,我在他人窃笑中穿过……残疾人低保户家庭孩子的脸皮和自尊心,就是这样练成的。我从最底层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向上蠕动,不知能向上爬多久,反正是停不下了……”
我对她说,一个人被他人歧视、遭遇白眼,可能就是因为和他(她)不一样。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好,你瞧瞧我就是彻头彻尾与他们不一样,几乎万里挑一都没有的蹲行着的人,独一无二的。他们高高在上、居高临下歧视他人的样子,真的很丑。我们既没有必要去怼他们,更不稀得和他们计较,如果我们又去怼又计较的话,岂不和他们一样了,死丑死丑的。
丫丫喜欢以给我写信的方式讨论问题。在我说出这番话,她给我写:“你这是精神胜利法,全是虚的一点都没用的,难道我们白白受他们的歧视吗?”我回:“你都知道精神胜利法了,怎么会是虚的呢?它实实在在在你脑子里了。你收获了”。
妈妈,你看我俩像不像一颗大树
从丫丫十岁起,她说要练习背我,她让我坐在床上,我的双腿从床上耷拉下来,她稍稍弯腰双臂环住我的腿,让我的双臂搭在她的双肩上。然后,她用力蹬腿、起身,试图自己站起来后,将我稳稳背在她的背上。就在她蹬腿、起身的霎那,力不从心歪倒地上。丫丫好不容易从这缩做一团的母女堆里爬出来,她的手臂上有青紫淤痕,脸在地上蹭上一块灰。
在丫丫成长的每一天里,当然有我陪伴她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她和我要一起对付我的这副残躯。这里不存在她愿不愿意,更没有她想做或不想做的余地,是她必须要面对、要做的必不可少的事情。我有一双铁拐被弃放在床底下,丫丫有时会将它们拿出来,用一块抹布擦拭它、生怕它生锈了。
她十几岁时,一天她不知从哪里学到的办法,教我用一条长木板,用绷带将其绑在我的右腿上,用一种强行方式锻炼我拄拐。那用木板和绷带缠住的右腿落在地上,和我的双拐,三点支撑一个面,我可以稳稳站住。其实我的腿是没有一点支撑力的,软绵的右腿被固定后,硬生生立住、挪步。丫丫看着我拄拐站立、行走的样子,每回都是惊喜与惊奇的。即使我是在用假肢一样、强撑站立和走路。
那几年因为我们是无房户加之低保户,是可以申请入住廉租房的,但丫丫坚决不同意。即使申请都审核通过了,就等匹配新房入户了,性格内向不喜于言表的她,大叫着,“宁死不住廉租房”。我非常生气,我们合理合法住廉租房,有什么不对的呢。已经十七八岁的她,说法叫人气恼,“要住,你们去住吧,就当这个家没有我,我不会回到你们廉租房里的。”
早在廉租房兴起那几年,我带丫丫去看望住廉租房的残疾朋友。丫丫用轮椅推着我,去往廉租房片区的路上,那时有一男一女也往我们这边走着,边走边争吵,只听女的说,“你家住廉租房明摆着就是穷光蛋,你父母又是残疾人,你和我成亲真的是高攀了。你家廉租房我一步都不想踏入……”说着,她从男的手里撕扯开,快步离去。
那个男的在原地呆呆的,欲哭无泪,丫丫转身推着我也离去了。丫丫叹道,“穷人真可怜”。我深知,丫丫至此对廉租房有了成见,也许这成见越积越深。当时丫丫爸爸不明就里,生气地吼她,“你怎么这么多毛病,惯的,爱住不住。”
我知道她是说到做到的,心虚的我不再坚持和她对着干,当即取消廉租房申请。得知我将申请取消后,丫丫立马偃旗息鼓,丫丫爸爸希望她给我道歉,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歉意。面对渐渐长大的女儿,我愿意尽可能多的维护她的自尊心。我知道她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以自己的方式支持这个家。
当年,尽管丫丫的成绩可以读不错的高校,她的班主任也一再挽留,但初中毕业后,她选择职高的旅游英语专业。丫丫就是想着早点可以为家里挣钱,还清过去我治病、手术和住院的债务。
2008年,丫丫以名列前茅的毕业成绩,从职校毕业,被外派国外做翻译工作。
这是丫丫第一次离开家,我们和她都未曾经历的体验,我在想象着坚硬如她,是不会恋恋不舍或流下惜别泪水的。谁知,她说,“妈妈,我知道你最大的遗憾,是我不是一个儿子。我明白你不是重男轻女,是你的现实需要男孩,你就放我走吧,我出去练就成一个男孩再回来。”
丫丫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登机了,她先后在新加坡以及日本等地工作。她拼命地工作,升职、加薪,每年几乎都不回来过年。在给我们打来的拜年视频中,丫丫笑意盈盈说着对父母祝福的话,弄得我也不好意思掉泪。她明明说着再见,却忘记关掉摄像头,我看见并听见视频那边的她,哽咽的哭声和撕扯纸巾,一把一把地将眼泪、鼻涕擦去。
三年前,丫丫为我们考虑,放弃国外工作好待遇高的条件,回家了。我们也住上了丫丫给买的房子,为照顾我出行方便,她特意买的底楼、靠近公园。丫丫还曾表示不想结婚,我明知这不是她个人的原因,而是她首先告诉对方她有残疾的妈妈,要照顾她一辈子。很多男方知情后,知难而退,丫丫却很高兴,这岂不是正中她的下怀。
直到丫丫遇到意中人,他是本市的,她告诉他我家的真实情况。之后,我们全家等待他的回音,我感觉等待如此漫长。男方的妈妈表示,她了解“婴儿瘫患者”,在她读书时,班级里都有这样的残疾学生,这个病既不遗传又不影响智力,她支持儿子与丫丫结婚。她还夸赞,丫丫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人朴实有担当。
送女儿丫丫出嫁
婚后丫丫住的离我们很近,坐二十几分钟地铁就到家了。她一回到家里,用轮椅推着我去街上、逛超市买买买。她不忘对我调侃,说她现在哪里都好,就是因小时候,给我推轮椅推的,将两条腿变得又粗又壮。她减肥一直都减不掉腿上的肉,丑得连自己都嫌弃,好在如今给我推轮椅却一点不费力了。
曾经医生为我诊断和预言的病症,随着年龄的增加,也正在一点点在我身体里出现。我全身肌肉的严重萎缩,以及下肢功能的彻底消失、血液循环越来越差,带来很多病症。糖尿病是最明显病症之一,我肌肉的缺失,使消耗血糖的功能成为最低点。侧弯的脊椎、腰椎对我心肺等器官的压迫,也挺严重。我如今在大部分时间里,只能半躺或侧卧,坐着的时间渐渐变少。
十多年的糖尿病史,已引发诸多后遗症,白内障、牙齿脱落牙龈萎缩,各种心血管疾病、以及肢体末端循环差麻木等。我因身体的循环太差,导致各关节淤堵,堵产生痛。再加上下肢的日益萎缩,并发抽搐和疼痛,所以每天应对浑身的疼痛是我基本的内容。
丫丫回到家最不愿意看到的是我身体的疼痛,可这些疼痛随时随地、不经意就迸发出来。我极力掩盖是没用的,我的呻吟暴露我的疼痛,呻吟声或大或小,都被丫丫捕捉到,即刻来到我身前,半蹲下来为我垂下的双腿揉搓、按摩。
丫丫带我去旅游
其实,我的身体已无肌肉,都是些被松垮垮皮肤连带的肿块,僵硬疼痛。丫丫的手按摩时,轻不得重不得,轻了感觉不到、重了会更痛,我控制不住吼她。而实际上我的吼声里,因疼痛而喊叫的声音是占比大的,丫丫是委屈的,在我的吼声里她偷偷落泪,转过身来,她又是满脸的云淡风轻。
丫丫常常将我抱起来或背在她的背上,她说,“妈妈,你看我俩像不像一颗大树,你和我都是树桠。我的腿脚就是树根和树干,你尽情往上长,我在下面的根和干里,给你提供水分和养分……”我打趣她,“我都这么老了,还往上长?别往下缩缩就好哟……”
这么多年来,丫丫对文字的痴迷未曾改变,我告诉她,我通过写作在挣回你爸爸后,也许已将自己的文字运透支,历经多年我写作方面平平的,没有长进。我们母女只能在写作方面做同学,彼此共勉。并且把我没有如愿的文字梦,由丫丫来做下去。
丫丫的作品获得全国一等奖
2015年在中国残联的征文中,丫丫的《我的蹲行侠妈妈》获得全国一等奖。她在堂而皇之写自己妈妈过程里,是有一种顽固心理的,她日记中有记载,“我有个残疾妈妈而被人歧视,可我偏偏要用‘高大上’的笔调,去着力美化她。我就是要用我美化的妈妈,尽可能去抵御来自世俗的偏见,对那些睥睨的目光,使劲给拳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