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收集了关于无锡职校凶案事件的记忆与讨论残片,尝试勾绘徐加金,以及与他处境相仿的,这一世代失落青年的模样,并留下了这一篇记录。
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行刺凶案发生65天后,据新华社消息,1月20日,江苏省无锡市中级人民法院收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刑事裁定书和执行死刑命令后,依法对凶手徐加金执行了死刑。该公告同时披露了庭审内容,2024年12月17日,无锡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徐加金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但此前,公众并无得到任何公开的庭审消息。
徐加金的行凶动机成为我们无从知晓的黑箱,只留下一篇存于手机备忘录里的“自白书“在互联网上流传。除了徐在只言片语中提到的自身处境,他的网络行踪散落在坊间真假难辨的留言里:一位身负网贷的苏北农村青年,热爱二次元动漫,也关注B站“左翼”UP主,同时也是telegram群组深度冲浪的“浪友”(浪友/浪人,起源于百度“神奈川冲浪里”贴吧,通常具有逆向民族主义倾向,对国内时政或突发事件多抱持一种嘲弄的态度)……我们收集了关于无锡职校凶案事件的记忆与讨论残片,尝试勾绘徐加金,以及与他处境相仿的,这一世代失落青年的模样,并留下了这一篇记录。
6女2男遇刺身亡,职校凶夜恐慌弥漫
2024年11月16日傍晚18点30分左右,“持刀杀人”的恐慌气息笼罩着位于江苏宜兴的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
“赶紧把门关上!”3号女生公寓的宿舍管理员急忙拦下正要出门的任依依,一边锁上大门一边解释,“外面有人伤人,我看到有人倒在地上。”
任依依赶紧退回寝室,很快就从手机上看到消息:校园里有人砍人。她和两个室友一起把门反锁好,抄起身边的棍子、晾衣杆、扫帚,“如果他真的闯进来,我就跟他拼了。”她握着防身“武器”的双手则不停地颤抖。
学生用衣柜挡住宿舍门,以防行刺凶犯闯入。(图_网络)
18点50分左右,就读于该校的学生袁永碚从校外回到学校门口,发现大量警车已经停在路边上,西门处拉起警戒线,驻守着大批警察。等待放行的同学告诉他,“凶手还在学校里,还没抓到。”
他注意到,距离西门不远处,一位受伤的学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随后被抬上了救护车。
等了20分钟后,学生们被允许进入校园。回12号学生公寓楼的路上,袁永碚目睹了一个女生躺倒在地,宿舍一楼大堂的闸机处残留着两摊血迹。回到宿舍后,透过窗户他才发现,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学生已经死亡,在被抬走之前,工作人员给她盖上了棉被和布,并在她周围立起隔板。
当天晚上23时许,宜兴市公安局发布了警情通报:“宜兴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发生一起持刀伤人案件,共造成8人死亡,17人受伤,犯罪嫌疑人被当场抓获。”
警方案情通报
笔者在案发后走访了宜兴市殡仪馆,从多位工作人员口中得到同一信息:“八名遇害的学生都不是宜兴本地人,其中六个女生,两个男生。”部分学生的致命伤是被利刃从身后直接刺入心脏。殡仪馆工作人员透露,遇害者多数来自苏北地区,自11月18日至21日,遇害学生的遗体陆续被火化,由家属带回老家安葬。
当晚的校园论坛上,不安和恐惧在黑夜里加剧弥漫——
“我一直在冒汗。”
“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想哭,犯恶心。”
“做噩梦,梦见凶手说,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得知有女生就在自己住的宿舍楼门口被捅伤,有学生感到后怕,“不敢想象,如果当时我在那里多停留一会,会怎样?”
对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来说,这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任依依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同学被刺伤倒地、地上大片鲜血的画面。窗外警车呼啸而过的风声,轮胎快速摩擦地面的声音,一丁点声响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次日,有学生在校园论坛上发帖称看到遇害学生的家属在东校门烧纸钱,“(家属看着)很伤心,哀嚎的声音很大,我都要掉眼(泪)珠了。”该名学生称,烧纸钱的家长随后被三十几个特警包围了起来,禁止围观的人拍照录像,“过了几分钟(家属)就没声音了。”
市民陆续前往学校门口献花哀悼,但到了第三天下午,袁永碚走出西校门时,已经看不到鲜花的踪影,“放在门口的花,会被立即收掉。”他对此感到无法理解,“(花束)仅仅是大家对死者的祭奠,这样都不可以吗?”
事发六天后,无锡职业技术学院西校门门口依然停着特警车辆,公安人员和特警正在执勤。笔者手持白菊走到校门口,试图献花哀悼,保安随即摆手示意笔者离开:“这里不能送花,去放(马路)对面的垃圾桶里。”
校园安保措施不足,案发时驻校岗亭无人值守
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占地近1000亩,校园依山而建,森林覆盖面积大,林区道路交错复杂。
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平面图 (图_学院公众号)
据学生反映,教学区和公寓区之间的主干道灯光昏暗,旁支小道一到晚上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每次西大门的前山走回宿舍,要跟家里人打着电话才敢走”。十一月中旬的宜兴,傍晚六点半已经天黑。任依依认为,入夜后由于照明设施不足,这种情况下,有些近视的学生看不清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没能及时发现危险。
综合网络上流传的现场视频、照片,以及该校学生的指认,凶手的作案地点大致确定为学校西门、图书馆门口、11号男生公寓浴室、12号男生公寓楼底、7-9号女生公寓楼底、快递点,徐某金最后在田径运动场被捕,作案时长不足一小时。
这些地点是学生活动的主要区域,案发当天恰逢周六,走读的本地学生大部分回家了,留在学校的大多是外地住校学生,傍晚是学生出行的高峰时段,任依依进一步说明,“谁出宿舍都要走(经过),吃饭的,取快递的,出校门的。”
安保人员如果能够及时干预行凶,还会造成这么严重的伤亡吗?袁永碚指出了学校治安应急措施的失能:学校东门和西门均有配备保安,西门距事发地点之一12号男生公寓不足300米。一段现场视频显示,距离受伤倒地的学生不远处,就是驻校安保点,但没有看到执勤人员的身影。
事发时,驻校安保点无人值守,对面不远处为受伤倒地学生的位置。 (图_受访者提供)
事发后,学生明显感受到学校加强了进出人员的登记管理,出校需要出示请假条,进校需要通过人脸识别和出示学生证。据该校学生反映,返校时还被值守的警察要求查看手机相册,并在学生的微信上搜索“工艺”等关键词,以确保案发现场的图片和视频都被删除。
网传徐加金自白书控诉之谜
宜兴官方当晚发布的警情通报中,公布了凶手的身份和行凶动机:“经初步调查,犯罪嫌疑人徐某金(男,21岁,该学院2024届毕业生)因考试不合格未拿到毕业证书以及对实习报酬不满遂回校发泄行凶”。
这些信息与网上流传的一份疑似凶手写下的遗书相吻合。
一长串没有分段的自白,被保存在手机备忘录上,署名“徐加金”,落款日期为行凶当天,2024年11月16日。“徐加金”在其中控诉:“厂里恶意拖欠我工资,不给我买保险,不给我加班费,罚我的款,不给我赔偿金……一天工作16个小时,一个月没有一天休息……”同时提及,“学校以我考试没过为由不给我毕业证”。
笔者求证多名该校学生,证实自白书署名的“徐加金”系该校机电与信息工程学院(以下简称“机电学院”)电线电缆制造技术专业2024届毕业生。网传成绩单显示,徐加金的确有挂科。该校学生称机电学院的成绩为统一发放,同专业学生能看到彼此的各科成绩。
“徐加金”即是凶手“徐某金”的猜测一度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但直至2025年1月20日,无锡职校行凶案犯执行死刑的消息公布,凶犯徐加金的身份才被官方层面证实。
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曾于2017年在官方微信公众号上介绍,该校是江苏省唯一开设电线电缆制造技术专业的高职院校。2024年6月,学校官网的动态消息称,“结合企业需求,先后组建了「远东电缆班」「亨通电缆班」「江南电缆班」等订单式人才培养班。”
远东电缆电力有限公司是当地内知名企业,该公司一位人事专员介绍称,“订单班”的学生会被输送到当地较大的企业,进入生产车间实习。“车间是早晚两班倒的,需要上十二小时的班,实习生一般不安排晚班,但有的年轻人来了,觉得(条件)苦,又走了。”据《2024中国电线电缆白皮书》解释,电缆制造过程中需要经过多道工序,包括拉丝、绝缘、编织、护套等,需要大量的人工操作,劳动力成本占据了较大比例。
这位人事专员承认,电缆车间的工作较为辛苦,但否认徐加金曾在远东电缆实习,并表示徐的实习工厂为当地另一企业亨通电缆。
截至发稿前,笔者多次拨打亨通公司的电话,均无人接听,因此无法进一步核实该信息。
以电线电缆制造技术为主的机电学院和以紫砂陶艺为主的陶瓷学院,是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的两张招生名牌。宜兴以紫砂手工艺品而闻名,电线电缆产业则是宜兴的第一大支柱产业。
江苏宜兴为中国电线电缆产业集群之一 (图_前瞻经济学人APP)
公开数据显示,宜兴市共有行业内企业680家,2019年产值近千亿元。在地图上搜索可见,现今宜兴市坐落着近百家电缆公司及工厂,其中西北部的官林镇是“国家电线电缆产业基地”。
被悬置的职校生实习困境
徐加金在自白书中控诉的情况并非孤例。校园论坛上,同为2024届机电学院的毕业生叶原,记录了自己在电缆工厂流水线上实习的遭遇:同工不同酬,实习生比正式员工的工资差幅将近40%;工作时长12小时,白班夜班两班倒,一周倒一次。
因没能完成学校要求的六至十二个月实习期,工厂没有为叶原提供实习证明,这被学校视为“未达到毕业标准”,他最终没能拿到毕业证,学籍证明上仅显示为“已结业”。职业学校把学生当作廉价劳动力输送到企业,实习完成后才能拿到毕业证。这类现象过去曾多次被媒体报道。
媒体曾报道江西新能源科技职业学院涉嫌克扣学生实习报酬。(图_极目新闻)
就在事发前两天,11月14日,教育部在新闻发布会上称,“我国已经建成世界上最大规模的职业教育体系。截至2023年,我国共有职业学校(含技工学校)11133所,在校生近3500万人。”职业学校包括全日制学历教育的中职学校、高职专科学校、高职本科学校。
此次事发学校,属于高职专科学校。
新闻发布会上,教育部强调,“职业院校已经成为培养大国工匠、能工巧匠、高技能人才的主阵地。”
看似备受重视的人才培养主阵地,却与职校生在实习中遭遇的不公正对待形成鲜明对比。
“我知道‘学历贬值’,也知道‘廉价劳动力’,但是这些字眼落到我身上时,我也有想死的心。数个月从睁眼到闭眼,都是机器的轰鸣,但是如果不坚持,连大专学历也搞不到手,会让自己变得更
‘廉价’。”叶原在校园论坛上讲述着自己的愤怒,并猜想徐加金行凶的动机是希望社会能够关注职校生的处境。
鲜有人了解的是,未毕业的实习生,实际上不受《劳动法》保护。因此,国家出台了相应法律法规,如2022年新修订的《职业教育法》第50条第1款明文规定:“学生在实习期间享有休息休假、获得劳动安全卫生保护、参加相关保险、接受职业技能指导等权利……”此外,教育部也在2021年印发了最新一版《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就实习组织、管理、考核、安全职责、保障措施、监督与处理等多方面进行了约束和规定。
显然,这两项法律法规的实际保障性,在徐加金和同届学生叶原的遭遇中并未得到有效彰显。
中国人民大学申素平教授等学者在2023年发表了《职业学校岗位实习学生的权利保障研究——基于573份裁判文书的考察》,研究发现,“实习生的权利现实面临困境,其人身权利保障存在漏洞,获得劳动保障的权利受到侵害且救济困难,受教育权受到侵害且未进入司法审查的视野。职业学校和实习单位未依法签订三方协议、劳务中介组织隐秘输送学生实习,以及实习生的非劳动者身份,是实习生权利受损的主要原因。”
这与安盛的观察一致。《实习生管理规定》明确提及,实习生不能上夜班、每天工作不能超过 8
个小时等。“但实际上进到工厂之后,他就被当成一个普通的正式员工来对待,这些法律法规可能都无法起到作用。这样的情况的确一直存在。”安盛曾在广东某职业技术学院任教,并创办了关注职校生权益的公益组织。
安盛创办的关注职校生权益的公益组织(图_网络)
“还有一个情况是,很多学生对于怎么跟工厂、学校去沟通甚至谈判,没有经验,或者说没有这种思想准备。很多学生都很担心,如果实习不满,我就拿不到毕业证。实习变成了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剑。”学校“一刀切”的行为,安盛认为并不符合学校作为教育场所的本质。
与此同时,很多学生对维护自身权益也缺乏经验。“遇到这种事情之后怎么维护自己的权利?有人跟他讲过这个实习生条例吗?他们可能感受到了不公平,但是不一定清楚有一套机制可以用来保护自己。”
在与学校和实习单位的不对等权力关系中,职校生失去了维护自身权益的能动性。这背后的另一层现实是,职校生长期受困于“差生”污名和学历歧视之中。在心理与自我认知层面,安盛观察到,“职校生比较普遍的心理状况是——为什么我仅仅是学习成绩不好,就要被人说得一无是处?好像很多方面都不受人待见和认可,所体会到的无力感会更强。”
长期以来,大多数地区的职校生实习去向均被安排到工厂流水线上。安盛强调,职校生被流水线的生产节奏所异化的情况“非常突出”:“(人)如果天天在一个流水线上工作的话,会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这个流水线能够运转,我个人是不重要的。”
这些现实问题被长期悬置,受学校和企业双重压制的职校生甚至走向自杀的极端——2021年6月,来自湖北一所职校的17岁学生,在深圳工厂实习期间跳楼自杀。自杀前,他经历了连续多天上夜班、胃病发作不得请假、老师发出旷工将被学校开除的警告等。
2021年6月25日,湖北十堰丹江口市汉江科技学校17岁中专生余骏,在实习期间从深圳市华高王氏科技有限公司宿舍楼6层阳台跳下。送医后,当天中午被医院宣布死亡。(图_网络)
“(应该)让整个社会看到,每一个个体背后都是复杂的社会性处境。”但是,“我们能看到的信息就是警方的通报和这封自白信,(徐加金)他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包括实习到底是学校要求他去的还是自己找的?这些相关的信息都看不到。”信息被封锁,安盛和身边关注此事的朋友都感到无从讨论,“很快这些事情就跟没发生似的。”
二次元“宅左”与披着左翼外衣的暴力冲动
在讨论职校生困境的声音之外,自白书的部分措辞也激起了另一波稍显边缘的声浪。
“我看到了工厂对工人无情的压榨与剥削……我会为劳动者发声……我宁可死也不愿再被压榨与剥削,我希望以我的死来推动劳动法的进步……我要用生命去战斗”。自白书的最后,徐加金喊出了四声万岁——“胜利万岁,人民万岁,工人万岁,无产阶级万岁”。
一个出生于千禧时代的年轻人,使用着上一个世纪耳熟能详的话语,在当下显示出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价值取向。徐加金的个人网络踪迹在事发当晚就被网友悉数扒出。
有网友发现,徐加金的B站账号关注了以分享哲学和左翼知识为主的UP主“未明子”,并与常住无锡邻市苏州的未明子有过线上互动。事发当晚,网友提醒未明子,“有人查了他是你的老观众。”未明子回复称:“没劝回来是我的问题,怂恿他作恶的那几个‘老登’_(注:东北方言,指中老年男性,带有贬义)_才是真的该死。”
以分享哲学和左翼知识为主的UP主“未明子,目前在B站拥有66万粉丝。(图_网络)
这番对话引发了网友们的猜想:徐加金话语中显露的左翼倾向和极端的行凶行为,是否与网络上的一些社群有所关联?
未明子在B站上拥有66万粉丝,其中大部分为青年男性,在国内“左圈”,有人称未明子为“左派孩子王”。塞尔达是未明子的长期关注者,在她看来,未明子在粉丝之中起到的是替代性宣泄的作用,“现在的就业环境不好,他在视频中有时候就会很激动,代替大家去发表愤怒的情绪,让这些年轻男性得到了一种宣泄。”
但塞尔达认为,未明子属于左派中的保守主义者,倡导的均是温和的公益行动,不可能鼓动任何暴力行为。她告诉笔者,未明子曾发起过多项公益行动,包括帮助职校生提升权益意识,向职校生科普在实习过程中如何通过合法途径保护自己。
对此,左派社群观察者李长安持同样观点:“他的立场非常温和,温和得几乎不像左派。”至于未明子对网友的回复,在他看来则是一种“应激过度”的反应,但那句“怂恿作恶的几个‘老登’”,被认为有向其他左派意见领袖泼脏水之嫌。
事发次日,未明子在B站上再次就徐加金案件表明态度,“残害无辜的弱者永远是对共产主义理想的侮辱和亵渎”。
疑似为徐加金使用的微信号也被挂在网络上,其头像是动漫《我推的孩子》中的二次元人物角色“星野爱”,该角色的设定为备受欢迎的偶像艺人、后遭私生饭_(指侵犯明星的私生活及工作的粉丝)_持刀刺伤腹部去世。在个性签名中,徐加金写道:“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抗战先辈叶挺被捕后,在渣滓洞集中营写下了这一表达革命斗志的诗句,讽刺的是,引用诗句的徐加金将这股热血化为刺刀,刺向了无辜的同校同学。
网传徐加金微信号 (图_网络)
虽然徐加金在自白书中使用了大篇幅的左翼话语,但左派行动者苏菲认为,这是一种“自我英雄化”的想象,而非真正信仰某一种主义。“他也不是真的‘左’,但用这些词会让他的行为变得很‘高大上’、很英雄的感觉,这是一种自我装点和表演式的行为。塞尔达也认为:“(徐加金)通过杀害别人来推动法律的进步,引起关注,这太荒谬了。”
左翼叙事在国内互联网上,长期以小众化、边缘化的方式存在着。根据被扒出的网络踪迹,除了未明子,徐加金也关注阳和平、章北海和马督公等左派意见领袖,并加入了多个网络群组,包括游戏《原神》《崩坏:星穹铁道》、其他二次元动漫等。
“二次元”主要出现在漫画、动漫、游戏、音乐等流行文化中,在年轻人群体中受到广泛喜爱。这一方面徐加金和大多数00后相似。有观点认为,“因为二次元有着‘幻想乌托邦’的属性,使其成为在现实中遭受劳动力市场重压的中国青年的某种精神寄托。”
B站早已成为国内二次元文化集合地,同时也意外且罕见地成为了国内“泛左翼文化互联网阵地”,而同时兼具这两者特征的年轻人,则被贴上了“宅左”的标签。
过去十几年里,网络上不乏“二次元”和“左翼”两者之间重合原因的讨论。有网友解释称,“因为喜欢二次元的青年比较多,然后最近(几年)青年‘左转’的也比较多,从而这两个群体有重合;当然也有可能是‘左转’的青年本身对现实现状不满意,从而可能更喜欢二次元这种‘完美’的世界和人物角色。”在二次元世界里,世界和人际关系往往呈现出理想化的形态。
“浪人”与“献忠”:网络空间极化的群体影响
然而,徐加金精神世界的主要构成,远不止二次元和左翼思潮等信息资源。随着他个人隐私信息被全盘扒出,另一种在自白书上显露的价值观底色也浮现了出来。
徐加金的虚拟身影翻过了互联网“防火墙”,藏身于主流视线之外,并带出了一连串诸如“红迪浪人”、“屠支献忠”、“加速派”、“键政”等日常罕见的“政治黑话”。
这些“黑话”的起源和背景,在国内互联网语境中显得尤其隐晦且生涩。
“浪人”一词起源于百度贴吧“神奈川冲浪里”,目前该贴吧已经被封禁。(图_网络)
“浪人”一词起源于百度贴吧“神奈川冲浪里”,网友自称“浪人”,发言被认为带有逆向民族主义的特征且具有法西斯主义色彩。后来在言论管控之下,“浪人”群体从百度贴吧转移到了红迪网。红迪网即是美国的论坛网站Reddit,不少存有“政治异见”的中国网友活跃其中。2022年3月,由国内翻墙“浪人“组成的论坛版块“冲浪TV”被指帖文普遍存在“反华”内容,遭到Reddit永久封禁。
2022年3月,由国内翻墙“浪人“组成的论坛版块“冲浪TV”被指帖文普遍存在“反华”内容,遭到Reddit永久封禁。(图_网络)
熟悉这一类亚文化社群的网友根据徐加金在墙外留下的痕迹,将徐加金判定为“正统派浪友”:“什么‘浪新’、‘第五避难所’、‘下水道第四帝国’、‘神奈川民主共和国’的telegram冲浪群(徐加金)都加了。浪人潮流几件套拉满。”
有网友分享自己与徐加金tg账号共有的群组(图_网络)
据塞尔达观察,“‘浪人群体’里有既得利益者,也有很多觉得自己在历史洪流里受了委屈的人。他们不算左派,就像在公园里讨论政治的大爷,也有不同的流派,不同的立场,只是(浪人)聚在了互联网上。”
这个以娱乐化的样貌偶尔见于墙内互联网的黑话链条上,“屠支献忠”更鲜为大众所知。
2021年,安庆随机杀人事件发生后,端传媒发表过介绍这一概念的评论文章,在中国互联网上,“残酷嗜杀的明末民变领袖张献忠正在以语录、表情包、视频等方式变成一个隐秘的符号,用来代指对社会绝望的自杀式袭击者,并暗含一种‘加速主义’的期待,因为历史上的张献忠出现之日,正是明王朝倾覆之时。”
此后,“献忠”的隐喻言论开始受到管控。“献忠事件”也逐渐成为近年来一系列随机伤人、报复社会事件的统称。据统计,随机伤人事件数量由2019至2023年的每年3至5起,到2024年至少增加到了19起,包括这次徐加金制造的无锡职校杀人事件,及早前11月11日樊维秋在珠海驾车冲撞运动市民事件。
徐加金是否也受到了“献忠”叙事的影响?难以想象这个年仅21岁的年轻人,是在何种心境下将刀锋连续刺向25名同学,疯狂且恐怖的行为背后,人们只能依稀看到一个集合了左翼、二次元、“献忠”等特征的矛盾混合体。
现实的另一面:多头借贷的苏北农村青年
徐加金的个人实名信息包括电话、身份证、家庭住址等,在网络上暴露无遗。一份网传的“信用报告”显示,2024年以来,徐加金频繁在银行等金融机构借贷,次数至少达到14次,且主要集中在案发前三个月内。
网传徐加金“信用报告”信息部分截图 (图_网络)
另外,徐加金在案发前三个月内“多头借贷”至少6次,金融平台申请风险等级被评为偏向高级的E级。“多头借贷”通常被视为“以贷养贷”,从该信用报告数据来看,不排除徐加金在作案前经济情况已经比较紧张。
徐加金出生于江苏北部沭阳县农村家庭。2024年11月29日,笔者来到徐加金老家所在的村庄,据村民介绍,徐加金的父亲在公司当司机,母亲则在厂里打工,“都很老实,从来没有和村民吵过架打过架,没想到儿子会做这种事情。”村民称,事发后不到两个小时,徐的父母即被警察从家中带走。
2024年11月30日下午两点,笔者走访徐加金老家村庄,这是典型的“村改居”社区。徐家房屋两侧被安装了摄像头。(图_网络)
这座村庄在八年前由于拆迁而变成“村改居”社区,村民的自建房紧挨在一起,徐家的房子显得低矮一些,大门两侧安装了摄像头,机器亮着的红灯显示正在运作,门窗紧闭,屋内寂静无声。
村庄旁边是沭阳经济开发区,当地出租车司机称,“那边大部分是加工厂,村里好多人都在那边上班。”
走访期间,一名社区网格员拦下笔者,要求其出示身份证件,并反复追问电话和住处等个人信息、告诫笔者“不要上人家家里聊天”,催促其“赶紧走吧,不要待在这里”。
2025年1月20日,江苏省无锡市中级人民法院收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刑事裁定书和执行死刑命令后,依法对凶手徐加金执行了死刑。
在2024年最后一天,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则推送,“回顾我们的2024”,展示着这所学校过去一年获得的成就,却只字未提让所有学院学生惊恐难眠的那一夜。
*应受访者要求,任依依、袁永碚、叶原、塞尔达、李长安、苏菲、安盛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