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校长气呼呼地冲上二楼,首先看到的是三个坐在走廊上的孩子。其中黝黑瘦高的叫沈欣,见着她,詹校长就知道他们准没干什么好事。她比班里不少同学大上一岁,性格也是全班最叛逆的。詹校长经过时,她大概是将脑后长长的马尾辫一甩,别过头去,眼神凶狠、不屑,又藏着一丝害怕。 那会儿我正扯着嗓子讲题,前排还有些学生在听讲,后排已经乱作一团。张浩辰百无聊赖地躺在讲台附近,见了詹校长,赶紧爬起来回到座位。他是入校时就被重点关注的学生,成绩差,脾气暴躁,升二年级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生起气来,指着老师骂“傻X”。 詹校长瞪了他一眼,转头用方言向全班厉声问:“刚才是哪个在敲桌子?”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几个声音冒出来:“王文涛。” “不是我……”这个瘦小的男生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护,就被詹校长拎向门外。“真是怪咯,在那敲、敲、敲,我在楼下上课都能听见。” 如同这学期后半段的大多二年级数学课,这堂课的秩序也涣散得很快。沈欣上课伊始就坐在桌子上,双手抱胸,每当我让她坐下,她就扭过头去大声地“切”,偶尔还会低声骂句脏话。我无可忍耐,撂下“不想上课就出去”的狠话,她便大步迈出门外,身后还跟了两个学生。 后排,几个男生或趴在桌上,或把玩着手里的烟卡;张浩辰直接往地上一睡,我试图把他拉回座位,他则一副发狂要打我的样子。说来可笑,但面对这二十个区区八九岁的孩子,无力和崩溃已是我的常态。 王文涛就是在这个时候敲起桌子的。他厚实的头发压住前额,平时乐呵呵的,笑起来一双大眼睛弯成弓形,是个挺可爱的男孩。我中午留他到办公室单独补作业,他也从不抱怨或抵触,遇到不会的题就笑着抬起头问我:“老师,这道题要不要列竖式?”他的嗓音还是小男孩的尖利,“师”和“式”都发成“si”的音,每句话的结尾声调上扬。熟了之后,他还会主动问:“老师,我今天好好上课、写作业,你明天能不能给我一颗糖?”尽管很少做到这些承诺,数学也只能考二三十分,他也很难使我生起气来。 但他偶尔也有一种着魔般的倔犟。在我的课堂上,他经常和别的学生突然开始对骂、打架。我曾用双臂去抱住限制他,也多次蹲下腰看着他的眼睛,教他深呼吸、冷静地和我说说前因后果。这些行动往往收效甚微:那些时刻他就像杀红了眼一样,试图用力挣脱我,或者眼睛对着虚焦、喘着粗气,仿佛还在思索着怎么复仇。 了解王文涛的家庭情况之后,我试图建立一些关联。他家领取着六份低保——他、他的父母和他的三个姐姐。这些钱理应足够改善生活,可他母亲智力有些缺陷,几个孩子的衣服和脸蛋常脏兮兮的;父亲在村里又不负责任出了名,在外打工时,常让妻子把低保钱打去供他吃喝。我跟着詹校长去过他家一次,房子修得不算小,水泥地也平整,只是空空荡荡,那是扶贫队出钱建的。房子落成后,扶贫队曾建议让王文涛父亲修平门前一小片地,王文涛父亲却说既不想自己干活,也不会掏一分钱,硬是拖着扶贫队雇人做了。 詹校长也教过王文涛的三个姐姐,他说王文涛的大姐眼睛不敢看人、说话也小声,去乡里读初中后偶有逃课,有时还会带着两个妹妹一起。逃课也无路可去。一次村委会和学校老师去找她们,最终发现,她们不过是躲在家附近的树林里。如今大姐从初中毕业,就在家里干活、放羊。 王文涛的倔犟可能就与这些相关。他那些发火的时刻,多是源于同学对他,或者他家人的攻击。二年级男生已经熟练于用家庭成员和生殖器的名称相互辱骂,在这里的环境中,他们大多时候只当是玩闹。但有的男生会骂得更有针对性——风言风语灌入孩子的耳朵,他们就学会也用嘲弄的语调说起王文涛,或者另一个女生被公认无能的父亲。老师目睹了才能阻止,且效力短暂,王文涛大概就是在自己面对这些时,掌握了一种偏执和反击。 我不是专业的社区工作者、心理咨询师,而作为老师,和低年级孩子谈心往往得不到有效反馈。我的多虑和“仁慈”会让他们说我“好”,而在这里,“好”也常是“软弱”的同义词。因此,当王文涛在数学课上不知为何用力砸了好几下桌子、把头埋起来时,我对他的提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关上门,我轻叹了一口气,又开始讲题。教室变得安静,但我知道学生大多不是在听课,而是在听走廊上詹校长对王文涛的训斥。一股酸楚和不安涌上心头。不安的并非是詹校长对我课堂管理能力的质疑——在教学上,他从不批评我这个经验不足的支教老师,更常说的反而是山里娃就是没教养、不如城市孩子听话,生怕我被气走。 不安在于,学生们经历这样的严厉教育之后,再面对缺乏权威感的我,往往会变本加厉。几天前,一向不把我当回事的沈欣,课间对我竖着中指喊“二百五”。我叫住她问:“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傻逼啊。前几天你生病请假了,詹老师给我们上课,看我们写不出来数学题就骂我们二百五。” “那你为什么要骂我呢?是因为觉得我最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是对你们不好?” 沈欣斜着脑袋,下巴一扬:“詹老师骂我们,我又不能骂别的老师,那我当然就骂你了。”没等我反应,她就扭头走开,边走边低声说:“天天上学,上上上,真没意思。” 那一刻我应该是流了泪的。或许是因为被一个孩子无端地攻击,而我自认也向她尽力投放过耐心和善意。或许是因为想到自己如此不擅长这份工作,没有赢得学生的尊重,也没有成功引导他们“向善”。或许,我不是在责怪她,也没有责怪我自己,更没有觉得詹校长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我只是感到一股强大的负能量横亘在这些孩子的生活里,它会扩张,会传染,会由他们释放给世界再由世界反弹给他们,而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和转化它。 快下课的时候,王文涛低着头回来了。他趴在桌子上无声地哭着,我没再点他。到了中午排队吃饭,我看他还是哭丧着脸。我想问他两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怕进一步丧失老师的专业和威严。和每次发怒被制止住时一样,他的双瞳凝视着虚空。 一年前,我来到这所西南山区的村小支教,主要带一二年级的数学。从一开始,比我们早来一两年的支教老师就告诫我,要在教学前期“凶”一点。那时我并不全然相信这些,更不觉得自己来支教,是为了像成长过程中我厌恶的那些老师一样,利用恐惧的力量进行打压教育。 二年级是被之前老师公认难管的班级。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次强震,震后人们忙于重建,第二年出生的孩子就少了。村小一届本就十几个学生,等这批孩子六岁,干脆停招了一年,让他们和下一届的一起入学。因此,开学时这个二年级的20个学生里,小的只有七岁,大的已经接近九岁。从体格和言语上你很容易区分出他们:大孩子们的音色、语调已褪去了童稚,对话中夹杂着逞凶斗狠的俚语和脏话。他们对成人世界如何运行也更为清晰,像青春期早期的孩子一样,一边模仿一边质疑和不满,而不是更小时候的好奇和迎合。 报到那天我就记住了沈欣。她穿着扶贫队捐助的短袖校服,领子立起,一副痞痞的样子,看着比同班学生成熟许多。报到处是食堂外临时拼起的几张课桌,她的母亲四十多岁,不识字,我们正为她讲着哪些安全通知书要盖手印。就在这时,一个男孩哭了起来。 “怎么了?”一位同事问。 “沈欣操(骂)我。”男孩抽泣着说。沈欣在一旁,炯炯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男孩。 “你过来。快点,磨蹭什么。”同事立刻换上严肃的语气。“你叫沈欣是吧?你刚才操他了没?”沈欣不说话。 “来,给你张纸和笔,你给我默写下一年级学过的古诗。”沈欣用力一把夺过笔,趴在桌子上,但好一会儿也没写出一个字。她母亲在旁边,一边对她说:“老师让你写古诗,你就好好写。”一边对我们笑笑:“我家就这个娃跳(调皮)得很,以后要是在学校不听话,还希望你们老师管严点。别人家孩子我不管,我家这个,你们拿条子抽,我也没得意见的。” 同事见她写不出:“就你这个样子,一首古诗都默不出来,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吗?还去操别人。今天回去,把一年级的书找出来,所有古诗都抄一遍,明天交给我。我现在就盯上你了,你看我是不是说到做到。”沈欣嘴一撇,把笔一甩,迈着大步转身走了。 “这个孩子,你以后可要注意着点啊。”同事扭头对我说。我当时却觉得她挺有个性,也不想戴着有色眼镜看学生。 开学第一个月,一节下午的二年级数学课,我见学生昏昏欲睡,便让他们写计算题。在黑板上抄完题目,我走到台下查看他们的做题情况。到了沈欣身边,发现她的本子摊开在桌上,一片空白。 “嗯,你怎么不写呢?”我问。 “不想写。”她的回答短促。 “是有什么不会的吗?我来带你先写一下第一题?” “都说了,我就是不想写!”她突然大叫起来,双臂猛地向空中一挥,又带着怒气,开始用力地撕本子。接着,她将撕下的那页握成一团,迅速塞到嘴里咽了下去。当她撕下第二张纸时,我赶紧拉住她的手。尽管如此,她还是把那一页放到了嘴里。 “怎么了,你在干什么?快,快吐出来。”我知道自己的语气不是在发火,而是紧张和害怕。 沈欣还是把那张纸吃了下去,然后往椅背上一靠。她仍像在生气,但也带着一丝威胁和得意。我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处理,从隔壁找来了在四年级上课的同事。他把沈欣叫了出去,大概是骂了一通。放学后同事跟我说,这就是学生在试探新老师的边界,如果你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他们就会给你一个。 果不其然。发现我属于“好欺负”的那类老师之后,二年级的不少学生在我面前“放纵”起来。这不仅体现在上课时对秩序和指令的违背。好斗的男生在我的课上会更容易控制不住情绪,面红耳赤地打起架来。沈欣在校园里看到我,会突然竖出一只中指或低声说句“傻逼”,我去问她,她只说不是在指我。我在场的时候,学生也不太收敛脏话,或者表达对事物的直观看法。一次课间,班里一位女生摔了跤,疼得流出了眼泪。我蹲下来查看,问话的语气放轻柔了些:“怎么样,摔到哪里了,还好吗?” 这时邓心慧经过。她是个小个子女生,学习总是跟不上进度,别的老师常用“木讷”形容她。“老师,你说话好像女生啊。”听了我的安慰,邓心慧“怎么样,摔到哪里了,还好吗?”她又捏着嗓子,用造作的语调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笑了起来。 我问她:“为什么你觉得老师说话像女生?” 她也讲不明白,只含糊地回答:“女生说话就是这样的啊。” “那你觉得,男生说话是什么样的?” “男生说话会凶一点。” 我想着这是个做性别角色教育的好机会:“那也不一定啊。男生也可以温柔,女生也可以强硬。像老师这么说话,是因为关心你们,如果你受伤了,难道不希望别人关心你、好好地和你说话吗?” 突然听了这么一段,邓心慧有些局促的样子,但很快又笑了:“反正女生说话就是这样的。”之后几周,她仍会用同样的方式模仿我说话。 她对待我的方式也慢慢有了改变:她会学着沈欣,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对我比中指、说脏话,有时还会在我身后偷偷踢我一脚,再在我转过头时予以否认。更令我惊讶的是,虽然年龄小、成绩差,性格也不活跃,但她“捉弄”我的方式并不低级。有天放学,她突然对我说:“老师,我不想活了,回家路上我要去跳塘子(村委会门前的蓄水池)。”我赶忙问为什么,她却哈哈大笑起来,跑开去和别的学生讲:“我说我要跳塘子,熊老师还真信了。” 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一个周三的最后一节体育课后。下课铃响了,我让学生把各自取出的体育用具放回,自己在器材室里做检查和整理。赵志华突然冲进来,把羽毛球拍纷纷摔到地上,又一脚踢开装着积木的箱子。他是二年级男生中我最头疼的,高高壮壮,有些抑制不住的好动,经常无缘由地打别的学生一拳。在校一年,他始终拒绝用普通话和我交流,而一说方言就夹杂着“你妈烂鸡巴”这样的字眼。我还没来得及喝止他,他就一下窜了出去。 邓心慧就在这时冲了进来。她大概刚才在门口看到了赵志华的行为,也开始乱扔起各种体育器材。我想着她只是一时冲动的模仿,或者刚上完体育课还在兴奋状态,对她的语气不是太凶:“干什么呢,把东西放回去,放学赶紧回家了。” 她却突然拿起一把沙包,一个个地砸向我。“倒霉熊!倒霉熊!”她兴奋地大喊着。那些沙包重量不轻,她也砸得用力,落在我身上、脸上,痛感明显。我忙着用手去挡,等她扔完,正准备上前找她,她转身“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跑了。像个被霸凌完的孩子一样,我坐在器材室的地上,大哭起来。 太温和、缺乏边界感,导致被学生“欺负”——这样的过程可能发生在每个新手老师身上,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然而我也发现,学生在我面前的“放纵”程度,与他们的家庭完整程度、个人在家庭里的受重视程度息息相关。这时常被简化为“家教”问题:村支书、村妇女主任家的孩子“家教好”,所以即使身处资源有限的村小、面对缺乏课堂管控力的老师,也能遵守纪律、跟上学业;要是父母没有文化,或者离异、外出打工,子女“家教差”,在学校就容易脱轨,只有更传统的教育方式才能管住他们。 但真实的链条更为复杂。“缺乏家教”不止是果,也是因。这样的孩子成绩不佳、行为难以和规则适配,因此在学校里成为“失败者”。训斥和体罚或许能暂时规范他们的行为、阻止他们对整体秩序的干扰,但却时常强化了他们“失败者”的集体角色和自我认知。一种循环就此产生,而在这套循环中,学校和社会体系发挥的作用,可能远大于初始“家教”的差距。 我曾以为,看到了这一点的我,会成为打破循环的人。 在一年级的班级里,我对孩子们的细腻和宽松,常常更能换来他们对我的善意。他们之间也偶尔会用粗硬的方言语气说起脏话,可每次与我交流,就自然换回更平和的普通话。有段时间他们习惯擅自借用别人东西,经常因此争执起来,带出肢体冲突和“傻逼”的相互辱骂。某次上课我又听见有学生互骂“傻逼”,下意识地制止:“别说这个词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跟我爸爸学的。”一个男生大声地回答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忽视。于是,我专门找时间,从互惠互利、减少冲突的角度,跟学生探讨了为什么要说“请”“谢谢”。他们听得似懂非懂,但确实从此用起了这些词。 一年级孩子吸引成年人关注的方式也更正面。他们会不时为各科老师送上一幅午休时画的涂鸦,画上是树木、白云和歪歪扭扭的“老师好”。对比之下,二年级孩子更爱用的手段,是当着我的面撕烂试卷,在看见我对其他学生亲近时大声指责我“偏心”。 沈欣和邓心慧便是最常用“偏心”指责我的孩子,在我看来,这和她们的家庭也都不无关系。沈欣有一个在读五年级的哥哥和一个在读一年级的妹妹,都像她一样强势、有主见,但与沈欣不同的是,他们的学业在村小里都是佼佼者,都担任班长。他们的母亲虽然不识字,可也对孩子重视,经常用微信语音问我沈欣的作业完成情况。而沈欣的天赋大抵不在学习上,因此成了姊妹中的异类,连小卖部老板都对我评价“怪咯,都是一个妈生的,他们家怎么就这个沈欣最跳”。沈欣或许也因此早早安于做叛逆者。有一次,我看见她脸上烂了一块,问她是不是又和同学打架了,她只愤愤地说:“还不是我妈打的!”仿佛习以为常。 至于邓心慧,我在她母亲的朋友圈经常看到她小弟弟的视频,甚至为他买来过这里罕见的奶油蛋糕庆祝生日,却从未看到拍邓心慧的。邓心慧母亲也并非不关心这个女儿。有段时间我发现她的作业总是全对,怀疑是用家里老人的手机搜了答案,微信和她母亲说了情况。邓心慧母亲也不识字,当时正在县城打工,急得给我发了几个长长的语音条,但内容跳不出我常从各个家长处收到的“我们也没文化,现在在外打工也没办法,还得麻烦你们老师管严点”。 邓心慧家的条件在村里也不算好。她家的房子紧挨着李老师家的,李老师做过我们小学的代课教师,现在在村委会工作。她的女儿和儿子分别在读二年级和一年级,成绩名列前茅。一次李老师请学校老师、村委会成员和扶贫干部去她家吃饭,门前摆着热腾腾的羊肉火锅,宴席的喧闹传遍山谷。邓心慧母亲那时回了村里,我望见她弓着腰,背着采花椒的竹背篓,从远处沉默地看了我们好一会儿。两位女老师离席去上厕所,她这才把她们拦下来,问她们能不能去她家辅导下邓心慧的作业。 一年级和二年级孩子的差异,当然部分是因为前者。但我想,后者的表现,可能也是经验带来的行为模式固化——如果他们的生活和学习环境里,长期缺乏耐心和善的榜样,也不存在真正的无私、理解和共情,他们又要从何学会去做这样的人?如果他们袒露情感需求、吸引他人关注的尝试常以失败告终,那他们再有类似的渴望时,表达方式又怎么会不带着怨气和扭曲? 我也发现,虽然二年级学习差、不遵守纪律的大多是男生,但他们呈现的多是无拘无束的顽劣和冲动,更容易被一句训斥制服、被几句夸奖的小恩小惠收买。而女生即使粗野,也是敏感早慧的。她们的“逆反”包含了更多自我意识,所以更为坚定,但也因此,通过沟通改变她们的可能更大。 张天梅也属于二年级的“大孩子”,长得壮实,虎头虎脑,几缕头发凌乱地披散在两鬓和额前。她有两个弟弟,一个在学前班,另一个就是同在二年级的张浩辰。三个孩子都不常洗澡,衣服、脸上、胳膊时常布满泥巴印子,天热时还会有些气味。 刚开学时,张天梅总是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她与弟弟张浩辰说起话来都常像在用力吼叫,嗓门会大到破音,肢体动作也多且幅度大,最初让人觉得难以交流。但我很快意识到,她的学习基础和理解能力并不差,也对课堂抱有热情。讲到“米和厘米”一课时,我说一米长约等于同学双臂张开的长度,并请学生上台估量教室的长和宽。其他孩子还有些畏缩,张天梅直接喊了声“我来”,没经过我允许就站起来开始比量。等她准确地估完长和宽,我请她回到座位,又让学生猜测教室的高度。 “三米!”张天梅坐在座位上,没举手,直接喊出了答案。 几次类似的经历后,我开始频繁让张天梅回答问题,并在每次回答前强调课堂规范:坐端正、先举手、不插话。一开始她并不适应,还是习惯于靠在椅子上吼出答案,得到夸奖,也露出不屑的表情。但在这样的正反馈下,她的表现最终突飞猛进,成了全班数学最好的学生之一。 她和我的关系也变得亲近。体育课上我偶尔会和学生踢足球,她是为数不多愿意加入的女生,顶着一头乱发,在狭小的水泥操场上狂奔。午休时段,有时她想来问数学题,而我在宿舍里屋休息。这时她就会“咚咚咚”地用力砸门,除非我出来,或者别的老师看到阻止她,才会罢休。 期中考试后我们去过张天梅家家访,即使在这个贫困山村,她家的两间平房也称得上破败。那时刚过饭点,天色将暗,张天梅的父亲在外打工,奶奶和母亲在主屋接待我们。张浩辰正和弟弟在门前玩,见老师来了,从书包里翻出作业假装写起来。张天梅则在侧屋里刷着碗。侧屋的泥瓦墙未经糊平,地面的砖块不少已碎开,柴火上烧着一锅白菜和苞谷混成的猪食。张天梅蹲在灯光几乎照不到的深处,将碗放进水盆里,再拿出来一个个地用力擦拭。 看着这一幕,我好像明白了这个家里的大姐,为什么即使能回答出问题,也表现得粗野和不自然,又为什么会在拥有证明自己、获取关注的机会后,如此鲁莽地去把握它们。 后来,我也将同样的策略应用在沈欣、邓心慧、王文涛,和另外几个成绩不佳、行为不时失序,但又可以交流的学生上—— 夏子洁是个安静温和的女孩,上课也认真,唯独从不完成作业,甚至会偷偷将布置的那页习题撕掉。她的父亲在村里以不干活、爱喝酒闻名,母亲前几年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和王文涛一样,她的家庭也会成为部分男生恶意攻击的对象; 活泼健壮的吕晓光起初常不写作业,冲动起来就与人打架,可他的智力、性格本是二年级男生中都发展得不错的。一次去家访,他母亲认真地对我们说,吕晓光小时候从屋顶上摔下来过,所以“憨”(傻)了,还是弟弟更懂事、乖巧。 我在体育课上会陪一起玩,即使叛逆如沈欣,也总是抢着要和我对打羽毛球。数学课上我将学生分成几组,只要认真思考回答,无论对错都夸奖、加分,调动起了不少学生的表现和竞争欲。 他们要是没做作业,我便在午休时将他们叫来补写和纠错,这几个孩子也几乎从不排斥,甚至乐在其中。这并不意味他们会做得认真——他们更享受的是坐在办公室里,听我站在一旁,耐心地给他们单独讲题的感觉。 有时即使完成了作业,或并没有什么要问的题,他们也会来办公室和宿舍找我。沈欣常把习题往我桌上狠狠一甩,没好气地对我说:“教我写这个!” 我心里却是高兴的,以为看到了改变和帮助她的可能。 到了第一学期的后半段,我常在周五放学后陪学生一起走山路回家。沈欣、邓心慧、吕晓光家在山下。随着行人向低处走,两侧的山峦也愈发高耸起来,将我们环抱其中。但它们并不给人以压迫感,因为这里地势更为平缓,也更接近江水和通向城市的公路。道路两侧长着松树、粗大的竹子和作为经济作物的花椒树,有时学生捡到一片脱落的干笋衣,就站上去当成滑板来玩。他们一路上跟我们说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家养的动物,也问我们的家乡是什么样的。在一处开阔地的小广场,我们会带他们放风筝、玩桌游,再偶尔到小卖部为他们买些零食。 张天梅、王文涛、夏子洁家则在山上,那里更陡峭、植被更茂密,聚居点也离学校更远。为了节省时间,孩子们经常带我们从小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即使如此也要花上一个小时。一次到了中间一片空地,学生说要在这里挖凉薯。我向远处眺望,天空晴蓝,望不到边的群山之上飘着稀疏的云朵。张天梅带着她的两个弟弟在土里刨了好一会儿,然后拿了一个凉薯到我面前。 “给我的吗?” “嗯。”她丢到我手里,转头跑了。 这些往往是我一周中最轻松的时刻。那时我相信,但事情并不如我所愿。 寒假期间,我想着为学生购买一些礼品,却想起支教机构一位工作人员的话。培训时他教诲我们,无缘由的赠予可能会让学生意识到自己的弱势地位, 我最终买了和班级学生数量相等的礼物——有童书、笔记本、彩色铅笔——决定让学生按期末考试的成绩次序挑选。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二年级数学平均分不到50,在全乡十所学校里排倒数第一。相比于小学低年级90以下就算低分的城区学校,这是个难以置信的数字,但在这里也不算稀奇。全乡二年级数学平均分也没到及格线,而我带的一年级数学,平均分65,已经是乡里中上等的水平。所以,我并不因此灰心,更何况我本就相信,对于这些升学概率渺茫的学生,“爱与陪伴”比提升分数更为重要。 发放礼物当天的情形,却和我的初衷相差甚远。那时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当我抱着一大摞书和文具来到二年级教室,学生立刻欢呼雀跃起来。李老师的女儿已经自夸起成绩,向周围同学炫耀自己会是最先挑选的;不少男生半坐半站着,身子趴在桌上前倾,伸头想看奖品有哪些。但也有学生脸色变了。沈欣母亲寒假时就在微信上问过我她的成绩,她在全班后半段,我看见她已经换上了那副不屑又恼怒的表情。 先上台的几个学生自然是高兴的。张天梅这次发挥不好,差几分及格,在班里属于中等偏上。她沉默地挑了本书。等我念到沈欣的名字,她气冲冲地走上讲台,随意拿了一件,便转身下去了。成绩最末的几个孩子倒也挺开心——比如王文涛,他选了一支印着史努比的黑色水笔,眼睛笑成了两道缝,回到座位上,还握在手里反复地看和把玩。 课堂继续。没一会儿,沈欣却哭了起来。不是她与男生打架落败时的大哭,而是把脸埋在胳膊里,不想引人注意的低声抽泣。我这才留意到,除了她,还有几个孩子神情失落。他们都是平时和我关系不错的:吕晓光喘着粗气,脸变得通红;张天梅回到了不愿听课时的姿态,向后靠在椅子上,木然地盯着自己的桌子。 我又讲了会儿课,沈欣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明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还是心软了,主动问她:“沈欣,你怎么了?” “要你管。”她抬起头,带着哭腔和怒气回答我。 我想了下,选择直白说开:“我知道有的同学因为没有先挑选奖品而不开心。其实,这一次的考试分数也不代表你们未来的成绩。老师这样发奖品,是希望鼓励你们继续努力学习,今后还会给你们再买的……” 沈欣突然从椅子上坐起,胡乱撕了几页自己桌上的数学书,又把头埋起来大哭。张天梅和吕晓光也开始流眼泪。其余大部分学生则只像是被吓到了,看着他们,没有出声。我继续做了些无谓的解释——挫折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和自己比较不要和他人比较、下次会设置进步奖——然后尽量无视这几个孩子,硬着头皮上完了课。 那天我心情沉重,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但又不确定自己错在哪:是发放奖品的规则设计得不对,我也成了应试教育中的加害者?还是我追问沈欣、进行解释和弥补的行为,反而更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又或者,孩子们本来就应该学会知耻而后勇,我错就错在之前对他们太“好”,在这种场合没法以权威身份控制住局面,更坚定地把竞争意识教导给他们? 如今回看,我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当作一种前兆。它包含了我和学生共同面对的困境:匮乏的资源、难以在教育中给予实际帮助和情感价值观支撑(或绑架)的家庭、不得不参与应试体系却又缺乏竞争力的成绩;包含了看到这些困境后,我试图同时扮演却又难免冲突的角色:教师、朋友、捐助者,甚至一部分的父母;也包含了不同类型学生对这些角色的不同需求,以及对我的扮演的不同反应。 它说明的是这样一件事:像个半途上任的三流舵手,我知道甲板漏了水,开始忙乱调整航向、摁下按钮,反而加速了轮船的沉没。 最先崩溃的是数学课的分组积分制度。第一学期后半段,我将二年级学生每临近四人分成一组,每节课按各组回答次数记分,有学生违背纪律则给所在小组扣分。一周下来,积分高的组可以得到糖果或小印章的奖励,但更大的刺激来自击败其他组的胜利感。这个制度起初显著改善了两类学生的表现:一是像沈欣、张天梅这样,表现欲强、渴望得到同学和老师的关注,但又常以不当形式展示自己的;二是像夏子洁这样,成绩中等、上课认真,但内向拘谨的。 那段时间,我和其他老师还会让沈欣做“纪律委员”。暴脾气的她发起火来,会拿羽毛球拍打人,大部分学生都怕她,我便允许她记违纪学生的名字并读出来。在享受权力的同时,她也会刻意坐得板正,面对提问高高地举手,努力成为制度的一部分。 但到了第二学期中段,几个最顽皮好动的男生一开始就对此不感兴趣,所在小组因为他们扣分,他们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之而来的,是沈欣、张天梅这样的学生与他们的争吵,后来她们也退出了竞争——她们总是嚷着不公平,若是因为自己或其他组员扣了分、没有成为优胜者,就时常一整节课都拒绝回答问题。最后,整个制度形同虚设,甚至成为学生上课时争执、发脾气的导火索,我只得停止了它。 失去了这套激励和反馈体系,我“诱使”学生学习的手段只剩下我们的关系了。可正如学生表现的那样,因为我日常过于温和、总是试图照顾孩子们的需求,当我用这层关系去规范他们、扮演回“老师”角色时,时常引出的是更激烈的负面情绪。 午休时的单独辅导仍在继续,但我的时间精力有限,第二学期又生了几次病,无法每天进行、照顾到不同学生的进度。有的孩子一周没有轮到一次,下周再请他/她来,就生出抵触情绪,开始拒绝。数学课的纪律越来越差,缺乏权威感和控场手段的我无从治理,而偶尔请来詹校长或其他老师代为管教也变得无效。沈欣会在下课骂我“告状精”,张浩辰则有次直接指着我鼻子,用带着嘲笑的凶狠语气说:“你真笨,管不住我们就让别的老师来。” 后来,我学着采用“非暴力沟通”的方式,在课堂秩序涣散,或者学生做出不当行为时,平静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和需求,例如“你们是我很重视的学生,我希望与你们一起建立一个更安静、舒适的学习环境”“这样的行为会让我难受,觉得没有被你们喜欢和尊重”。二年级学生并非不能理解这样的表达,但大多无动于衷。 我也会单独问他们对我什么感受,想要什么样的课堂。有些平时调皮的男生在这时会想一下,认真地跟我说:“熊老师你对我们太好了,不够凶,不打我们。你要是也凶,我们就会听话了。”沈欣则只会甩下“你别来管我”“上学烦死了,X老师前几天还骂我”,就拒绝进一步交流。 有几次,面对失控的课堂,我实在控制不住流了眼泪。那种流泪不指向失望、生气,也不包含任何逻辑和思考。它只是疲惫和无力的产物。这时往往会有几个男生大声喊道:“别闹了,你们把熊老师都惹哭了。”我也知道这样的行为并不专业,会尽快收拾下情绪,再用平和语气向他们表述我刚才的心情和对他们的期待。课堂会安静一会儿,但通常也维持不了太久。 一天,这样的事发生后,邓心慧在晚上用她母亲的手机给我发了条微信: “熊老师,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的我以后会好好听课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回道:“好,希望你能够做到。”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她那天的表现了。 过了半小时,她又发来消息: “熊老师,求求你给我潘老师电话号码” 潘老师是在我之前来到这里的支教老师,带过他们学前班和一年级。有时数学题涉及到不同地名,我想着给学生拓展些知识,会在电子白板上搜出中国地图,二年级学生就会问潘老师的家乡黑龙江在哪。我不知道在对我的愧疚和对潘老师的想念之间,邓心慧建立起的是怎样一种情感关联,也不知道我给了她电话号码之后,她有没有打去电话、聊了些什么。但邓心慧的表现确实有所改变。她逐渐不再用攻击性的方式对待我,上课也积极许多,即使遇到不会的问题,也常要举手回答。 某个周五放学我陪他们回家,路上邓心慧问我的生日,我只模糊说了五月。五一假期结束的第一天,她在数学课后给我送来一张画。我打开一看,上面画着蛋糕和飞舞的蝴蝶。 我当然会因此高兴,但已不像之前,从中汲取到不切实际的乐观。邓心慧的数学基础太薄弱,自主完成作业也依然吃力。学习热情的短暂提升,还没法反映到她的成绩上,更没法让她产生成就感的正反馈。至于她理解和表达感情的方式,真的会因为我而改变吗?我想到她与潘老师的关系,想到我与她相处最多也不过两三年时间,再想到高年级后她要转去乡里的中心校,那里一个教室挤满五六十个学生,像她这样成绩、性格、家庭都不突出的孩子很难得到老师单独关注,就不能再想下去了。 况且,更多孩子呈现的是相反的趋势。五一后,作为一年级的班主任,我准备了些种子,让学生分组培养两株向日葵。这本是个简单的班级管理活动,用以丰富教室环境、提升他们的集体感和责任心,二年级班主任也开展过类似的。结果沈欣和几个二年级女生看到,再次拿“偏心”指责我。第一株向日葵发芽后,一年级的常跑来和我说,二年级学生会站在他们班门口,威胁要把它掐断。 一天晨读,一群一年级孩子委屈地抱着花盆来宿舍找我。花盆里的绿芽残留无几,露出更青翠柔嫩的截面。我看着它,想着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是让这些心灵变得更加柔软了,还是更加坚硬。 一位同事这么评价我和学生的关系:“当一个孩子在不安全、不稳定的环境里成长久了,你突然给他/她一个特别安全自由的空间,他/她释放肯定不只是善,也有恶。” 这是个残酷的事实。更残酷的事实是,我为他们创建一个安全空间的尝试,于我、于他们,可能最终都是一场幻觉。 到了六月,我不得不承认我在二年级的教学失败了。课堂纪律不受控制,学生成绩依然在全乡倒数。在一次试图把张浩辰拉回座位的尝试中,他先是咬我,又把我的胳膊掐出了血;沈欣则学会了不停质问我“为什么要上学”,我用大道理解释,她就用手指堵上耳朵。临近期末考试,我只得与另外几位老师换课,让他们代我进行教学。 “为什么要上学”的提问并非出于纯然无知。恰恰相反,它体现的是孩子们对于自身境遇的敏感。小卖部老板问及我的学历和现在这份志愿工作的收入,下意识问的是“哟,那你家供你读书要花多少钱啊”。沈欣的哥哥在村小名列前茅,但到了乡里的中心校读五年级,成绩只能排到中等。我听其他孩子说,他已经染了头发,开始和校园里有名的小混混玩在一起。而从乡里考到县城读高中,又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是不少学生哥哥姐姐的命运。 一次我和一个叫吕维斌的四年级男生聊天,说到他在县城读高三的哥哥。我问他哥哥的成绩,吕维斌笑了:“他模考只能考三、四百分,应该也上不了什么大学吧。” “那他准备去做什么?” “前几天我哥回家,我爸还问他这个。他说考不上大学就去当兵。” “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嗯……”他想了一会儿,没说出个答案。 “那你有什么崇拜的人?” “你知道飞姐吗?”他兴奋起来。“我在快手上经常看到她,她特别厉害,在贵阳做电商卖东西,挣了好多钱,还有好多徒弟。” 我想起自己老师的身份,抓住机会教育他。“我老家也有一个类似的,叫小杨哥,你是不是也刷到过。”吕维斌点点头。“他们虽然学历不高,没上过什么好大学,但肯定也是很努力、动脑子的,对吧?设计那些短视频的创意、锻炼直播时的口才,都是不容易的。所以你们也是,不能只看人家成功后的结果。不论想做什么,本质都是和在学校学习一样,要找到自己的兴趣点,花时间钻研。不然浑浑噩噩的,做什么都不会有好结果。” “不然就要去广东打螺丝了。”他用双手做出在短视频上学到的“打螺丝”手势,又笑了。 我又问他,身边的人里,有什么他崇拜的榜样。 他说他觉得他的表姐很厉害。她中考的分数过了普高线,家里人想送她去县城读高中,还说只要她去读,电脑、智能手机都可以给她买。可她觉得读高中压力大,也不一定有什么好结果,还要花家里的一笔钱。后来她去昆明打工,在餐厅当服务员,又认识了个男朋友。过年前,两个人打视频回家,背后是一排漂亮的运动鞋,一个个问家里的小辈亲戚喜欢哪双。 吕维斌指着脚上印着NKIE的金色篮球鞋:“这就是我表姐、表姐夫给我买的,帅吧。” 支教后,我常想起同在西南山区的张桂梅,想到的不是“情怀”“坚守”,而是报道中她拿着喇叭训斥学生、要求女生一律剪短发的严厉形象。在她的“成功”面前,我最初怀揣的支教想象似乎过于幼稚了。后现代的人们希冀从现代秩序中获得自我解放,但前现代的社会是否要先经过规训,才能进入现代?是不是只有这样一种方式,才能将一种秩序、一种评判标准灌入到这些孩子体内?但难道不正是这种秩序,从根本上将他们置于弱势地位,先加剧了经济资源的不平等,又以“野”“愚昧”“不上进”之名对他们进行道德谴责? 后来,我听几个四年级男生说他们喜欢科比,常在快手看他的集锦视频,便从家带了本科比的画册。高中时,我和一位同学都热衷于与狭隘势利的班主任作对,被发配到看不见黑板的角落做同桌,经常一同幻想着推翻世间所有旧秩序。高二结束,我选择退出这个所谓的理科实验班,他送了我这本画册,扉页写了句科比的话作为寄语:“Everything negative is an opportunity for me to rise.(一切消极的事物都是我崛起的机会。)” 把画册放到四年级图书角时,我把这句话解释给凑过来的男生听。他们翻了翻画册,兴趣寥寥,静态的图像显然没有短视频生动。这些孩子对秩序的无感来自于他们向来都在秩序的边缘,对比之下,我当年试图超越和重塑秩序的“叛逆”,简直如同一种特权。让人崛起的,从来都不可能是消极的事物本身。 七月初的一天早上,天空飘着细雨,薄雾笼罩着江峡和半山腰上的学校。这是我支教第一年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一二年级即将开始第二天的期末考试,不用监考的我便可以提前离开。我站在大门口,拉着箱子,等待着来接我的车。 前一天,来监考的乡中心校老师带来了不确定的消息:我们村小总共只有五六十个学生,按照现行政策,下一学期有可能整体合并到乡里或其他村点大校,也可能先并新的一年级,等到现有年级全部毕业,便自然消亡。有的家长已经听说了风声,提前做了在乡里租房子陪读,或者让孩子跟着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去省会、东部读书的准备。但更多家庭只是被动等待着决定正式通知的那一天。在教育这件事上,他们拥有的能动性向来有限。 我正担心着下学年还能不能回到这所学校、见到这些孩子,几个二年级学生看见了我。最后两周我没有给他们上过课,他们和我的关系倒也没有因此疏远。沈欣、邓心慧则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威胁我,说我要是再不给他们上课,她们以后就天天在课上捣乱。 “熊老师,你要走了吗?”他们跑到我身旁问。 “嗯。” “那你下个学期还回不回来?”一个男生瞪着大眼睛问我。 我犹豫了下,笃定地回答了他:“我会回来的。” 车子来了。一幕幕熟悉的景色和雨滴一同,沿着窗户飞快地向后逝去:漫山遍野的花椒树、我们和孩子们一起玩耍过的小广场、浑浊的江水、如同睡兽般沉默雄壮的群山。我想着我和他们的相处,想着记忆中那些欢乐、亲密、无奈与挫败,几滴不同于过去一年其他时刻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夏天,我回到了城市。在香港西九龙,M+博物馆门外的草坪上,我看见几个十几岁的男生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袍,颈上系着绶带,手捧鲜花在拍小学或初中的毕业照。他们身后是碧海蓝天和维港两岸的华丽天际线,旁边几个更小的孩子在追逐打闹,用英文骂着彼此“cheater”。在家乡,一座二线省会,听我说乡村学校还有体罚,一位在省示范中学当英语老师的亲戚惊讶地问:“他们的家长没有意见?他们不会拿自杀、抑郁症威胁你们?”她坐在饭桌另一侧的儿子,一路考上了顶尖985的本科、硕士,如今研二却吵着要退学,说再也受不了实验室的沉闷枯燥。我问他想做什么,他说,别的他都没做过,所以他也不知道。 他们比我的学生更幸福吗?他们生活的世界,和我的学生的,究竟是相互割裂,还是不过是同一座金字塔的不同切面?而在城市的教育、工作、生活里也时常找不到位置的我,又凭什么相信,到了乡村,自己能成为扔出救生圈的那个人。 暑假期间,吕维斌从快手上给我发过几次私信。他说他遇到蛇了,又说他哥哥高考考得不好,已经去了广东打工,他盼着哥哥回来,这样就可以有人陪他玩。他让我给他拍我家的照片,普通的城市小区,他回我“好漂亮的城市啊”“你家太有实力了”。我问他暑假作业写了多少,他说:“一字没写,除了扯花椒还是扯花椒,没有时间写。”比起数学题目,他更熟悉的是往年最高卖到五十块一斤的花椒,前两年还能卖二三十,今年只卖到十多块。 低年级的孩子没联系过我,我却常常梦见他们。有次我梦见在放学的山路上,我们几个老师和孩子们走着走着,突然被一片大雾笼罩。等穿过云雾走到山下,我们都老了,学生们都长大了,学前班的都不再要我们背着或牵着了。其中一个最可爱的孩子变成最成熟的大人,带我们坐上一班火车,去找她不存在的爸爸妈妈。火车穿过大山腹部的隧道,车厢一片漆黑。我们就坐在黑暗中,听着自己虚弱又响亮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