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恶意中长大
青年志Youthology
2025-03-26 18:34:41
心理学家Phyllis Chesler曾指出,母女关系是“所有人类关系中最压抑的亲密”。
在东亚家庭里,母亲通过“孝顺”传递等级观念,形成一边自己被压抑一边压抑下一代的“母权”。而女儿的独立宣言,往往以愧疚为代价。
如今在都市家庭里,这种压抑常常演变成一种“母职经纪人化”:母亲把女儿当"人生项目"来培养——母亲强调自己为养育做出的牺牲,这种牺牲成为情感绑架的资本,女儿则在“做自己”和“做合格女儿”间来回拉扯,背着永远还不完的"亲情债"。母亲通过贬低和批评(骂是爱)来表达爱,女儿通过给母亲买买买的“孝顺外包”来缓解愧疚。太多母女像共用同一个情感子宫,许多母亲未被疗愈的创伤(如重男轻女),会“传递”给女儿。形成“受害者-加害者”循环,上一代未愈合的伤口,最终流淌成女儿的血脉。
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输入“母女关系”,就能看到大量这样的关键词:给母亲当情绪丈夫的女儿、女儿是吸收妈妈的情绪长大的、母女关系是最普遍的女同性恨......母女关系上充斥着大量悲观的论调,在这点上,大毛(化名)30多年人生有切身的感受,在大毛的印象里,“凶”和“不满”充斥着这段母女关系。即便当大毛自己成为母亲,她始终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不爱自己。
文 | Julia
编辑 | oi
被否定的童年
——当“母爱”不是默认选项
在有自己的孩子以前,大毛一直不理解,母亲怎么会不爱自己。
上初中时,母亲带大毛去七浦路买衣服。那时网购还未流行,七浦路有上海规模数一数二的服装市场。十几岁的大毛体重120多斤,店员看一眼她的身材便脱口而出:“你不用试了,我们店里没有你穿的衣服。”
辗转几家店都没有合适的衣服,母女空手而归。或许是店员的言论让母亲感到没面子,或许是她也不满意大毛的身材,又或许是出于其他原因,走在回程的路上,母亲对大毛大声斥责:
“你瞅瞅你,胖得跟死猪一样,买不到一件衣服!”
在马路上,在人群中,母亲“凶恶”的语气和眼神让大毛至今难忘。
这不是母亲唯一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指责大毛。母亲经常当着同学的面骂她,在她打电话的时候打她。十几年过去,同学们还记得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哭声,那是母亲正在打大毛。
“你小时候很惨。”同学对大毛感慨。
“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在大毛的家里是失效的。母亲对她并不好,她小的时候,母亲经常对她无端打骂,长大后,打骂变成了指责与抱怨——指责她哪里做的不对,抱怨家里穷,抱怨大毛的爸爸不上进。在大毛的印象里,“凶”和“不满”充斥着这段母女关系,二人的对话也总是以不悦收场。
26岁,大毛结婚,随后有了孩子。她早已脱离了需要受到监护的“子女”身份,但母亲对待自己的态度却没有太多变化。
“因为鞋子放在门口,没有放进鞋柜,她看到后又开始骂我——那时我已经怀孕八九个月了。”大毛说道,“她回到家,永远是一张臭脸。”
长大后,大毛渐渐意识到,母亲似乎在把对生活,对父亲的不满投射到了对待她的态度上,但小时候,她并不懂这些,只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母亲不高兴,却又找不到自己错在哪——大毛的学习成绩不差,学业上未曾让父母费过心。
大毛曾绞尽脑汁地为母亲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不快乐寻找原因。母亲总说家里穷,但在大毛看来,一家人从东北迁居至此,收入能让他们在上海有房住、有饭吃、有衣穿,过得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如果说母亲重男轻女,但她对小自己15岁的妹妹却很好,甚至有点“跪舔”的意味——妹妹不开心时,母亲甚至会害怕。
“她会在我妹妹小的时候带她出去吃饭,但从来没有带我在外面吃过饭,从来没有。”
《坡道上的家》剧照
大毛不断从自己身上寻找着原因,希望讨好母亲。因为没买到衣服,在七浦路上挨骂后,大毛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受到了店员的歧视,而是质问自己:“我为什么这么胖?”
后来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她不敢穿裙子,不敢露手臂,不敢面对身材更“好”的女性。即便后来她爱上了运动,体重逐渐下降,但运动带来的成就感未能完全抵消她对自己的评判。“我永远会对自己的身材自卑。”大毛告诉我。这种自卑已经超越了客观事实,成为她给自己打上的标签,难以清除。
母女间的权力
——我爱她,但我不理解她
大毛告诉我,母亲不允许她主动给母亲打电话,但母亲可以随时呼叫大毛。
这种“不允许”并非明令禁止,而是一种隐晦的引导,母亲似乎在通过负面反馈来管理,甚至控制大毛的行为——一旦大毛给母亲打去电话,就会透过听筒接收到母亲的指责:“你知道电话费多贵吗,你就打电话给我?”
相比之下,母亲不仅可以随时给大毛打去电话,还会随时挂断电话,不说一句再见。
电话成为了“权力”的载体,母亲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在大毛面前宣告自己的权力——在女儿的世界里,我可以随时出现,也可以随时离开,因为我掌握着沟通的主动权。
大毛母亲是否是这样感知的,我无从得知,但权力的天平在母女之间游走,这种现象或多或少地发生在许多对母女身上,包括我自己。
在传统的叙事下,母亲对女儿展现出的控制被视为一种过度的,忽视了女儿主体性的爱。正如韩国作家金惠珍在《关于女儿》一书中写道:“我爱她,但我不理解她。我的女儿为何要选择如此艰难的人生?”
但在国内,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将这种解读视为一种粉饰。她们认为,母亲作为父权社会中对“自我”长期失控的角色,只能从女儿身上寻找权力和掌控的感觉。而金惠珍口中的“艰难人生”,其实是女儿们试图为自己争取真正的权力,而非当前社会规则下女性能获得的,有限的权力。对此,活在规则内的母亲无法接受,因为女儿所作的一切是对自己价值观的彻底否认和抹杀。
网友在对《关于女儿》的书评里写道:“生出一个女儿是在父权制社会下一个女性获得绝对权力的唯一方法。”
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大毛也不知道。她至今都想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对待自己。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的生活?
——怎样才能过上理想而正常的女性生活
“我经常上班上到一半,想到我妈妈是这样子,就会在办公室哭很多次。”大毛回忆道。
结婚后,母亲开始拒绝大毛回家,搬出各种理由,这让大毛感到伤心:“我想回家,想从她这里得到一点点关爱,但是没有,永远都是谩骂,让我不要回去,她觉得我回去她会很烦。”
起初,大毛试图“讨好”母亲,逢年过节给母亲发红包,送祝福,但没什么效果。
自己成为母亲后,大毛开始渐渐意识到,母亲或许不爱自己。
“我自己做了妈妈,我才知道一个正常的母亲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跟我妈妈做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从意识到接受这件事,大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即便如今,她与母亲互动时依然有一些期待,但她开始有意识地收起对母亲的示好,直接表达自己的不满。母亲不认为自己有错,说大毛这样讲话伤了她的心,她告诉自己,别太在意母亲对自己的看法。
“我告诉自己,不要对这个人有任何期待。”大毛说道。即便大毛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母亲依旧用负面情绪回应着她。在一次次的互动中,大毛的态度越来越坚决,对母爱的期待也越来越少。
和她一样,相信母亲不爱自己的女儿不在少数,有些人甚至相信母亲对自己有着隐隐的憎恨。“嫉妒我爸对我好,嫉妒我亲近我爸多过她。好像我是仇人,又时时把‘对我好’挂在嘴边。”有人这样在小红书上评价自己的母亲。
对于母亲带来的伤害,女儿要如何处理?网友们在各个平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许多人选择温柔地理解和原谅。
我在bilibili看到过一个人长达数十行的评论,讲述母亲与自己的关系:因为考试没考好,母亲把她的大腿拧出一片淤青,她睡觉不敢翻身;生病时,母亲骂她生病是在浪费钱;母亲对她忽冷忽热,只在考研时寄来零食水果表示关心,她认为母亲只在意自己的成绩,却依然因为这一份有条件的爱躲在被子里流泪。她本以为自己会逃离母亲,但遗传了母亲的神经衰弱,在夜晚睡不着的她突然想到,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母亲是如何度过那些失眠的夜晚?她易怒的性格,是否也与此有关?
“我很难用单纯的怨去形容我对母亲的感情。”她在评论中记录着。
一位心理咨询师曾和我提到,面对母亲越界的互动,她可以选择“温柔地推开”。虽然大毛并未像留言的女生一样,提到母亲对自己有哪些称得上是爱的举动,但她还是选择了一种相对温柔的方式处理母亲对自己造成的伤害:降低自己的期待。
还有一些人对待母亲的方式更加“决绝”,比如逃离,断联,甚至断绝关系。她们为了摆脱母亲和家庭,逃到了世界各地:有人攒钱留学,有人在海外定居。今年2月份薇薇安·戈尔尼克出版的《你为什么不离开我的生活?》描述了“无比渴望远离,却一辈子都生活在对方轨迹上的母女关系,“我们都不知道需要怎样约束自己,才能过上理想而正常的女性生活。事实上,我们终其一生,谁也没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得到大量中国读者的共情。
薇薇安·戈尔尼克,后浪文学,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5年2月出版
和几乎所有的社会问题一样,母女关系没有范本,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经历母女困境,只是与传统价值观的相悖使畸形但常见的母女关系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成为了一种母女二人都不敢承认和面对的禁忌。
大毛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母亲,比如她为什么对妹妹和对自己的差别那么大,母亲只说,因为妹妹小。这显然不是一个真心的答案,因为大毛也有过年龄小的时候。她觉得母亲在逃避。
不过,或许大毛要做的也不是获得一个答案,她只需要冲破母女关系的禁忌,接纳母亲和自己都是被历史碾过的尘埃,母亲不必伟大,女儿不必感恩,许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