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市是一个河南省的一个县级市,坐拥地区罕见的丰富煤炭资源,以采矿发家,极为“有钱”,以致在上世纪的客运兴起时先修建了民用火车站,而后才投入了公共汽车与高速口。各类市民及职工福利更是多到不胜数,逢年过节的传统“大件”一个不落,俨然一副典型的计划经济时期“大”单位模样。
“你们这么有钱,那想必教育一定非常不错吧!”
如果你问其Y市民众市内中学教育情况如何,他大概率先是诧异,然后沉默,最后尴尬一笑告诉你教育不太行,同时在心底暗自思忖怎么问这个大家都下意识回避的公共秘密。而如果你直接致电教育局问询高中质量问题,工作人员一般会直接借口有事回避进而挂断电话。
这样一个依靠自然资源发展公有经济“财大气粗”的县级市,县域教育极为失衡。从先前的虹吸临近县乡来此就读高中到如今的尖子生尽散,优等生外逃,学生大量流失,最近一个“清北”生还是2017年特殊录取的一位专长运动员。谁能想象,一个人口14万的县级市近十年的高考人数最多也才不过800人,邻近的一个人口数量30万的县城高考人数最少也在3300徘徊。
一句话概括Y市的教育:“学校有难处,家长多怨言,社会很不满”。
盛与衰
早些年,Y市由于经济实力强,基础设施较好,在吸引外来务工人员工作的同时市域教育也是欣欣向荣,彼时市内由于规模不大仅有两所高中,但彼此成绩相仿,高考成绩不相上下,地区教育颇有持续拔高的势头。在2010年前后,伴随着煤炭经济的式微,Y市的教育开始急转而下,先是高三考生流失,随后便是清北绝迹,“上线率”陡降,多年的文科一本人数竟然只有个位数,进而带来的便是初中毕业生直接选择外出就读,高中生源大量减少,市内原有的两所高中在2012年合并成了“Y市第一高级中学”以进一步整合资源。
高考崩溃,高中教育塌陷后紧随而来的就是初中问题,大多具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家庭都选择在初中阶段送孩子到临近县市的学校就读,原因就是“本地高中不好”,逐渐失去优质生源的初中也如同高中一般沦陷,长此以往多数家庭都选择在六年级时就为孩子物色外面的初中,原因又变成了“本地初中也不好”。
如今Y市的教育极具典型性,小学结构完善,市内各所小学生源均为就近接受且较少流失,各个学校成绩不相上下,各类竞赛和活动成绩完全不输外地县市的小学,甚至因为基础设施的先进一度获得市内外家庭的肯定。
“你问我家小孩啊,那就留在这上小学呗,等到六年级我们给他找个临近县市的初中,后面就继续在那上高中,考大学。”
“为什么要出去上学?那这不很明显咱这儿的高中初中都不行啊,原因肯定是学校老师教得不行,你看这每年上好大学的学生才这么点,远不如外面的高中。”
几个疑问
Y市的高中一定就不行吗?外面掐Y市尖的学校在教学上一定更加优胜吗?所谓的“超级中学”真的就有他人学不到的秘传吗?以Y市参照其主要流入的其他几所高中而言,在所谓的教学方法上,也即同等程度的学生听两地老师上课能否听懂来评判,笔者问询了一些同时接受过双边教育的学生,他们的反馈都是老师教学上没有任何所谓的重大差异和秘密,甚至因为Y市生源基础较差,其教师会更为耐心和包容,对同一问题的重复意愿明显高于外地学校的教师。
教学环境上来看,近年来Y市重点整治校园环境和学风,通过分层分班而治的学习氛围较好,懒散怠学的“小气候”根本压不倒紧张学习的“大气候”,甚至为了应对持续流出的优质生源问题,想要提升成绩的Y市高中只能进一步强化应试教育,整体的应试氛围已经完全不逊其他高中。
那既然环境类同,教学相仿,外面的所谓“超级中学”到底经验何在?据笔者对主要几所流入的中学的了解和学生访谈,他们的经验无非归结为杨华老师在《县中》里提到的两条:持续的“学生掐尖”和“极化应试”。
以近年来Y市学生系统流入人数最多的M地为例,当地的“一高”的教学经验竟然也是分班而治和强化形式,这所小型的“超级中学”看齐国内最典型的大型“超级中学”,也就是“衡中”,每年都要交钱反复派遣各级领导和一线教师去衡水“交流学习”。每当学到诸如读书要举起胳膊、跑操学生要前胸贴后背、口号要达到多少分贝等一眼可观的形式经验,便迫不及待地将其带回M县一高,从上至下严格要求,甚至安排专人检查,如果发现读书时胳膊举的不够高,则要扣除与班主任绩效挂钩的“分”,倒逼老师不问原因就去要求学生将形式做到位。
反观M县教育发展史则与Y市截然相反,M县囿于资源缺乏,区位偏僻,在早些时候经济常年盘踞河南省倒数,甚至摘得过一年倒数第一的名号。在这种情况下,县里便从教育抓起,以县内本就不宽裕的经济招引学生和教学投资,常年以土地养教育,大搞土地经济,在教育初显成果后迅速依托一高成立教育集团,重金买下北大附中的头衔,体系规模发展中等教育。如今M县早已成了远近闻名的教育强地,县里领导凭借高考上线资本获得市里青睐,不断引来市里的政策倾斜。
被掐尖的县中
过去,Y市市域一切工作以煤炭经济为核心,学生外流,教育崩盘问题在经济“数字繁荣”的外表下被巧妙掩藏和规避。家长眼里本地学校的“不行”只是教育崩盘的结果,但却作为大家选择的原因进一步强化了这一恶果。
在早些年Y市教育尚且繁荣的时候,少量吸引周边县市学生来此高中就读,但自2010年前后,各地相继抓取教育,“超级中学”进一步崛起,在彼时大家方法相近的情况下想要提升成绩只能瞄准别人家的优质生源。
Y市由于其本身教育状况较好且其作为资源型城市,交通方便,距周边毗邻的县市车程均在一小时之内,居民大多从周边移民务工而来,在户籍地保留有自己原有的社会交际网络,整体流动意愿较强,流动成本低,而近十年来市域本身接近资源紧张,单纯的煤炭经济收益降低,原有职工待遇趋于退步更是加剧了向外流出的意愿。
基于以上等原因,周边的六七个县市均把掐尖对象瞄准Y市,通过许诺减免学费、“摆平”学籍问题、解决食宿问题从点到面吸引Y市优质生源,在此过程中甚至不惜砸重金走动相关教育人员,让其甘当外地学校招揽学生的掮客。
伴随高中教育衰落的不仅是初中衰落,更严重的是家长的教育焦虑,也因此Y市的课外教培机构是整个地区范围内最早成体系和规模化的,从奥数到英语应有尽有,配备专职教师的小班教学早就在Y市的教培机构形成潮流。
更典型的是,在学生外流初具苗头之际,当地最大的一所教培机构就应运推出了“小升初”培训班,专门接受六年级下学期的本地小学生对其进行高强度的填鸭式数学和英语专业辅导,而课程的后期则是针对周边有名且具有自主招生安排的中学专门设置的定向小升初考试辅导。在临近七月外地各个中学开始通过自主小升初招生考试广泛掐尖优质学生时机构更是直接承包了培训班内学生的考试安排,直接带着学生到对应学校考试,一站式解决家长的应急所需。更有甚至,外地竟有一些中学的校长亲自带着试题来Y市找到机构现场对学生进行考试批阅,对于合格学生直接宣布减免学费,而机构则是来者不拒,但也会通过老师私下告知学生你们的目标是哪几所更大的“超级中学”,这个学校的试题你们作为经验积累就好,观之无不令人感叹。
面对这一情形,Y市的高中甚至搬出了入学奖励政策,早在十几年前就对中考成绩优异的同学做工作,以数万元的奖励换取其留下就读,这样倒行逆施的做法无疑加强了家长们关于本地教育差劲的自证预言。只要经济尚且允许,大部分成绩较好甚至成绩中等的孩子都会被其家庭送至外地就读,有此升学环境,家长焦虑,学生巨压自然是情理之中。
出路何在
近年来随着国家发展战略的转型,提倡绿色协调发展,加之地区煤炭资源本身接近枯竭,Y市的发展也每况愈下。作为典型的城市转型阵痛,教育首当其冲地表现出来。2019年,新上任的教育局长借着市里“二次创业,转型发展”的战略,大刀阔斧地进行教育改革,包括划区域分配入学指标、纠正强化教师思想、改善基础教育硬性条件、重建校园文化等有纲领文件保障的具体措施。系列组合拳下近三年的市域学生竟一改往日大量外流的境况,出现小幅度回流的趋势。
只要优质生源持续外流,每年出不了“清北”,没几个985、211,一本更是比例极少,地区生源结构就会依旧失衡,不遏止住“掐尖”,抓住完善恢复地区生源结构这一“牛鼻子”,那么其他再好的政策都会是杯水车薪。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学籍依然还不是强制的,积弊多年的教育改革就只能“攻心为上,徐徐图之”。通过更有魄力与远见的地区教育政策,改善就学条件、强化教师队伍建设、整治原有校园生态和环境,立足地区小学教育的强劲优势,出台教育招生规范政策,限制外地针对性的不合理招生,尽力先留住一批一本上线生,多留几个“985、211”,通过逐年的教育改善让家长看到本地教育的希望,进而达到滚雪球效应,逐步接近恢复地区原有正常生源结构,提升市域教育水平。
最后借用杨华教授的一段话:“你问我理想中的县中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觉得就是我们90年代末读高中时那样,那会儿县中很正常——生源结构正常,学生们也有正常的学习和生活节奏。该打球打球,该课外阅读就去看小说。那样才能有“正常”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