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在2024年UFC(终极格斗冠军赛)格斗之夜澳门站精英之路女子草量级决赛中,石铭夺得冠军。
两天后,石铭返回昆明,如往常一样早上来到自己供职的医院上班。
夺冠后很多人都知道了,她除了是“拳王”之外,还是一名中医大夫。挂她号的患者数量直接翻倍,甚至出现了挂号“秒光”的情况。
一位患者对她说:“我其实没什么病,就是单纯想找你来聊聊天。”
对此,石铭感到了不适应,更多的则是不真实。
(以下来自石铭口述)
中医医师石铭&综合格斗选手石铭 图/受访人提供、视觉中国
藏不住了
决赛前,几乎没有人看好我。
我决赛的对手叫冯萧灿,身高1.71米,臂展1.75米,一眼看上去“人高马大”,刚在各项赛事中取得了8连胜。
而我只有1.59米,臂展1.53米,还有500度近视,比赛时不允许佩戴眼镜,也不许戴隐形眼镜,我看到的对手都是晃动的。
从天赋和战绩来看,我全面处于下风。
外界和观众的观感是,比赛前两个回合我的形势持续被动,直到第三回合比赛结束前最后一分钟,我才看到了对手的一个破绽,“走运”地用“高扫腿”踢中了她的头部。
但实际上,我和教练都明白,这并不是被动的体现,而是赛前的策略使然。我前两回合一直用腿法,给她的身体重击,逐渐拉低了她双手的防守位置,第三回合便逐渐形成了踢头的机会。
她被我踢中后应声倒地,我扑上去补拳,裁判迅速分开了我们。我知道我KO(Knock
Out)了她,我赢了,但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她躺在地上,10分钟都没有站起来,最后是被担架抬出场。我很害怕,直到赛后检查确定她没事,我才最终放下心。
石铭(右)在UFC澳门站精英之路女子草量级决赛。图/视觉中国
那个时候,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是个医生,但我没有办法忽略我是一个医生。
10岁时,父母送我去学了跆拳道,让我把运动当成了习惯,后来我也练过散打和拳击。
直到2015年大二的时候,综合格斗在国内的比赛数量逐渐变多。我看到了一些宣传,壮着胆子报名参加了一项赛事。
其实综合格斗项目,很适合有专业摔跤、散打训练背景的运动员参加。但在当时由于政策所限,各省队、国家队的摔跤、散打运动员不太被允许参加商业赛事,这让我这种“门外汉”有了可乘之机,当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回看当时,国内综合格斗的整体水平并不高,包括我在内可以说都是在“瞎打”。或许是因为我还算有一些基础,第一次参加综合格斗比赛就拿了冠军,赚了8000元的奖金。
那笔奖金,除了交给父母和缴纳大学学费的部分,剩余的我用来日常训练。
也正是因为拿了那次冠军,让我获得了更多比赛的邀请。我居然还有出场费可以拿了,奖金也逐渐有了一些。
但我花不了多少,我不怎么逛街购物。衣服、包都是比赛方免费发的,我的背包,背了好久都没烂,自然也没有必要买新的。
综合格斗除了能获取一些收入,还能让我游历世界,越南、日本、韩国、新加坡的一些比赛方发出邀请,我就可以去很多地方,这时出场费和奖金也就不太重要了。
再后来,我毕业了,成为一名中医大夫。我和科室领导、院长提出了自己的小小请求,尽可能只上白天班,因为下班后我还要去训练和打比赛。在领导们的通融下,我可以继续维持我此前的训练和生活。
所以在这次比赛之前,我的工作和比赛是完全分开的,很少有人知道我的两重身份,患者不知道我下班以后干什么,对手也不知道我白天在做什么。
我的父母知道我爱运动,但都不太知道我到底在综合格斗这项运动中投入了多少时间、精力、金钱。在很多人的印象中,综合格斗很恐怖血腥,参赛选手经常会被打得鼻青脸肿、皮开肉绽。
但其实,眼角被打开,脸被打肿也只是皮外伤而已。包括UFC在内的赛事方都很专业、严谨地保护运动员,有严格严谨的医疗介入制度。同时,一个综合格斗运动员,一年的比赛频率也不会很高,最多打四五次比赛,不可能长期是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状态。
即便如此,我还是怕父母担心,每次参加完比赛都会在家附近躲两天,等脸上的淤血肿胀消了再回家。
但这次夺冠以后,怕是藏不住了。
石铭近期受到搏击、格斗业界热捧。图/七彩云南职业拳击邀请赛供图
“上班救死扶伤,下班打死打伤”
夺冠之后,我看到好多网友的评论,比如“女版黄飞鸿”“甜美女中医”“上班救死扶伤,下班打死打伤”“你想要全麻,还是要拳麻”……
这些评论,甚至是调侃,我都很喜欢。
“反差感”是我被提起最多的词,最近闲下来的时候我仔细思考了一下。
其实主要反差就两点:第一是外形,第二是职业。
我个头小、戴眼镜,很多人说我说话细声细气像个“软糯”的萌妹子。同时,我喜欢粉色,养小动物,这确实和格斗反差比较大。
至于职业,我如今确实是执业医生,外界普遍认为,与综合格斗这个项目有天然的“冲突感”。但其实任何体育项目,既可以是职业运动员的主业,也可以是业余运动员的副业。
比如我现在的俱乐部里面,就有高中数学老师、警察,还有我的同行急诊科大夫,他们也会选择在下班后训练,甚至参加比赛。我们职业反差都很大,只是大家看到了我,没有看见他们罢了。
就连我的教练巴格,现在的主业也是云南一所高校的金融学教授。我是在2017年,主动拜在了他的门下,报名加入昆明红星摔跤俱乐部。
在伊朗,摔跤运动就像我国的乒乓球一样是奥运强项。对于综合格斗来说,摔跤运动中如“擒锁”等技术动作可以转化为很多好用的招。巴格很聪明,把大量摔跤的动作加入了综合格斗,教会我很多应对的方式,甚至改变了我对这项运动的部分认知。
石铭与伊朗教练巴格在拳馆训练。图/叶珠峰 摄
关于形象和职业的反差,我确实没有办法通过自身的努力消解。比如我说话的方式和风格很像我的大学老师。而从职业来说,中医、医生这个群体,普遍都是轻声细语、慢条斯理的,不大可能是咄咄逼人、凶狠的语气,这样没法和患者有效沟通,也不利于我讲清楚他的病情和如何用药。
穿衣风格同样是如此,我并不觉得我因为从事了格斗行业,就需要穿上一些带有符号性的衣服,给自己打扮得非常“犀利”。我反而觉得旗袍代表东方的审美,我很愿意穿着它在国际比赛前亮相。
外在的反差其实都不影响我在八角笼中的风格。因为体形上的差距,我反而会在比赛中更有侵略性和攻击性,这最后形成了我“先下手为强”的比赛风格。
但是中医这个职业,终究对于我的训练和比赛还是有很多心态方面的影响,甚至还让我差点输过比赛。
出拳,还是收拳?
竞技体育的对抗是残酷的,搏杀必须竭尽全力,不能给对手留任何情面。这时,我医生的身份便给我造成了障碍。
作为综合格斗选手,我要通过学来的技术动作努力击败对手,拿到胜利。
但作为医生,我又不希望对手受伤,无论轻重。
这二者是矛盾的,导致我有的时候非常害怕。绝大部分拳手都在思考如何出拳,而我却常常思考怎么收拳,这些常常是本能的反应,是下意识的。
就拿这次夺冠前的第一场比赛,我与韩国排名第一的运动员交手。我一样踢倒了对方,却因为产生了一些“恻隐之心”没有上去补拳,结果她缓过来了还对我进行反扑,我差一点输掉了那场比赛。
我学医,是受到了爷爷奶奶的影响,他们都是中医,爷爷还是军医,在战场上救死扶伤。
印象中,小时候,爷爷奶奶开了个全科医馆,什么病都看。每天有很多人慕名来问诊,爷爷奶奶在患者心中德高望重。
小时候我住在爷爷奶奶家,也算是耳濡目染。他们让我学着抓药,帮忙晾晒陈皮,这些都成为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高考的时候我选择了中医专业,爷爷奶奶都很开心,特意对我强调,当医生做人做事,学习要有严谨的精神,也要有持续学习的能力,更要有一颗仁爱的心。
其实上学后我还是有些后悔。大学医学的学制是5年,学习强度甚至比高中还要高,而且医生的收入也不如一些其他行业高。直到最终入职医院当了医生,在所有科室轮转,接触到了很多生离死别,我还是明白了医生的责任感,对于一些“身外事”也不那么在意了。另外此刻,行医和打拳,也在我的生活中形成了很美好的平衡。
我现在的科室叫中医内科,普遍挂号来看病的都是中老年人。这个科室不像急诊科需要处理紧急病症,也没有复杂的外科手术。正常情况下,问清楚患者病情,然后开药,扎针灸,患者的病情是普遍可以持续好转的。
患者病情好转,我开心。有患者持续挂我的号,说明认可我,我也很有成就感。
石铭夺冠后参与昆明当地的义诊活动。图/受访人提供
不过当医生有时也有挫败感。一些患者虽然病理在肠胃表面,但精神压力、焦虑等问题会导致病情反复。即便我可以开药帮他们短暂舒缓病痛,但一想到很多患者病痛的根源没办法完全消除,也会有无力感。
其实,中医和格斗是相通的。本质上都是广大知识的综合运用。
从中医医学来讲,知识的难度、深度或许不如物理、化学,但特点在于知识点非常多,非常广,以及综合运用。这需要记忆力的锻炼,以及长时间的经验积累。
而从综合格斗来看,也并不是一项只比拼蛮力、肌肉、体能的运动,而是需要正确的技术、战术策略,需要多种技术的综合运用,也需要长时间的经验积累。
夺冠后,很多人都知道了,我的梦想是成为张伟丽那样的冠军选手。我真的想看看,自己能在综合格斗领域冲击怎样的上限。
所以关于很多人关心我是不是要辞职的问题,目前我没考虑完全放弃医生的职业。
因为,一旦彻底转型成为综合格斗职业选手,就需要长期在外地、外国训练,那肯定会和当前的工作有冲突。即便是领导再通融,我也不好意思耽误本职工作,更不能耽误患者的病情。
当然,目前我还在昆明,还在医院,我的号还能挂。只是对于那些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想跟我聊天的“患者”,我还是想郑重表达一下:医院是一个严肃的工作场合,如果想探讨综合格斗知识,欢迎业余时间来俱乐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