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意大幅提高农民基础养老金的托辞,最常见的有三种:1、“农民没交社保”;2、“国家没钱;3、“农民有地”。前两种我都专门反驳过,第三种也有必要单独写一篇,供大家使用:再有人拿“农民有地”说事,你就可以把这篇呼他脸上去。
完整的说法是:农民有地,城里人没地,所以农民不需要那么高的养老金。所以我的反驳将分成两个部分:1、农民真的有地吗?2、“农民有地”能成为不大幅提高农民基础养老金的理由吗?除此之外,我还想聊一下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到底是“农民有地”,还是“地有农民”?
1、农民真的有地吗?
这个事情至少要从土改之前说起。土改之前,中国农民确实是有地的,大部分土地掌握在普通农民手上,也就是中农,或者说自耕农,并不是历史教科书或者各种宣传材料所说的,极少数地主富农占有绝大多数土地。这一点,基本上已是历史学界共识,此处不展开,可以参见我之前写的《农民的命运早在“斗地主”就被决定了》。
对于土改,都说是“农民分到了土地”,实现了千百年来“耕者有其田”的梦想,这个过程是否合法合理暂且不说,从结果看,可以说农民确实分到了土地。但是,不要忘了,在随后的合作社改造中,所有农民都失去了分到的土地,所以“农民有地”只有短短的几年,用这几年来覆盖后面的几十年,这是以偏概全,是很荒唐的。
而且农民失去的不仅是土地,还失去了更多东西,包括迁徙自由和交易自由的等基本权利。
1953年4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下达了《关于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首次以政府的名义阻止农民进城,农民失去迁徙自由,城乡二元体制逐渐成型,“盲流”一词即源于该文件。
同样是53年,11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发布了《关于实行粮食的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的命令》,“在全国范围内有计划、有步骤地实行粮食的计划收购(简称统购)和计划供应(简称统销)……生产粮食的农民应按国家规定的收购粮种、收购价格和计划收购的分配数量将余粮售给国家……所有私营粮商一律不许私自经营粮食。”后来的“剪刀差”便是基于此,如果能自由交易自然谈不上“剪刀差”。
农民失去了土地,失去基本的自由权利,然后上交了连基本生活保障都无法满足的所有剩余,这种情况下,你说“农民有地”,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然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终于取消了人民公社,再然后,是包产到户,再后面,农民可以外出务工,易言之,这几十年中国农民一直在与“地有农民”做斗争。到现在,农民终于可以挣脱土地的束缚,在城市落户,这没多长时间。这个过程当中,每一步都非常艰难,都要付出惨烈的代价。原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研究室主任崔晓黎是这么说的。
农村的改革是从承包到户开始的,发明权是农民的。这一措施对人民公社体制造成了第二次重创。第一次,农民是付出了几千万人的生命代价,逼退了政社合一大一统的体制。这一次,是以近二十年普遍深度的贫穷为代价,甘冒杀头坐牢的危险,与政府博弈,才逼退了政府让步。
崔晓黎,公众号:农村改革史话崔晓黎:人民公社体制的支柱是什么?
这段历史说来话长,我尽量简略,要真感兴趣,有大量的资料书籍可以看,也有无数人的当事人可以问,总之不要说什么“农民有地”,非常轻率轻浮,属于不过脑子开口就来。
所以,回顾过去几十年的历史,到底是“农民有地”,还是“地有农民”?这并不需要有颠覆性的思维,只需要看一下事实,有正常人的头脑,很容易做出判断的。
2、所谓的“农民有地”能值多少钱?
肯定有人会说,我说的不是你有土地所有权,是说农民可以承包土地,有土地的使用权。行,那我们就来讨论一下使用权有多大价值?
首先,没有所有权,不能买卖,土地的价值大部分都没了。这个道理不复杂吧,你的房子不能买卖,只能自己住,它的价值会衰减多少?
有人可能还会说,使用权也可以转让,大城市房租也不便宜啊。这又需要提醒一个常识,房子最重要的考量因素是位置,所谓“位置为王”。你在北上广市中心,房租当然贵,大几千一个月。你在城郊,上班要三小时,房租是不是就便宜很多?你要回你老家县城,房租是不是更便宜?几百就够了。要是你农村的老屋呢?这个时候恐怕考虑不是价格,而是有没有人租。
绝大多数农民的土地,就是如此,根本没人租,就算租,一年有个两三百三五百一亩就不错了。这样算下来,所谓的“农民有地”摊下来一个月也就十几块几十块钱,但是现在农村老人一个月只有不到两百,大城市退休工资几千,差距这么大,是“农民有地”可以弥补的吗?
我知道,还会有人说,你可以种地啊。但是,不要忘了,我们讨论是农村老人,你让六七十岁的老人,年老体衰,疾病缠身,去干农活养活自己?城里人可以退休,农民就活该干到死?这样好了,城里人也不要发退休工资了,发个扫把行不行?别觉得我这是讽刺,实际上,很多农村老人情愿要城里的一把扫帚,也不愿意种农村的一亩三分地,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你在城里没见过环卫工人吗?
昨天看到一个读者留言说:“在公园里看到对比鲜明的一幕,城里老人聚在一起引吭高歌,农村老人拿着一把笤帚一个撮箕在打扫,都是中国人,怎么能只是因为出身的不同造成如此大的差距呢?”
我知道,还会有人说,你看那些城中村的农民,那些城郊征用了土地的农民,年年分红,当包租公爽到飞起,土地值钱得很。我就问你了,这样的农民在中国农民中能占多大比例,千分之一有吗?这样以偏概全,有意思吗?我要把城里的所有人都等同于拆迁户,说你们家家都有千万现金和几套房,你是啥感觉?
我知道,还会有人说农村人有宅基地。这里我要说的是,实际上,在中国近几十年城市化的进程中,城里人的房产增值的收益,远远超过所谓农村人的那点宅基地的价值,而这是绝大多数城里人都受益了的(不管是分房还是买房买得早)。而农民的孩子,在这个过程中又是做贡献的,他们是买房/租房的主体——如若不然,你以为你能有相应的收益?
最后我再问一个问题:让农民放弃他的土地,放弃他的宅基地,在城里只要有个住的,不要产权,一室就行,每个月发一两千块,你问问有多少人愿意换?或者倒过来,让你放弃城里的东西去一个普通农村,给你田地和宅基地,你愿意吗?我们别嘴硬,用脚投票,这是最诚实的。
所以,用“农民有地”来说事,既罔顾历史,也无视现实,且毫无同理心,以此为借口,反对提高农民基础养老金,是完全不成立的。
3、中国农民与土地的关系
土地对于农民意味着什么?是“农民有地”,还是“地有农民”?农民是土地的主人还是囚徒?土地对农民而言,是好处还是负担?直到今天,“农民有地”仍然是拒绝给农民提高养老金的一个托辞,所以,回顾近八十年的历史,套用那句话:土地啊土地,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
未来是让“农民有地”,还是继续保持“地有农民”?这是一块试金石。
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厌憎温铁军、贺雪峰之流了吧?就我视野所及,大部分所谓“三农学者”,都是如此,以“爱农民”之名,行“坑农民”之实。他们的一个核心观点就是土地是农民的基本保障,不能让农民失去土地。表面是在为农民好,仔细一琢磨,他们并不是让“农民有地”,而是让“地有农民”。很简单,如果让“农民有地”,就应该让农民真正拥有它,有产权,能买卖,这才叫“有地”;而不让农民拥有土地的所有权买卖权,本质上,不过是希望把农民继续绑在土地上。
他们称这是“保护型城乡二元体制”,是“中国的独特制度优势”:“借助农村和农业的保障与保底,中国不仅有了一个现代化进程中的稳定器,而且有了一个防止福利陷阱的蓄水池……使国家可以在未富先老的情况下面,仍然可以将资源集中于科技进步,集中于冲破国际既得利益集团对中国的围堵,最终实现中国现代化的战略突围。”
我之前在《农村不是“蓄水池”和“缓冲器”》中说:
“到今天,还有人会说,经济下行民工返乡,维持了社会稳定,有人想过他们失业回家日子怎么过吗?还有人想把农民捆在土地上保障中国‘粮食安全’,那你为什么不去种?以及我们这几天讨论的,一亿多60岁以上的农村老人,老无所依,还要下地劳作,不知‘退休’为何物。所谓‘农村是蓄水池和缓冲器’,无非是不管他们过得有多惨,哪怕是悲惨离世,你们都看不见,不会碍你们的眼罢了——得何等的衣冠禽兽,才会说出这等丧尽天良的话!”
我特别不理解的是:他们担忧农民失去土地就失去基本保障,为什么从来不提提高农民基础养老金呢?农民失去土地如果能享受基本生活保障,不就没事了?相反,一说提高农民一两百元/月的养老金,他们马上就会跳出来说财政压力太大,小心福利陷阱。他们会说:农民最需要的不是钱,钱不是万能的,农民对物质消费的欲望极低,没有受到城市消费主义的“洗礼”,等等——没错,这就是前段时间那篇《提高养老金就能解决农民养老吗》的内容。可悲的是,作者还是一个出身农村的博士。我为什么一提到他们就如此愤怒?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荼毒农民的孩子,包括温铁军在B站大受欢迎,他的粉丝中也不乏农民子弟——让人可气又可叹。
记住,他们真正担心的,不是“农民失去土地”,是担心失去“农民有地”这个可以对农民失业养老撒手不管的借口,这就是他们口中“中国的独特制度优势”
。还有所谓“保护型城乡二元体制”,跟美国种族隔离时的“分离但平等”有何区别?天底下没有新鲜事。
他们从来没有把农民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看待,在他们眼里,农民是愚昧的,短视的,需要他们睿智的头脑帮忙决策,一旦让农民真正拥有土地,农民就会把土地卖了去喝酒赌博。农村当然有这样的人,但这是主流吗?城里败家子还少吗?你怎么不呼吁把他们的房产交易权收回去?还有一些受他们影响的人,进城见了点世面,学了两个名词,脚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就觉得自己可以瞧不起老家的农民了,倒回去指指点点,要给他们当爹做主。
那些打着为农民好的旗号,要代替农民做主的人,这几十年来,哪一个不是在坑农民?不夸张地说,无一例外。我就不明白,这些人在农民面前,哪来的优越感?要知道,中国所谓的“改革开放”,如前面崔晓黎说,是农民“甘冒杀头坐牢的危险,与政府博弈,才逼退了政府让步”的好不好?今天你们牛逼哄哄,在牌桌上当作王牌的中国产业链,不也是农民工这几十年辛苦打拼下来的吗?你们哪来的自信瞧不起农民啊。我就奇怪了,这年头怎么什么猫猫狗狗但敢于去给农民指导人生?
我瞧不起郑秉文,但我会尊重刘世锦;我瞧不起温铁军贺雪峰,但我会尊重崔晓黎,再摘录一段他的话。
我们至今在本质上,思路仍然没有脱离人民公社理念的核心要义,即:官本位掌控全国农村的经济社会运行。以这样的平台来托举中国农村市场,恐怕很难形成真正完全意义上全国统一的城乡大市场。农村巨大的生产和市场潜力将被严重压制。中国几千年形成的农村多维度集成组合的巨大市场优势资源,将无法得到充分发挥,这不是在扬长避短,而是在扬短避长。由此可以推断,中国农村正再次面临一次重大的体制、制度改革,实质上是一次重大的革命。
崔晓黎,公众号:农村改革史话崔晓黎:人民公社为什么维持不下去?
在《“集体经济组织”路在何方?》一文中,崔晓黎认为,改革方向应该是:让农民的土地使用权可自营,可转让,可出租,可出售,一切行为均按物权法,民法典执行,面向社会统一契约制度;农村集体成员权的封闭身份,逐渐取消、消化,其身份与城镇市居民同;政府鼓励所有农民和新进入农民的居民,自愿组合各种类型的经济组织,自我管理、自负盈亏、自由重组、独立创新……等等。
我完全同意上面的思路,这才是真正的让“农民有地”。我完全相信,你只要不捆着农民,让农民自己做主,拥有平等的国民待遇,农民会把自己搞得好好的,不劳你操心。这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几十年来一再证明的事实。
我们今天争取提高农民基础养老金,便是要为农民彻底摆脱土地的束缚,成为土地的主人打下一个基础。那种以“农民有地”之名行“地有农民”之实的话术,玩了几十年了,差不多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