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韩国虽然不断规范着本地医美行业,但由于“中间环节”纷繁复杂,中国人赴韩整形这条产业链乱象频生。如今,依然有相当数量的中国求美者来到江南区,进行一场关于容貌的豪赌。
记者|余物非
编辑|徐菁菁
过度宣传的问题诊所
从2018年第一次来韩国进行发际线种植开始,家在沈阳的癸水岚为了整形面诊咨询、皮肤管理和整容手术频繁到访首尔江南区(Gangnam-gu)。作为“韩国医美胜地”,江南区集中了超过3000家大小医美机构。一些街区的美容整形机构比餐馆和商铺的密度还要高。每次赴韩,癸水岚都会在江南区的医美诊所游荡,晚上下榻一家离整容医院聚集区不远的民宿,在咨询面诊和术后恢复期间,跟民宿的“整圈姐妹”聊聊有关医生履历、医院背景和客户体验的“医美功课”。2024年1月5日晚,在民宿休息时,她看到一条关于中国女生周琳在韩国抽脂后被送进ICU的微博。微博的发布者是一位在国内信誉和口碑都不错的整形医生。
今年1月10日,韩国韩联社(Yonhap News Agency)和首尔警方确认了周琳的死讯,并提到她去年11月在“Natural
Beauty整形外科医院”(以下简称“恩比”),两周内分别在腹部、手臂和大腿进行了三次抽脂手术。最后一次手术后伤口部位感染,进而导致坏死性筋膜炎,并恶化为败血症,最终在一家首尔公立综合医院不治身亡。
图|韩国SBS电视台
配着聊天截图和血淋淋的皮肤照片,这条微博立刻让癸水岚“细思极恐”。2023年夏天,癸水岚为了快速抽脂塑形,在首尔面诊了20多家医院。在国内时,她听说韩国医生的抽脂塑形效果不错,而且价格很便宜,便决定赴韩“抽抽手臂,再做腰腹,希望能有马甲线”。她面诊过的医院就包括此次周琳接受手术的恩比医院,甚至和接诊周琳的医师也有过一面之缘。“如果自己去他家抽,没准真会感染出事吧。”她说。
“整圈姐妹”的圈子不大。周琳被认为是“整圈”新人,她和癸水岚共同的朋友杜清告诉本刊,恩比医院就是她推荐给周琳的。几个月前,她听周琳说“想要马甲线和翘臀”。杜清身边有一位女孩曾去恩比医院做过马甲线,于是她把医院名字告诉了周琳。“我还叮嘱她去问问韩国的朋友这家医院靠不靠谱,没想到她最后真去了这家医院。”杜清说。
“NB的自然的腹肌、精确的腹肌,是很多人都满意的事实!”“不爱运动,就爱NB整形外科。”“比较难练的腹肌,不用运动,不用节食。”……在境内外社交媒体上,恩比的账号用简体和繁体中文打广告,自称是“韩国唯一的腹肌和吸脂手术医院”。
现实中,恩比医院在韩国江南区新沙(Sinsa)地铁站附近,位于一个被各式整形诊所占据的商厦中。四位去过江南区整容和面诊的中国顾客告诉本刊,这些诊所通常占楼内的一层或半层,主要由一个主刀医生(在整形圈被称为“院长”)负责,再配备几个护士和接待顾客的美容顾问(在整形圈被称为“室长”)。这些机构常常没有麻醉科医生,没有抢救手术室。如果院长认为手术不大,一些在国内公立整形医院被强制要求的验血和术前体检也会被省略。
可在会讲中文的整形中介口中,恩比是一家很会做马甲线的医院。中介还给癸水岚发了手术前后对比的照片,照片中一名女生原本隆起的腹部被紧致的马甲线代替。医院的主刀医生是曹弘圭,中国整形圈里流行着一种说法:曹弘圭率先将一种叫作威塑微雕(Vaser
Hi-Def)的抽脂技术引入韩国,并培养了一批为新近“韩流”明星抽脂的医生。但大韩整形外科医师会(The Korean
Association of Plastic Surgeons)发言人、在江南区开诊所做抽脂手术的朴烔勸(Park Dong
Kwon)说,他无法确认这样的信息。
癸水岚也被这样的说辞吸引过,但在实地探访后,她感到了一丝不安。从一扇印有“NB”字样的自动玻璃门进入恩比医院,灯光下摆着主刀医生接受媒体采访时的照片、执业证书和各种成功案例。进入大厅后,癸水岚觉得医院太过冷清:“其他医院再怎么样都会有一两个复诊的患者,但恩比当时除了前台和医生外再没有其他人。”戴眼镜的男医生看上去50多岁,说话声音不大,“还有些喘”。
癸水岚回忆道,男医生告诉她,她的手臂想要抽脂还能继续抽,“但其实我之前面诊的十几家医院,医生都建议我不要再抽,说我的皮下脂肪没有剩多少”。其他医院的医生在用手估测她皮下脂肪含量时,癸水岚都会感受到被抓握带来的疼痛,但恩比这位医生的手是“软绵绵的”。面诊完后,癸水岚陆续从整形圈朋友口中了解到,恩比医院“负评累累”:一位女生在这家医院抽完后一直有积液,回国找其他医院处理了好几次;另一位朋友则遇到了癸水岚同样的问题,“她也在很多家测过,都说皮下脂肪已经没剩多少可抽,但是恩比的医生还说大腿根处可以继续内收”。
2013年7月15日,一位外国顾客在韩国首尔的整形医院进行复查(polly liu摄/视觉中国供图)
而刚刚接触医美不久、尚未加入众多整形圈微信群的“小白”对这些用户体验信息并不了解,廉价也更可能让人们选择铤而走险。像在一家深圳医院抽手臂脂肪花费在7万多元,但一些江南区诊所做手臂抽脂加腰腹抽脂的报价只需花费合3.5万元人民币左右,加上签证、机票和住宿费用也远比国内便宜。
从全球标杆到实惠选择
三位长期关注中韩医美行业的分析人士告诉本刊,在本世纪头十年被视为医美技术和审美标杆的韩国整形业,近年来最吸引国内消费者的标签变成了“价格实惠”和“不用排队”。这也给了过度依赖广告和宣传的“问题诊所”可乘之机。
十多年前的韩国整形业已经相当成规模,从打针、光电射频等轻医美和皮肤管理项目,到抽脂、鼻整形、面部重塑等手术类项目门类齐全。韩国整形医师们的技术和审美经验源自手术量,而整形医美被社会接受程度也很高,每五六个韩国女生中就有一个整过容,医美手术也是年轻人常收到的成人礼。外加“韩流”明星和韩国航司的空乘人员形象等因素加持,韩国经常被国际媒体称为“世界整形之都”。
在社交媒体还不算发达的2010年,中国整形美容圈的关于韩国的信息分享主要发生在网上论坛、贴吧和QQ群。癸水岚曾在现已关闭的“中华整形美容论坛”担任过两年日韩版面的版主。以手臂抽脂为例,当时整圈普遍认为,国内医生几乎都是流水线般地把所有人的胳膊抽得只剩一层皮,并不会在意手臂肌肉的线条感;而韩国医生的审美则更精细,更注重每个人对手臂线条不尽相同的追求。而且业内人士分析称,由于较低的关税和跃跃欲试的本土消费人群,韩国医美行业也与欧美医疗企业的交流更紧密,一些新上市的产品和更先进的技术都会率先在韩国市场试水。
2020年12月17日,韩国首尔,做鼻整形手术前,医生给患者面诊( IC photo 供图)
“咱们都‘杀马特’过,都土过,所以那会儿都觉得韩国的审美标准和医疗技术挺好的。”一家研发和生产医美产品的跨国企业中国分公司的员工张欣告诉本刊,她曾参与撰写推广德勤管理咨询公司发布的《中国医美行业2023年度洞悉报告》。在她看来,十几年前的旅行社常常组织赴韩医美游,产品“有点像游学这种出境主题游”,主要吸引的是来自北上广深和成都重庆、刚刚接触整容观念不久的求美者。2012年,中国医美市场不算发达,而据韩国政府统计,当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赴韩医疗旅游的最大客源国;其中,超过9800位中国游客面诊了整形医师,约占韩国当年接待海外整形者的62%。
但伴随着医美理念和整形手术在中国被更广泛地接受,张欣认为,像北京八大处整形医院、上海交通大学附属第九人民医院、协和医院等中国公立医院的专家,“水平是完全没问题的”。而且疫情三年,受中韩两国出入境政策影响,国内医生手术量大幅上升,积攒了大量“实战经验”,个性化解决方案对他们来说不再陌生,“全行业水平有了一个质的飞跃”。根据国际美容整形外科学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Aesthetic Plastic
Surgery)2022年发布的数据,中国约有3000名整形外科医生,与韩国的2718人数量相近,但中国的人口规模则是韩国的近28倍。整形医师的短缺和医美需求在三、四线城市快速增长,让一些国内知名医生的排队时间过长。
如今,韩国医美更大的吸引力,在于价格优势。不仅仅是抽脂手术报价能便宜一半,熟悉中韩医美的受访者们还提到,国内一台知名医生的鼻整形术大部分约不上,约上了基本是10万元起,在韩国最复杂的鼻子整形手术合人民币7万元就封顶了;面部光电微整形单次项目和能让脸部咬肌放松进而达到除皱效果的肉毒素注射,在国内最少需要三四千块,而在韩国合1000元人民币已经算比较贵了;能让面部皮肤更加紧致细腻的高端玻尿酸注射,在国内动辄一两万元一支,韩国贵一点的则是2000~4000元人民币,只需要国内价格的六分之一。
当韩国整形业开始接待越来越多被低价所吸引的外国求美者时,手术医生资质标准执行不严格、全身麻醉后换“影子医生”做手术等不规范现象变得普遍。
《追婚记》剧照
在韩国,取得整形外科手术资质绝非易事。49岁的整形美容医生朴烔勸主攻眼部、抽脂和塑形手术。他说,从六年制医学院毕业后,希望进入医美的医学生要像所有医学生一样参加行医执照考试,通过了才能获得行医执照。这基本足以做皮肤管理等轻医美项目,但如果要进行整形外科手术,医学生们还需要接受综合医院一年的实习培训。之后,还要再做四年的整形外科住院医生。韩国医疗卫生当局和大韩医师协会(Korea
Medical
Association)每年会对住院医生的手术经验、学术会议口头报告和学术期刊文章发表进行评估,每年评估合格者参加包括笔试、病人检查、手术技能测试等的专科医师考试,通过了才能成为整形外科手术医师。
朴烔勸进一步指出,整形外科住院医师的专科考试录取率接近2∶1,“是30多个专科中竞争最激烈的领域之一,每年都位居前三名”——“每年韩国约有3000名医学院学生获得医疗执照,但培养的整形外科医生,不到80人。”
据大韩整形外科医师会统计,从2008年到2014年,约有10万人次的整形手术是被没有资质的“影子医生”完成的,参考2010年全韩国约77.1万的手术量,约占手术总量的2%。此后,手术室被要求必须加装摄像头,行业自身规范也在被不断加强和严格执行,当地医美行业已经变得愈发规范,但此类现象难以杜绝。
纷繁复杂的“中间环节”
对于中国求美者来说,为了韩国医美的实惠,跨越语言和文化的鸿沟来到韩国,绝不仅仅是一张往返机票那么简单。从挑选住宿,到请在地翻译和咨询室长面诊,再到难以避免的术后申诉维权,这条并不透明、针对华语社群、主要由在韩华人运作的赴韩医美产业链,蕴藏着诸多不确定性。
《整容日记》剧照
28岁的赵山是首尔一所大学的在读研究生。一年多前,为了迎接防疫政策放宽后入韩美容的中国求美者,赵山在首尔江南区一栋建成不久、环境整洁的高档居民楼内做起了专门招待整容客人的民宿。
由于位于“整形美容一条街”,民宿开张后很少有空床位。他的民宿由两套三室一厅的房间组成,总共能容纳不到20人。房间被分隔成单人间、双人间、三人间和四人间,一个床位一晚上二三百块钱的价格在寸土寸金的江南区很是实惠。他说,自己的民宿并没有在携程、缤客、雅高达、爱彼迎等国内外主流旅行服务平台上线,大部分客源来自微博、微信和小红书的口口相传。
48岁的本地人韩约翰能说流利的中英文,在离赵山的民宿不远处租下了一栋带露台的两层别墅,做了10年青旅生意。起初他的顾客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到2018年,来做医美手术和咨询面诊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他将自己的生意在缤客和爱彼迎上下架,改为主要在微信上宣传,并注明只接待女性住客。韩约翰介绍说,一些讲中文的室长与讲中文的医美和旅游中介,偶尔让自己的客人到家中借宿。
赵山估计,像这样在江南区专门接待中国美容者的民宿,如今至少有20家,自己的民宿是有韩国官方批准的接待资质的,但其中相当一部分并没有获得官方许可。据三位民宿老板介绍,这种民宿特别受来自中国的“Z世代”求美者的欢迎。房间内,她们在准备面诊和术后恢复期间互通有无,分享医美功课,抱团取暖。
《欢乐颂》剧照
整容手术的术后恢复风险难以预料,民宿老板们多少都遇到过做完手术的客人身体不适的状况。韩约翰说:“你的脸可能会肿胀,身体可能会流血或组织液,看着有点吓人。”“手术失误死在手术台上的几乎没有,但是刚做完手术没有住院、出院后没有恢复好、在住处出状况甚至去世的,倒是时常听说。”赵山说。
住宿解决后,为克服求诊过程中的语言障碍,绝大多数来韩国整形的中国人要么独自聘请在地翻译和心仪医院的韩国室长沟通,要么与整形医院负责中国市场的中文室长对接。绝大多数愿意接待中国患者的医美诊所将中国市场外包给中间商,中间商的工作人员则常常同时对接多家整容医院。
朴烔勸告诉本刊,韩国保健福祉部下属的韩国保健产业振兴院(Korea Health Industry Development
Institute)每年都会通过资格认证和医疗结果报告的形式,对有资格接待外国人的医疗机构和医疗旅游中介进行核验;韩国各地方政府也都有专门机构为外国人提供翻译等医疗服务支持。
但在实际操作中,问题更加复杂。长期在中韩两国从事医疗管理的李希说,自己从2012年入行以来,一直与两家以颌面为主的整形医院紧密合作,是负责海外和中国市场的“室长”。她介绍说,成为中介需要有官方资质,必须注册公司,交保证金并办理保险才能提交申请,审核通过才能拿到资质。但对于中国消费者来说,大批中介活跃在像新氧、更美这样的国内医美App和微信群、小红书、微博等社交网络上,核验他们的资质并不容易。
2014年5月30日,第三届中国服务贸易交易会上的韩国医美展台(阿青 摄 / 视觉中国 供图)
无论是通过寻找翻译还是中文室长,如果最终在诊所做了手术,求美者自己请的翻译或者中文室长都会拿到百分之二三十甚至是更多的提成。几乎所有受访者都提到,中国人在韩国诊所付的手术费经常比韩国人多,“中韩消费者不同价”在整形圈已经是被默认的事实。
42岁的星爷是来自吉林延边的朝鲜族,学的是同声传译。他来韩国12年,从2016年开始做地陪性质的翻译,至今接待了2000多名来自中国的求美者。星爷告诉本刊,医院做一台手术的价格几乎都是固定的。“比如一台手术定价100万韩元,任何人给100万韩元都可以做这个手术。但是有些翻译和中间商要提成,就只能跟患者收150万韩元,然后给翻译50万韩元,医院还是赚100万韩元。”
据星爷和李希的观察,在地翻译的市场也正变得鱼龙混杂。在中文社交媒体上,一些拿着学生签证的中国留学生开始以一小时50元到80元人民币的低廉价格,操着并不精准的韩语,带人去做对专业词汇要求极高的医美面诊;一些成功带人做了手术的翻译,会立即跟医院院长沟通申请,能不能推荐客人获得提成,一经院长同意便能在整形群里活跃起来。“对于患者尤其是新人来说,也就是当局者迷,会觉得这个人说的话很有道理,也很关心自己。”星爷说,“带过去做手术,成功了、满意了还好说;手术失败的话,维权根本扯不清,那就完蛋了。”
《整容师·脸》剧照
而医美手术本身的成功与失败、满意与否,本身就具备很强的主观性。在疫情前,朴烔勸的诊所接待不少中国患者。在他看来,患者对整形美容手术的效果和风险往往了解得并不透彻。手术自身具有风险,术后感染和其他异常状况与每个人的体质密切相关,很难术前预知。另一个重要因素是患者的期望是否切合实际。整形手术效果与患者自身的骨骼、肌肉和身体素质密切相关。它的效果也往往不是一劳永逸的。比如一个垫高鼻子的手术会涉及将肋骨的软骨放在鼻子里面,引发身体不自然的排异现象;而且肋骨整体的形状是弯曲的,嵌入鼻子的软骨也会弯曲生长,过一段时间就比刚做的时候萎缩和歪一点,为了维持原先术后效果,基本两三年就需要修复一次。
“目标过高的人,很难觉得成功,而医生和患者都应该对术前情况有足够的了解。”朴烔勸说,“整形手术的结果也不是永久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身的衰老,患者感知也会不同。”
星爷告诉本刊,在8年间接待过的2000多名客户中,手术失败或认为不满意的、希望医院提供补偿甚至维权的占两三成。但由于中国人自身渠道的中间环节和纷繁复杂的参与者,让客户同韩国医院的协商和提交韩国仲裁机构的维权变得更加复杂。
《整容季》剧照
如今30多岁的癸水岚已经来韩国不下50次。在民宿中,她见过整形圈朋友身体部位塑形术后夸张的肿胀和组织液及血液的渗流。在江南区的街口,她偶遇过中国求美者心急地举着牌子在诊所门口维权,最终因他人报警被警方带走。
“你自己既然决定了来韩国做医美,它本身就是一场豪赌。”民宿老板赵山说。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13期。记者彭丽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除朴烔勸、曹弘圭外,应采访对象要求,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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