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4年7月3日，印度北方邦，哈特勒斯地区医院外，一名男子在他37岁的妹妹Ruby的尸体旁哀悼，Ruby是踩踏事件的遇难者。图/视觉中国
7月刚过，在印度省级人口最多的北方邦，发生了一起大规模踩踏惨案。
一位自封“神人”的印度教传教士博勒·巴巴（Bhole Baba）召集了一场宗教集会，吸引了约25万人参加，这远远超过了当地政府批准的8万人限额。据最新披露数字，事故造成至少121人死亡，其中大量死者为女性。
据多家印媒披露，这位传教士本名苏拉吉·帕尔·辛格（Suraj Pal Singh），是一名达利特人。在印度种姓金字塔中，达利特人位于底层。而他的追随者中很多是“低种姓、女性和穷人”。此外，他与北方邦及邻近地区的政客关系密切，其召集的宗教集会上常常出现政治面孔。
2024年7月9日，印度北方邦政府宣布了惨案的最新进展。
声明援引调查小组报告说，组织者隐瞒实际情况而获得了办会许可。虽然到场人数明显超出预期，但他们并没有做出充分、完善的安排，也没有遵守当地政府的规定。此外，多名政府官员及警察被逮捕，“他们因玩忽职守而被追责”。
“印度人的宗教热情、对宗教的信仰远超过世俗。近年来，印度政府常常利用宗教进行政治动员，从而取悦印度教徒占多数的选民。”四川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龙兴春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一方面，以宗教为名的集会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印度基层政府管理水平有限、安全防范意识较差，这都导致了群死群伤悲剧的发生。”
全球群体性事故死亡数据报告显示，自2000年-2019年，印度发生了五十多起灾难性群体集会事件，已造成1477人丧生。
当地时间2024年7月4日，印度北方邦哈特拉斯地区，踩踏事件后，一名男子在现场拍照。图/视觉中国
致命踩踏
据印度北方邦政府事后通报，这场宗教集会于7月2日12时30分开始，持续了一个小时。
从公布的图片与视频可见，这次集会选在北方邦哈特拉斯地区的一处户外田野，通往出口的路基很高，而道路两侧有排水渠。
摄于现场的一则视频显示，集会现场气氛热烈。
巨大的彩色帐篷下，成千上万热情的信徒挤在一起，其中有不少身穿纱丽、头戴搭帕的年轻女性。她们时而随着音乐挥舞双手，时而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过去数周里，印度刚刚遭遇了历史上时间最长、最为极端的高温天气。根据印度政府5月末披露数据，包括北方邦在内的至少17个地区最高气温达到或超过45摄氏度。多名受访人员向媒体提及，事发时天气炎热、温度很高，
“在活动即将结束时，意外发生了。”当地官员阿希什·库马尔 (Ashish Kumar)在受访时表示，临时搭建的集会帐篷闷热潮湿，活动后人们争相离场。
印度PTI通讯社援引一位女性目击者塔拉的话说，“人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掉进排水沟，很多人死去”。
7月2日晚，北方邦首席秘书马诺吉·库马尔·辛格 (Manoj Kumar Singh) 与多名警员查看了事发现场。他随后对媒体披露了一个关键细节。
“当时聚集在那里的信徒前去摸大师的脚，并试图将他踩过的泥土带走。然而，在此过程中发生了踩踏事件。”据悉，在不少当地信徒看来，大师踩过的泥土可以驱除厄运，甚至治愈疾病。
“海量的人群和湿热的环境，是造成此次踩踏事故伤亡惨重的主因。”上海应用技术大学城市建设与安全工程学院副教授麻庭光认为。
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踩踏事故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人群浪涌或者挤压引发的踩踏，另一种是大面积的摔倒且无法及时站立而带来的踩踏。前者代表案例是韩国万圣节梨泰院踩踏事故，而后者代表则是印度此次踩踏事故。
麻庭光分析称，从此次事故选址来看，集会地点位于开阔平整的农田，附近没有悬崖、危墙等，理论上没有大的缺陷。但在湿热环境下，人群易焦虑、摔倒，继而引起群体性恐慌。这些都加重了踩踏惨剧带来的伤害。
事故发生后，愤怒的网友在相关新闻报道下留言，谴责主办方与警方在活动中的失职。有人写道：“北方邦警察与政府未能提供安全保障，他们采取了什么措施”“事故的责任人是谁？会对他们采取措施吗？”
据印度北方邦首席部长7月3日记者会通报，政府曾批准举行8万人聚集活动，但实际人数超过了25万人，远超活动场地可以容纳人数的上限，“这是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之一”。
另据一名警察阿努帕姆·库尔斯赫雷斯塔 (Anupam Kulshreshtha)透露，此前部署了约40名警察负责保障活动安全。
麻庭光认为，一般来说，集会活动里的安保人员，属于主办方的净投入。从节约成本角度来说，主办方在向安全监管部门报备时，往往是“规模越小越好”。当活动正式举办时，超量涌入的人员就对有限的安保带来挑战。
当前，当地警方已经逮捕了多名事故相关责任人。截至7月9日，已有6名当地警察和政府官员因玩忽职守被停职。
当地时间2024年7月4日，印度北方邦，在一个车间里，摆放着前警察出身的印度教传教士博勒·巴巴的肖像。图/视觉中国
神秘“大师”
印度有无数的宗教大师或自封“神明”，信徒们祈求他们创造奇迹，并捐献金钱和财产以示忠诚。博勒·巴巴就是其中一员。
据印媒披露，博勒·巴巴本名苏拉吉·帕尔·辛格（Suraj Pal Singh），在他的家乡北方邦担任了近十年的警员。辞职后他开设修道院，变身为一名印度教“大师”。博勒·巴巴正是信徒们对他的尊称。
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到，他的社交平台拥有超过3.1万名粉丝，在这里可以看到他布道的片段、宗教集会的预告以及对所谓神力帮助人类减轻痛苦的赞颂等。
截至目前，该账号发布视频合计已获得大量播放。视频中的“大师”，经常身着一身白色西装，颈上系着彩色领带，偶尔还会带着时髦的太阳镜。这和印度教徒传统的朴素藏红花长袍装扮截然不同。
此次踩踏事故发生前，博勒·巴巴在北方邦已经积累了一定声誉。
2022年新冠大流行期间，他在北方邦的法鲁卡巴德地区举行了类似的宗教集会，一举吸引了超过5万人到场参加，远远超过了当地行政部门允许的“50人上限”。那次活动中，拥挤的人群导致该地区交通严重拥堵。
同时，博勒·巴巴与当地政界人士关系密切，政党代表偶尔也会在集会现场亮相。
比如，北方邦前首席部长阿克希勒什·亚达夫在2023年1月曾发布与他的合照；拉贾斯坦邦副部长普雷姆昌德·拜尔瓦(Premchand Bairwa)今年2月在另一场集会上现身并发表演说。今年早些时候，一段摄于拉贾斯坦邦的宗教集会视频显示，警车鸣笛护送他的车队前往会场。
踩踏事故现场竖立的广告牌上，还留着曾经的标语。作为印度低种姓达利特人群的一员，博勒·巴巴的目标是建立一个没有迷信、充满同情心的理想社会。
多家印度媒体披露，博勒·巴巴的追随者主要来自贫困阶层与被剥夺权利的低种姓人群。他劝说信徒保持善良、真诚、不做坏事等，还告诫他们不要过度饮酒与家暴女性，这也为他吸引了大量的女性信徒。
印度德里安贝德卡尔大学文学院教授约格什·斯内希表示，帕尔的受欢迎程度反映了达利特人渴望获得另一种宗教信仰。
“宗教不仅仅是一种教义，也是联结和所有权的展现。”斯内希举例称，“谁是教士？谁管理神殿？在（主流）印度教或锡克教中，达利特人并不扮演这些角色。”
拉贾斯坦邦的达利特活动人士班瓦尔·梅格万希（Bhanwar Meghwanshi）表示，这些精神领袖为遭到主流宗教排斥的达利特人提供了空间，利用他们的影响力来兜售温和的印度教民族主义。
踩踏事故发生后，博勒·巴巴一直不知所终。他委托了一名律师应对愤怒的信徒和媒体记者。律师7月4日在接受采访时直言，“我不知道博勒·巴巴在哪里，也不需要知道 ”。
以博勒·巴巴名字落款的一份简短声明中，他向遇难者家属表示哀悼，并表示将对涉嫌制造这场悲剧的“反社会分子”采取法律行动。据其声明，此次踩踏事件发生是因为“有人喷洒毒药”，而密谋投毒者“在事后逃离了会场”。
在7月4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当地警察总监沙拉布·马图尔 (Shalabh Mathur) 在答记者问时表示，“我们将根据调查结果进行逮捕……如有必要，我们将讯问他，现在说或评论他是否参与其中还为时过早。”
当地时间2024年7月4日，印度北方邦，在Mainpuri地区的Bichhawan村，一名妇女走过前警察出身的印度教传教士Bhole Baba的修行所。图/视觉中国
贫困与宗教狂热
这不是印度历史上第一次发生踩踏惨剧。
一份全球群体事故死亡数据统计显示，自2000年-2019年，印度发生了五十多起灾难性群体集会事件，已造成1477人丧生。其中不少是宗教集会相关的踩踏事故。
印度人口众多，宗教信仰多样。这里是印度教、佛教、耆那教、锡克教四大宗教的发源地，拥有世界上人数最多的印度教教徒。此外，印度还有超过2亿人口的穆斯林，有数百万基督徒和佛教徒。
“有人说印度应该是世界宗教博物馆，因为世界上有的宗教在印度几乎都能找到。”龙兴春教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除了本土宗教外，印度还有很多外来的宗教。印度人的宗教热情、对宗教的信仰远超过世俗。
比如，在印度的种姓制度等级中，掌管祭祀的婆罗门处于最高等级，其次才是统御民众的刹帝利，再接下来是吠舍和首陀罗，即商人和农民。也就是说，神职人员的地位高于世俗世界的国王、权贵、官员等，宗教人士处在社会的最上层。
另一方面，宗教也是印度社会稳定的基石之一。
龙兴春认为，尽管印度穷人非常多，生活苦难，但是印度社会总体上保持了稳定。这和底层民众“相对认命，不求此生而求来世”有关。比如，底层民众积极参与宗教活动，很多穷人把自己仅有的财产供奉给寺庙，以寻求来世的转运等。
察哈尔学会高级研究员成锡忠也认为，由于长期的宗教思想灌输，绝大多数的印度老百姓甘于贫穷，在他们的脑子里，这辈子越穷，下辈子就越富。而在莫迪总理执政十多年间，印度当局持续煽动极端印度教主义，这进一步助力印度教在社会上掀起热潮。
此次踩踏事故发生在印度北方邦，是印度省级行政单位中人口最多的一个邦。该邦大部分人口生活在农村，而农业是其支柱性产业。
世界银行（World Bank）2016年中公布的一份报告显示，北方邦的减贫速度一直慢于印度其他地区，人民贫困普遍存在。其中，中部和东部地区的贫困率尤其高，而城市消费的不平等也在不断扩大。
得益于印度近年来的经济发展，北方邦的贫困人口有所减少。印度国家转型委员会2024年1月披露，约九年时间里（截至2022-2023年度），北方邦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口比例从42.59%下降到17.40%，约有5940万人摆脱了贫困。
然而，发生在北方邦的此次踩踏事故暴露了当地医疗系统的脆弱性。
很多事故目击者提出，政府救援应对不力。“现场只有一名医生，无法及时抢救”“医院里没有氧气和药品”“缺少救护车，大量伤者只能用拖车转移到其他地方”……
北方邦前首席部长阿克希勒什·亚达夫在社交媒体讽刺道，印度已成为世界第五大经济体，但现实是政府无法在紧急情况下为人民提供适当的治疗。“政府和行政部门在这起事故中存在疏忽”，批评声指向莫迪政府。
甚至有印度社会党政客、北方邦前任官员提出，“如果发生在另一个国家，总理和首席部长应该引咎辞职”。
“群死群伤事故在印度是常态，社会已经麻木。发生这样重大的安全事故，反对党肯定要借机来批评执政党。这是选举政治下的一种常态，但并不会因此动摇莫迪的执政地位。”龙兴春说。
成锡忠指出，踩踏事件发生后，莫迪总理不但受到其领导的印度人民党内部的批评，而且印度国民大会党等反对党借机向莫迪发难。但从目前情况分析，尚不至于影响莫迪的执政地位。
北方邦首席部长阿迪蒂亚纳特此前宣布，将为死者家属提供20万卢比的赔偿，赔偿受伤者每人5万卢比。他还表示，正在对事故展开进一步调查，集会组织者将被提起诉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