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皖北小镇到上海浦东,表哥的婚姻不仅是一场情感的冒险,更是一场经济的博弈。在这场博弈中,情感、金钱、代际关系交织在一起,最终演变成一场人财两空的悲剧。这场婚姻的失败,不仅让他失去了积蓄,也让他对婚姻的本质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婚姻的成本:从彩礼到房子
笔者家乡位于皖北某人口输出大市,在众多到长三角务工的同辈亲戚中,表哥是唯一在上海安顿下来的。2010年,22岁的表哥从省内一所二本高校毕业,随即便到杭州、上海一带务工谋生。几经辗转,他进入上海一家国字号的保险机构,从皖北县城的小镇青年成为上海浦东的金融白领。虽然收入不多,但也小有所成,未来可期。30岁时,表哥回老家结婚了。嫂子是同县的,和表哥年龄相仿,也在上海打工。两人在媒人的介绍下认识。两年多来,相处愉快,便按部就班地谈婚论嫁。结婚时,表哥给了女方18.8万的彩礼,买给女方的三金首饰、送给女方父母亲戚的红包,以及筹办婚礼酒席的种种花费,另有十几万。婚后,双方家庭相约在上海郊区买房,表哥一家理所当然地出了大头。为了结婚,工作几年的表哥掏空了自己的大半积蓄,也掏空了父母(我堂姑姑父)的钱包。虽然婚姻成本高,但表哥一家也乐在其中,毕竟这是人生必经阶段的花费。然而,他没想到,这场婚姻的代价远不止于此。
关系的裂痕:谁该来带孩子?
嫂子一家更早来到上海打工,在郊区有一套房子,嫂子和父母、弟弟一家四口人同住。表哥和嫂子结婚后,由于新房还在建设装修,便暂住在嫂子家。岳父母通过嫂子要求表哥,每月交1500元的房租。表哥虽感奇怪,但出于男性的自尊心也答应,日常生活中也积极给家里买菜送礼。婚后1年,新房交付,新人入住,嫂子也怀孕了。这当然是喜事,却渐渐在小家庭内部引出了裂痕。嫂子身孕日久,越来越需要人照顾。谁在分娩前后照顾嫂子就成了问题。岳父母两人都在上海打零工,为小儿子成家积累财富,希望表哥的母亲我堂姑来照顾。堂姑当时在安徽老家也有工作,若跑到上海,既要丢了工作,也怕和新媳妇儿照顾不周。几经协商,双方决定先由嫂子的母亲照顾,等几个月后产妇身体好转,再由表哥的母亲来上海带孩子。
表哥是堂姑家的老二,老大当年结婚生子后,孩子就放在老家由堂姑来带。堂姑没能来帮表哥和嫂子带孩子,嫂子一家觉得不公平,怨气越积越多。但堂姑心里也有难处,几年内两个儿子结婚生子让他们二老不堪重负,不是不愿带孩子,而是想趁精力较足时多干些活、多攒些钱,为孩子也为自己。表哥在公司忙着挣钱,对家里的矛盾察觉不及时,几年下来,嫂子一家因失衡而产生的怨气越积越多。渐渐地,女儿长到3岁,某天嫂子和表哥吵架,便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表哥多次上门,对话无果。堂姑专程从老家跑到上海,几位长辈见面,原本是想解决问题,最后也不欢而散。
嫂子的父母提出,要表哥拿出10万块钱,算作对他们帮助表哥养育女儿的报酬。这个要求让表哥一家难以接受,既拿不出手,也觉得不合理。这个要求没满足后,女方父母给嫂子施压,向法院提出了诉讼离婚。房子作为共同财产被出售分割,女儿跟着母亲走,表哥每月给母女俩打抚养费,却再没见到女儿一面。
人财两空:情感与经济的博弈难题
表哥后来算了一笔账:“18万彩礼给了她家,但钱到底在她手里,还是在她父母或弟弟手里,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她父母给她的嫁妆,我没见到,那是她的事。说彩礼嫁妆是小家庭的资金。”
“养孩子时,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怎么还要算钱呢?如果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她凭什么带走,凭什么不让我见呢?”
“她那几年没正式工作,家里主要靠我一个人挣钱。我挣的钱大都交给她保管了,仅微信一个平台上的大额转账记录就有十几万,其他零零散散的更数不清了。”
如果家庭可供支出的财富多一些,如果小家庭和双方家庭的距离更近一些,如果男女双方少计较一些,或许情感上的张力便不至于将家庭撕裂。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由于诸多信息模糊,其中的是非曲直已经难以评价。但确定的是,这段婚姻经历彻底塑造了表哥对婚姻的认知:
首先,婚姻考验着伴侣双方的情感经营能力。如何管控分歧、如何处置情绪,如何达成共识,都是需要“修炼”的过程。在步入婚姻之前,表哥和嫂子两人相处得顺风顺水,既没有共同经历什么难题,也没有积累有效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技巧。而进入婚姻后,积累家庭财富、分配家务劳动、处理代际关系等两人要共同面临的事务陡增。在缺少支持、资源紧张、精力有限的情况下,共同面临的事务演化为引发矛盾的问题,越过了两人情感经营能力的上限。“再来一次的话,哪怕没事找事,也要提前积累经验,不要逃避矛盾。”
其次,婚姻拷问着代际关系的边界。“刚结婚时我住在她家里,现在想来真是败笔。”在嫂子父母家里,表哥享受到了岳父母在养育子女、承担家务等方面的支持,大大减轻了表哥和嫂子的工作与生活负担。但原本单纯的家庭关系也变得复杂化,琐碎生活里的磕磕碰碰也难以避免。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生间隙。“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表哥总结道,“但更重要的是,婚姻是两个家庭支持的两个人的事。距离太近,矛盾难免;距离太远,支持又不够。”
最后,婚姻本质上是一场以经济为主题的深度合作。在快节奏强压力的时代里,大家过得都不容易,婚姻也被赋予了更多期待,成为各有所图的行动策略。“如果我给你的是你想要的,你能给的是我想要的,那咱们就能匹配在一起。说到最后,还是谈钱”。表哥并不避讳从经济的角度来谈论婚姻,“但合作就拿出合作的诚意嘛,提前说好,开诚布公,不能出尔反尔呀。”
我不解,“既然是经济合作,那么置情感于何地呢?”
“有些话不好说得那么直白嘛,还是要包装一下,双方面子都过得去。”
从情感到婚姻的“惊险一跃”
表哥这一代的80后县城青年,似乎没有受过太多关于情感、婚姻、家庭方面的训练。在老一辈口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因此两个人过日子要多理解、多包容、多忍耐。两个人一起将矛盾内化消解,几十年也就这样过来了。在表哥的成长经历中,也没有今天这样丰富的媒体、平台、资料讲述婚恋中的技巧与套路。人们对婚恋的认识很简单:看顺眼就相处,相处愉快就谈婚论嫁,婚姻缔结中能力强的多给,能力稍弱的少给,最后还是互相中意的两人一起“过日子”。
然而当他们临近而立之年时,现实告诉他们,婚恋并不是按部就班的流程。从恋爱到婚姻,再到生育子女,每一步都是充满挑战的“惊险一跃”。表哥和嫂子的婚姻失败,折射出的是转型期传统家庭伦理、市场经济逻辑与个体化浪潮碰撞下的结构性困境。
首先,婚姻市场被商品化力量重构。随着城市化持续推进,中西部地区县域社会的青年人口大量流失,地方社会被整合入全国婚姻市场。城市化的巨大压力和适婚人口的激烈竞争,共同导致了婚姻市场的商品化面向。主要由男方家庭承担的婚姻成本剧增,而彩礼也从象征性礼俗转变为商品化色彩突出的市场交易,婚姻失去了其情感基础。
其次,家庭秩序越发取决于物质资源的维持。从表哥的经历来看,如果说婚姻是基于情感并在经济力量的支持下缔结而成的话,那么在婚姻组建的核心家庭中,只有足够的资源托底才能保持家庭秩序温情脉脉的情感面向。传统家庭互助伦理消解,父母帮着带孩子看似是伦理义务,又难以摆脱“有偿劳动”的权衡。在养儿难以防老的背景下,帮着子代育儿,便难以通过劳动偿还婚姻成本导致的负债,更难以为自己提供晚年保障。或许也正是基于这一考虑,嫂子一家才提出货币化的经济补偿。
最后,“婚恋保守主义”成为个体自我保护的行动策略。在表哥眼里,市场经济逻辑将婚姻改造为算计与权衡的战略合作,并用“情感”的外衣包裹起来。当情感不足以提供足够的信任时,个体化的理性算计最后往往使婚姻破碎。当一方坚信感情而另一方处处算计时,婚姻又必然使“老实人”吃亏。与许多恐婚恐育的同龄人不同,表哥曾经期待爱情、向往婚姻。但在亲身经历之后,婚姻的高成本与高风险迫使他走向了保守:不期待、不排斥、不内耗。“什么家庭啊婚姻啊,先不想了,专心搞事业。”
当个人与伴侣和家庭关系变得脆弱,从情感到婚姻的转变不是自然而然的过程,而是需要克服重重障碍的“惊险一跃”,其中最复杂的命题正是如何摆脱经济逻辑对亲密关系的异化。相信爱情的人看到,深厚真挚的感情给人以克服困难、面对现实的勇气。多想想“我该做的”,少去想“你该做的”。或许唯有如此跃过障碍,才能跳出理性算计下的零和博弈困局,才能在这个时代修炼爱情的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