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去初恋的墓前喝了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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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适合重逢的季节。尤其在清明这天。

一周前,我们发起征集,邀请你一起完成一次特殊的重逢——去一座墓碑前,与一位对你意义非凡的逝者重逢。

过去的一个星期里,11 组读者在我们的见证下出发了。

有人去武汉拜访了李玟的墓园,想再看一次她太阳般的笑容。

有人去了东京,替坂本龙一看望他生前最想留住的银杏树。

有人跨过大半个中国,去初恋/奶奶/父亲/早夭的女儿墓前说说话。

有人拖着病体,坚持要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墓前陪陪她。她遭遇过无数次校园霸凌,只有姐姐不断告诉她,要反击,要打回去,不要对命运认输。

死亡并非终点。死亡是答案,而活着是问题。

答案是笑容,

答案是没被夺走的树,

答案是被爱过的记忆,

答案是那个逝去的人,在我们的心灵角落留下的继续活着的力量。

以下是他们带回的故事。

我去到了两座墓,一个是他刚去世时的公墓,一个是搬迁后的私墓。

他的私墓在墓群的最高处,依山傍水,家人长眠在周边,还有 6 只小狮子陪着他,应该不会像活着时那样孤单。

我放了把素净的菊花在他墓前,还有一封回信。13 年的时候,他 给我留下了一封信,落款是:你最亲的爷爷。

10 年后的清明,我给他回信,落款是:你最亲的孙女。

他不是我的亲生爷爷,只是我儿时的邻居。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只有5、6岁,因为胆子大,看到邻居家没关门,就偷偷溜了进去,看到了好多书,还有一个陌生的爷爷。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个作家,还是修琴师,和儿子关系不太好,一直都是一个人住。

他喜欢小孩,又很会照顾小孩,再加上我爸妈都上班,所以我一下学就喜欢去他家。别的小朋友浸在补习班里的时候,我看他下棋,弹琴,练毛笔字,还有学电脑。他还带着我和朋友去野生动物园,看烟花大会。

我从小就有些反骨,不爱吃甜食,爸妈买的衣服也不爱穿。在被说“不乖”的年纪,爷爷告诉我,这是“不俗”:“你自己选中的必是合适的”。

他告诉我,很多事情要自己拣选,自己做好选择。

回头看,我很庆幸,在那个看起来一无所知的阶段,有人告诉我,自我是很重要的东西。

从杭州到宁海的路上,我一直在翻以前的相册。

翻到 17 年去看望他时拍下的笔记本,仔细辨认了很久,才发现写的是我的名字,当时他得了老年痴呆,回了老家,很多事情记不清了,我说我 8 月 1 日去看他,他就记下来。

其实我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他去世的那一年,我因为赶上毕业季,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但 5 年后辗转终于坐在墓前,那些一起聊天,一起玩乐的时光从脑海里浮出来时,我突然开始平静。我不遗憾了,没有送到的最后一面,都在曾经相处的每一面里。

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想起了一首海桑的诗,《爷爷是个老头》,我把它写在了信里:

“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

他说过一些,我记不大起来,

就像他爱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爷爷。”

他的墓在昆明,如同人们常说的,四季如春,墓边常年有花盛开。

就像 28 岁就离开的他,一直处在人生的春天。

他是我的初恋。

说是初恋,其实我们认识 10 年,恋爱就谈了 2 个月,还是异地,连手也没牵过。记得当时他喝多了表白,我根本没听清,稀里糊涂地说了好。结果不到两个月就达成一致退回了朋友,“和兄弟谈恋爱原来是这样”。

那时我 20 岁,他 21 岁,还不懂什么是爱情。只知道,我们都希望对方好。

他老爱叫我“小鬼”,“小鬼,你别怕” ,“小鬼,你去嘛,有我的”。

一起去翻墙时,我手脚笨翻不过去,骂了他一通悻悻而归的时候,他就在我屁股后面,一边忍着笑一边哄我,“算啦,不要气了”。

爷爷去世,我在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从大连跑回来,站在房间外头陪我说话。

我喜欢说走就走,有次差点在雪山上摔下来 。喝酒时跟他提过一嘴,后来某天发现,每次出发,他都有悄悄给我买保险。积攒下来的单子,放了一抽屉。

我在后来的很多恋情里患得患失,自我怀疑。但在他这里,我一直都觉得安全。

他用各种各样的形式肯定我:我值得被托付秘密,值得被照顾情绪,值得好好地被爱。

六年前,他确诊鼻咽癌,笑嘻嘻地跟我说埋了个留置针,化疗方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联系上他。

他找所有的朋友帮忙圆谎,在我以为他要好起来的时候,悄悄离开了。再次看到他,已经是最后一面。

这些年,每个春天,我都会去看他,带一把向日葵,有时候是白鸢尾或者小雏菊,去墓前说说话。

今年我还带了瓶酒。我不太能喝,碰了杯,只抿了一小口。

我常梦到他,梦到他病好了,还长胖了;梦到一起去看了海;梦到他一边笑,一边跟我说:都挺好的,别挂念。

我也想告诉他,我成熟懂事了,遇到了很好的爱人,也学会了爱人,不再觉得自己配不上好的爱情。

被这么好的人爱过,我也成为了很好的人。

李玟的墓在一座公园里。论文刚定稿这天,我带着一束花来看她。

墓园里,有一座她的雕像。她挂着招牌微笑,展开翅膀。

阶梯两旁堆满了花,有粉丝放了零食。碰到一个歌迷姐姐,她是专程来的,带着孩子来看 Coco。

旁边是她的纪念馆。展出了她出道以来的作品。

我在柜子里找到了我最喜欢的一张专辑,粤语的,挺小众的。

写论文时,我经常循环播放这张专辑里的一首歌,叫《下次小心》。

是首老歌,97 年发行的。

我是 99 年出生的,没经历过李玟最红的年代。

其实这首歌挺苦的,但很奇怪,她的声音唱起来就有一种希望还在的感觉。

她生前生后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连她的墓园也是五彩缤纷的。似乎在她的世界里,死亡也不是一件沉重的事。

就像在此刻,每个来看望她的人都被她标志性的大大微笑包围着。

想起她去世时,她的姐姐在公开信里写到:“希望大家除了怀念 CoCo,更希望你们分享她那标志的灿烂笑容、真诚待人及传递善良爱心给你们身边每一位”。

是的,她把力量留在了每一个人心里,每一个被她的笑容和力量远远照耀过的人心里。

临走时,在她的雕像前走过,有朵花掉在我的头上。

回头,看到她仍然灿烂地笑着。

想对她说:谢谢你的笑容,我会带着希望向前走的。

我是回族,按照我们的习俗,扫墓的时候,是先到清真寺去请阿訇,然后再一起去到爸爸的墓前诵念古兰经经文。

经文我其实听不懂,但那一刻在墓前,我真的有沉下心来。脑海中闪过那句:“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是啊,又是一个春天,你若尚在场,该多好。

我 13 岁的那年,就失去他了。初中有次放学回家,下意识地喊:“爸爸开门,我回来啦!”喊完上楼才反应过来,我已经没有爸爸了。

但即使他出了车祸很早离开,13 年里他给我的爱,也足够我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我做错了事情还哭,他会耐心等我:“你哭好了咱俩谈谈。”

我 120 分的语文只考了 70 分,他请我吃了顿大餐,告诉我他不是因为我的分数而爱我。然后继续鼓励我,帮我找到学科的兴趣和窍门,“逆风翻盘。”

被同学霸凌欺负,他告诉我:“你可以回击,你可以保护自己的!爸爸当然可以去找你老师,但是我希望你有保护自己的勇气和能力。你不用担心反击不好,没关系的,爸爸永远都在你身后支持你!哪怕是你还手重了,我去跟他们的家长道歉!”

他跟朋友同事炫耀女儿永远都是:“我闺女很有主见!”

长大后那些社会上用于形容女性的红榜词汇,独立、自由、勇敢、坚定,都是他教我的。

甚至,我成为律师也是因为他——

他是死刑改判无罪的辩护人。我永远记得,他穿上西装打好领带,去接死刑改判无罪释放的委托人。他带他洗了澡买了新衣服,然后送他回去见女儿和父亲,那天爸爸很开心,他说,他很开心自己的委托人,可以继续好好生活。

我很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高考时瞒着妈妈,六个平行志愿全部只报了法学,不服从调剂。后来如愿以偿。

有人说,这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你走你的路,我也走你的。现在,我和先生就正走在父亲的路上。我想,他会一直在我的人生里,我也会持久地在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里,反复获得能量。

“麦苗青青处,你长眠,我们常念”

铁生没有墓,我去的是地坛。北京的春天这么好,我想他如果还在,肯定要推着轮椅来这里转转。

翘了一个工作日,天气也还不错,踏进公园的那一刻,分贝也似乎比外墙低了很多,喧嚣、焦虑、奔波和坐立难安的人群,都不见了。

我带了那本《我与地坛》,去的路上捡的玉兰花和桃花花瓣,还有两粒止痛药。在书中,他很少提及身体上的痛苦,照片也都是笑着的,但我想,他肯定也有过很多个疼痛难捱的夜晚吧。

《我与地坛》亦是精神的止痛药。普通人的生活没有大的苦难,只是偶尔长满了拔不干净的倒刺,让人抓心挠腮,很难不痛苦。

他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他说,“先别去死,再试一试活着。”

地坛里的人都在好好活。

我遇到了一个淘气的小男孩,他从祭坛的高处往下跳,一落地就大叫妈妈大哭脚疼。万幸上帝没对他出手,没让他伤到腿,休息片刻,他又恢复了活力。

我遇到一位 86 岁坐着轮椅的奶奶。她得了白内障,看不清楚东西,每天让家里的保姆推她来晒太阳。她向我传授了保护眼睛的方法,抬头望树梢。她经常一望就是一个小时,保姆告诉我,她相信自己还会再看见。

我没遇到铁生常遇到的小号手,但遇到了一个上低音号手。他在吹一首之前没觉得怎么好听,年龄大了以后突然喜欢上了的曲子,叫《勇往直前进行曲》。其中一句歌词是,“崎岖路上前行”。

还有位盲人爷爷,拿着导盲杖,在地坛南边一圈一圈地走,大步大步地走。

铁生走过的路,他们也都走过了。铁生没走过的路,他们也替他去了。

他拍过的那棵树,现在被叫做“铁生树”。我拐了两个弯才到。来这里的人,会心照不宣地拍下一张同样角度的照片,像是来看望一个老朋友。

他们讲讲生活里的倒刺,也讲讲那些普通的生活,告诉他,他的好朋友李燕琨上了电视,余华有了新的昵称“潦草小狗”,还总会在拿给他的《我与地坛》上签下“铁生”两个字。

或者只是长久地站立着,望着,大概心里都在说:

“铁生啊,我们都还记得你,我们都会好好活。”

我搬了个小马扎,在姐姐墓前坐到了太阳下山。

她的墓地环绕着树,有很多小鸟在叫,又是一年春天了。

姐姐是我最重要的人。她比我大八岁。我们毫无血缘。

从小,父母在同一个单位工作,都很忙碌,爸妈就会拜托她来照顾我。

她性格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其实内心很柔软。

小学时,我遇到了附近初中三个学生的侵犯。我给爸妈打电话打不通,就给她打了电话。她还在上课,却立刻跑到小巷子里来救我。

我被打伤了,脸是肿的,下体也受了重伤,一滩血。是她抱我去医院,去派出所报案,请了两个月的晚自习的假,一直陪着我。

回到学校后,我坐着轮椅,身上带着尿袋,反倒招来了同学们新一轮的捉弄。

从小到大,我遭受过很多校园霸凌,来自老师同学的都有。她告诉我,就算对方是老师也不要怕,要学会反击保护自己。

其实她的处境没有比我好很多。她的性格很沉默,跟父母关系疏远,学习又很好。她也被霸凌过。

有一次她回寝室,发现自己的床单被泼了血,还写着:”去死“。

她也很猛,端了一盆凉水,冲到教室,把对方拉到讲台上,泼了对方一身。

她很独立。高中开始自己从家里搬出来,在外面租房,开支也自己承担。小升初、中考、高考、研究生都是保送的。

她是凌晨在实验室被发现倒下的。心源性猝死,死在她 24 岁那年。她在做论文,经常熬大夜。

等我到医院时,人已经宣布死亡了。

我这次去看她,看到路上有几座小院。想起我们以前有过畅想一起在乡下买套房。

如果她还在,应该也会喜欢这个地方吧。

我可能也要去陪她了。她去世一年后,我确诊了 IV 胶质瘤,发现的时候已经切不干净了。

我尽力去做了一些我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给我之前读的那所高中的学弟学妹们做了一个树洞,为他们解答一些心理上的困惑;做了很多的志愿者服务;去医院关爱烧烫伤儿童,去参加了重马的赛前物资发放志愿者;最近还正式被沙区蓝天救援队吸纳了。

姐姐带给过我光亮,现在我也想帮别人撑撑伞。

希望能给这份光亮,能被撒到更远的地方。

找了很久,才找到林徽因女士长眠的地方。

这里人很少,但徽因女士这有很多花。悼念者给海外留学过的她贴心送来的咖啡,捧花上还有一小瓶治疗结核病的药片。

风有点凉,有阳光,茂密的小颗松树将树影盖在徽因女士的墓上。

墓前摆放着徽因女士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感慨徽因真的是美丽清绝的女子。

只讨论她的美是片面的。美丽为她招来太多祸,世人也用她的容貌遮蔽了她本身。

但她听到这样的话,也许只会一笑了之。

我本来想告诉她,徽因女士,听说最近的新闻了吗?你拿到宾大的学历证书啦。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多余。

她的墓上,就写着“建筑师林徽因”,铿锵有力。她自有成就,无需外界迟来的认可。

我曾经认识的林徽因,是片面的,浅薄的,虽然我是用羡艳的眼光望向的:

一位被很多人爱着的有才华的貌美女人。

这次相见时,我终于能读懂徽因女士的另一种“美”。她有自己的所爱,内心的秩序,不被外界声音动摇。她说,要“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与周游列国,不断去见识、去学习、去找到一生所爱之事的她不同,我的少女时代匮乏、蒙昧。

那时候,我对女性最好的理想状态就是:貌美、家世优渥、被人痴心地、不离不弃地爱着。

其实现在的我并没有什么很大的长进。我没找到自己的路。

但幸运的是,我现在已经确认了,我要过一种自己想过的人生,就像徽因女士一样。

如果林徽因愿意与我相见,也只会淡淡地看着我,说:

你也只是在找自己的路而已。不必看轻自己。

女儿的墓在距我不远的赵县,墓边是一大片青青的麦地,墓上长了好多小绿芽,挺好的,它们都来陪着她。

她叫宝仪,是个善良的孩子。

从她来到我们家开始,我们家就没吃过活的生物。新鲜的鱼,螃蟹,等等,活着买回来吃掉她就哭。看到屠宰场,生鲜售卖处,也会哭。

她 6 岁时,我的婚姻出了问题。

有天,我一个人在客厅里,越想越难受,哭了。她过来拉了拉我的手,我没理她。她进卧室,再回来时跟我说,妈妈,我送你个小礼物,希望你开心。

她大概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想让我不那么悲伤。

那段时间,我郁郁寡欢。在我不想吃饭时,她想方设法让我吃东西。

在我独自垂泪时,带我出门散心,帮我梳漂亮的头发。

12 岁那年,她劝说我走出婚姻,说,“要不你们离婚吧,我看你们日子过的并不开心。”

我说,妈妈怕你不开心,怕你受伤害。

她说,我都长大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以后就跟着你就行了。

离婚之后,因为工作,我把她送去寄宿学校。过了一年,她确诊了白血病,化疗耐药后,不能再做化疗,两个月就走了。

那两个月,化疗、骨髓穿刺,她没有说过一句疼。

我是在收拾遗物的时候,才在日记中才了解到她的伤痛。

她写,在学校心情并不好,同学们孤立她,她总觉得自卑,担心我自己在家过得不好。每到晚上,她就难过,睡不好觉。

但这些话,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孩子的爱真的可以无私到完全舍弃自己。而我们做父母的,还在舍与得中斤斤计较。

她来这世间一次,就是为了教会我,怎样去爱,爱而不执著,这或长或短的缘分,最终都要放手。

今天,我带了好多她喜欢的食物。

走到她的墓前,我想和她说我的那个决定:

宝仪,你是妈妈唯一的孩子。你走了,这个世界上只剩妈妈自己。

两年了,今年妈妈做了个决定,想再给你生一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

如果可以的话,你回来吧。妈妈把上辈子亏欠你的爱都给你,妈妈不再需要你乖乖的独自承受委屈。妈妈只想让你开开心心的,真正的享受被爱,幸福地活下去。

奶奶的墓在我老家,安徽无为的一个村子里。

是清明了,但没有下雨。墓后多了几棵香樟树,很美。

其实奶奶她不在墓里。那只是一个衣冠冢。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在 2001 年,她在上海走丢了,再也没回来过。

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是家里第三个女儿,外人劝我妈把我送走,奶奶阻止了,“我来养她,孩子养大了都是好的”。

在我长大后,在她走失很多年后,我才逐渐明白,她经历了何等悲苦,又何等坚韧的一生。

她的名字叫“远枝”,属兔子,一生生了 8 个孩子,荒年和意外等种种原因,死掉了 7 个。我爸爸是她抱养的。

她干活麻利,心灵手巧,养的鸭和鸡总是村里最肥的,下的蛋也大的出奇。她腌制的萝卜特别好吃,不容易烂也不酸。

我出生那年,爷爷去世了,她一滴眼泪也没流。村里人说她狠心,可谁知道她心里的苦。丈夫不种田,吃喝嫖赌样样粘,还家暴,她忍了一辈子。

我小时候常在夜里听到她的哭声。第二天,她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早起做饭干农活。记忆里,她像一棵高大、顽强又沉默的树。

再后来,她的记忆越来越不好了。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孩子,只记得我,却总说我是她女儿。

有天傍晚放学,奶奶拉着我,掏出个破旧脏兮兮的手绢,里面是一些零散的纸币。她看着远方意味深长地说,“丫头,我有钱,我们回家吧,这里不好”。

我不懂,便跑开,和小伙伴玩游戏去了。吃晚饭时,爸爸让我喊奶奶回来吃饭,她却不见了。

从此杳无音讯。

这件事成了家族隐秘。我们默契地不触碰,只是把她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和爷爷葬在了一起。

十几年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奶奶来到我的床前,和我说,“孩子,我过得很好,你要好好生活”。

如今走到她的墓前,我想告诉她:奶奶,我有在好好生活。

我记得她要求我穿戴整洁,袜子要塞进秋裤里,衣服要一层一层理整齐。她说做人不能邋遢。

我记得她要求我手脚干净。就算偷人家地里一根黄瓜,她都会把我揍得非常狠,“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她教会我最大的事情,是:要坚强,要坚强。人生中任何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难,总会过去的。

我想念她,我时常想起她。

我留了她的一把梳子,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边,像个护身符。

二十多年,我从小女孩长成了大人。遇到过很多难,耳畔常常响起她的那句话,“难过难过,虽然难,但总会过去的”。

对了,这次遇到了很多故人,他们都不太认识我了,但很快我们热络起来,陷入追忆。

清明好像就是一场与逝者以及故人的久别重逢,大家寒暄着,回忆着过去,逝者在我们的回忆与言谈中好像又活了一次,也许这就是清明祭拜的意义吧。

到明治神宫外苑的时候,天正在下雨,人比往常少了很多,空荡荡的立了两排还没入春的树。

我是受委托来的这里。一个国内的朋友很喜欢坂本龙一先生,委托我在清明节,替他去看看明治神宫外面的这排银杏树。

我开始也不懂,为什么悼念一个人的方式,是来看一排树。后来,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去年 2 月,病床上的坂本龙一先生给东京都知事和文部科学大臣写了一封信,恳求他们保护好东京明治神宫外苑的两排银杏树。

这两排银杏一到秋天就一片金黄,是东京的盛景。东京市民喜欢在秋天来这里拍照,作家村上春树喜欢来附近跑步。

然而,为了给新规划的商业高楼让位,这些银杏树原本要被全部砍伐掉。

坂本在写信一个月后,就去世了。或许他也想知道,这两排树现在怎么样了。

其实和每一个东京市民一样,我对这两排树很熟悉,很有感情。我没课的时候来这里喝过咖啡,秋天的时候来拍过银杏。但这是第一次,因为一个人来到这里。

今年日本入春晚,银杏树还光秃秃的,但对面街道的樱花已经开了,我骑着车从银杏大道走过,耳机里正好在放那首《Merry Chrismas Mr.Lawrence》,很安静的雨里,没什么人,但多了很多彩色的小伞,有老太太撑着伞,慢悠悠地从树下走过,有小朋友扛着绿色波点的小伞,一边转一边往前跑。

我喜欢这首曲子,剪片子时喜欢拿这个当背景音乐听。开始只是觉得好听,后来觉得,它有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就像第一次在纪录片里看到坂本龙一,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在生命尽头的人,会那样平静,像是一个圣人。

这是我来日本的第 8 年,我扛着相机在东京各个城市的街道上穿梭过。我时常觉得,我不对这个城市感到陌生,是因为这里的樱花,日落、大海,先一步认识和接纳了我。

好像突然懂了,为什么坂本先生想要留下这些树。

一棵树张开枝叶的时候,就能收容很多人。

树会生长下去,一年一年地生长下去,从绿变黄,从黄变绿,循环往复下去。

就像他一样,不曾离开过。

【写在最后】

就在此时此刻,还有一个 29 岁的女性在往敦煌月牙泉赶。她的航班晚点了,她要赶去三毛的衣冠冢,替母亲,也替自己见见她。

她带了一条漂亮的丝巾给三毛。

是三毛让青春期里苦闷的她知道,要走出去,要决定自己的命运。

是母亲对三毛不轻易示人的爱让她写知道,命运不是能轻易选择的。命运会被磨损,尤其对女性。

是逝去的人提早告知了我们生的真相。

也是逝去的人,给我们留下了对抗残酷真相的力量。

隔着墓碑,我们重逢,我们告别。然后我们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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