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七)

然而,有一点,他是确信的:中国的共产党人,一定有别于俄国的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的最高领袖,大多出生于清末民初,大多受过旧式教育,大多经历过军阀混战、北伐战争和国共合作;其中一些人,本身就是从历届旧政府中蜕变出来的。他们的文化背景、个人历程、思想来源、跟所有同时代的知识份子没有什么两样。一旦他们执掌政权,即使实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也一定是适合中国社会的社会主义。因为忘言知道,中共领袖,对于农工底层人民和中国知识份子,是了解得非常透彻的。 况且,在朦胧的期待和设想中,忘言认为中共至少会痛切革除国民党施政中致命导亡的一切重大弊端。即此一点,忘言可以抛却以前的诸多成见,瞩望着新政权带来的新气象。 他认为自己跟国民党政府没有什么割舍不得的血肉关联。他相信知识份子应该持中立和客观的立场,以自身不断更新不断丰富的独立思想去推动社会的变革和文明的进步。因为知识份子是属于国家和民族的,不应该跟从于某一个政党或某一届政府。如果共产党的政府不排拒各类知识份子的各种不同形式的贡献,他是拥护这样的政府的。 想到这里,有人轻轻敲门。 “进来。” 房门无声推开。探入的是小半个男青年的脑袋。“大先生......”笑得极其真诚,“还认得我吗?” “进来啊,”忘言站立起来。“只看到这么一点点......” 一个高大的身躯闪了进来,随手在背后把房门推上了。他上面穿着 粗布棉袄,黑色的棉裤在裤管末端用细绳扎紧,脚上是一双黑面浅口双钱牌胶底跑鞋。他有点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两只手在裤管上擦来擦去。 忘言满脸疑云,打量着对方。 “我是庚生,庚生呀!”黑中带红的脸色,圆圆的眼睛,端正的鼻子和一笑一口整齐牙齿的大嘴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泛着青色。 “周......老周......庚生啊!” “喔!庚生!”忘言恍然大悟,“庚生!认得认得,当然认得,庚生嘛,怎么不认得?唔......不过,确实不认得了。你好多时没有来了.....你长得这么大啦......坐,坐,” 庚生扭捏着,没坐下。忘言伸出一手,庚生的右手缩了一下,然后 犹犹豫豫地伸给忘言。忘言把他的大手握住了。“来,这边坐。”他把庚生引向靠南窗的一对单人沙发。庚生没有坐下。 “坐啊,你这么高,跟你讲话我要仰头了,”忘言说。 庚生这才半个屁股沾着沙发的一角,坐下侧身向着忘言,一味笑着 。 “吃饭没有?来了多久?”忘言说,“你上次来......” “七年。”庚生露着牙齿,“七年前,我十四岁。” “现在,喔,你二十一岁啦!” “二十一岁啦。” “吃饭没有?” “吃了吃了,”庚生说,“在厨房吃的。” “要不要喝点茶?” “不要不要,乡下人不喝茶叶水。刮油的。”庚生说。 “讲是这么讲。你这么壮,能刮掉多少?” 庚生又笑。 “你上次来,怕只有这般高吧,”忘言用手比了比,“没想到你成大人了。娶了亲没有?” “没有没有,”庚生的脸陡地红了。“我是十七岁上拔高的,一下子所有的衣裳裤子都穿不下了。我娘说,你这么个长法,我哪来这么多布?” “高当然比矮好。你爹就不矮。” “现在我比爹高了。”庚生说。 庚生是厨子老周的第三个儿子。老周是俞程二家的同村乡人。在这个家庭里,佣人们都叫俞佐伯为“大少爷”,叫程忘言“大先生”。七年前,念初中的庚生放暑假,来俞家住了一个多月,忘言教了他十几首唐诗,几篇《古文观止》上的短文,让他做了三篇“作文”,每天写三大张黄裱纸的大楷。忘言非常夸奖庚生聪明,字写得好。忘言教书是有癖有瘾的,真正叫做“有教无类”;不管谁家的孩子,凡来家玩,只要待上一天,忘言就绝不放他过门,总要留下教点诗文,弄得有些小朋友从此不敢上门了。庚生是极规矩极听话的。老周说,“你知道大先生教一个钟头课值多少钱?现在他不嫌麻烦来教你这个乡下小鬼,真是千金难买,烧香磕头求也求不到的。你替我好好用点功!”庚生念诗文,放开喉咙朗声而诵惹得懿君她们窃窃而笑,但有大先生夸奖,他倒是无所顾忌,我行我素。后来大家干脆叫他“大喇叭”了。 “你......后来......读书读到什么程度?” “高中毕业。后来就在镇上榨油厂找了个工做。快三年了。” “赚的钱,还够用吗?” “可以可以。现在只有一个妹妹在念书,可以过的。” “为什么不考大学?”忘言望着他说,“你......底子很不错的......半途而废,可惜了。” “倒不是爹娘不让我读,是我自己决定的。” “为什么?” “我......乡下孩子,念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心里总想早点赚钱 ,让爹好早点歇工,回家来过了” “唔,你的孝心很好,但放弃读书,实在是可惜了。” “不可惜的。” 忘言不再跟他争了。他望着庚生,忽然想起,“刚才大师母说你在找我?” “是呀。”庚生又扭怩了,他一会儿掰手指头,一会儿用两只手在并拢的膝盖上摩挲着。 “为什么事呢,你尽管说好了。” “是这样的......”庚生低垂着眼睛说,“我......还有我娘,我妹子,都......想叫爹回来......” “唔......”这一声“唔”,含义似乎不太明确。 庚生突然泄气了,他负疚似地偷望忘言一眼,“娘说,她是万万开不出这个口的。老爷老太太,大老太太,大少爷和大先生二小姐......这么好的东家......前世积多少德也难觅难找的。做也做了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也过来了......” “不要这样讲。一个乡土上的人嘛,祖上都沾点亲带点故的......自家人啊。” “我就说,我去跟大先生商量。我是大先生的学生哩。” 忘言大笑。“这倒不假。你在我的学生里,资质列在上乘。《桃花源记》还背得出吗?” 庚生来了精神。“一字不漏。到了八十岁上还能背能默。《郑伯克段》、《邹忌讽齐王》也是。” “很好很好。不管做什么事,有点文化总是强人一头。” “正是呢!我打了一年多油饼,后来老板知道我读过书,也不像油头滑脑的人,就叫我做管工,工钿也加了一倍。” “那很好啊。你们是想叫你爹......告老还乡,是吗?” “就是这样想。” “应该的。应该的。你爹今年......” “六十七了。” “六十七了?”忘言惊呼道,“在这里,多少年了?” “我娘知道。她说,从老爷手里做起,先在东北,后来去南京,再到上海。三十几年总也有了。四小姐五小姐都是看着生下来的。” “喔!是这样!也难为了你爹和你娘了......”忘言沉思着说。 “爹也常回家的,一年少说也有好几次的。”庚生补充说,“娘说 ,男人家出去外面当差赚现钱,女人家在家种田带小孩,那些祖祖辈辈老老小小都种田的人家眼红都眼红不到哩。现在老了,油盐酱醋的分量都摸不准足了,尝味道舌头也不灵了,手脚慢了脑子钝了,做出来的菜不像样子了;东家不辞退,自己也该识相一点告老了。” “你娘说的?” “一点不假。”庚生说。“娘在家里,租几亩田种,图的是吃个新鲜瓜菜。现在腰板常常闹痛,种不动了。她说,让爹回家,凑点小本,到镇上租个店面,开个小茶馆,叫爹烧烧灶火,她自己端端碗斟斟水,也就丢掉锄头铁耙,过镇上日子了。” “你娘会算计,”忘言赞同地说,“也真是个好办法。跟你爹说了 没有?” “说了。” “你爹怎么说?” “爹说,你娘吃饱了没事做,一天到晚挖空心思转歪念头。叫我怎么去对大老太太开口?我走了,一大家子的饭谁来做?大老太爱吃什么 ,大少爷口味怎样,大先生什么东西最消化,二小姐偏爱什么,五小姐什么最对胃,谁比老周更清楚?请麻将客用什么菜,文人朋友拿什么招待,做寿过生日每桌开几个盆碗,翅席怎么配,参席怎么配,全在我老周脑子里装着哩。新来的人,要都学去,没有三年五年,门坎都不知道在哪里哩。我说,爹,你老糊涂啦。你以为你的手艺天下第一?全世界就找不到第二个烧饭师傅?这话一说,爹倒闷了不做声了。” “庚生,你不该顶撞你爹。”忘言温和而认真地说,“你爹,几十年,把心思都放在伺候我们一家老小身上了。不说手艺如何,这点心意,我们是非常感激的。三十几年,夫妻不在一起过日子,这份牺牲,委实不小。他应该回去了,六十七岁了,应该回去了......” “大先生也这样想?” “当然。我赞成你爹回去。这里的事,放下就放下了,挂心是没有底的。说得不好听点,我们没有了你爹,不惯不便是一定的,饿瘦饿死是不会的。是吗?” “我娘也这么说的哩。” “跟大老太说了没有?” “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先找大先生。” “这样,庚生,你出去转一转,把大少爷和大师母悄悄找来,说我有点事。我们商量一下。不过我保证,一定让你把爹领回去。” “也没有这么急。娘关照:等老太太找到新的烧饭师傅,还要让你爹好好带一段日子,然后回家也不迟。” “难得你娘这么周到,”忘言说,“天下最可贵的就是这样一份心意呵。” 庚生把静君请来,过了一会,佐伯推门而入。忘言把庚生的来意对他们说了。庚生知趣,躲回厨房去了。 静君看着佐伯。大哥在场,她从不抢先出主意。 佐伯想了一会,问静君:“龙港镇市梢头好象有三间门面的平房,还在那里吗?” “当然在罗。”静君答道,“老爹手里一直租给一个染布作坊,胜 利以后退租了,记得还让茅家的一个亲戚住过几年。房子是挺结实的,此后好象空关着。不过,我也很久没有过问了,一直是姜先生照管着的。他有没有经手租掉我就不知道了。” “你打听一下。如果空着,就送给老周夫妻开茶馆吧。老周在我们家几十年,我们从来没当他是外人。我小时候他让我骑在他颈子上去逛 庙会,说这样就不怕把我丢失了。这件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忘言,你看呢。” “这样安排,最好不过。”忘言对着妻子说,“你一定赞成吧。” “当然!老周老实忠心,多少年下来,大家感情也是非同一般的。 就是送他六间屋子,也不算多。”静君说,“不过,我想,还是折个适中的价钱,办明手续,卖给他为好,今后不管从什么方面去推敲,都无纠葛。这笔钱嘛,我们给他。另外再贴他一些开张的本钱。” “还是你想得周到。”佐伯对二妹说,“老周倘是年轻二十年,我想带他走的。身边有他,你们也可以放心了。不过,再让他们夫妻分开,也确实不妥。这件事,就交托给你了。家里嘛,你们自己另想办法吧 ,不至于发生困难吧?” “这个,你就不必挂心了。”静君说,“以后的事,实在难说。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再用厨子了。” (八) 银升开着车子回来交差,已是宴毕撤桌,重摆麻将台的入夜时分了。厨房里洗涤盆碗的 当声与厅堂里麻将台上的哗啦声,里里外外,又是一番新的热闹。 他心里不免忐忑,走进厨房。厨娘朱妈招呼他吃了饭,他抹抹嘴,走进客厅寻找大少爷俞佐伯。正在人堆里逡巡穿行,庚生笑嘻嘻拉他一下肘子。“喔!”银生打量着他,一时辨认不出这个眼熟的大小伙子。 “不认得了吧,”庚生拉着他闪在一边,“我是庚生。” “庚生!”银升叫道,“怪不得面孔跟老周贼像。长这么大了!二十多了吧?” “二十一。”庚生眼中荡漾着笑意,“那年我来,你还不是车夫哩。对不对?” “对。”银升道,“你好记性。我是这两年才开车的。” “上海这种地方,在马路上开车不是容易的,是不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 “胆大心细就是了。见着大少爷了吗?” “见着了。” “他在哪里?” “大先生书房里。” “等会儿去厨房跟你聊天。今晚不走吧?” “晚了,要走也走不成了。” “我去见见大少爷。” 银升说着,来到忘言书房门口。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下,好象还有二小姐的声音,这才举手敲门。 “进来。”忘言的声音。 银升旋转门把,推门进去。只见大先生和二小姐坐在沙发里,大少爷站着。三人一齐把眼光投向他。 大先生和二小姐的眼光里没有什么异样的含义。 俞佐伯的无声盯视却使银升不免心惊。 银升低下眼廉,垂着双手,准备接受一顿雷霆般的发作,然后再从容辩解。 俞佐伯的脾气与个性,银升一清二楚。这位大少爷,最不能容忍的是迟到、失信和撒谎,但又是极讲道理、容许别人解释和分辩的,因此,也最容易受糊弄。他盛怒之际,会甩东西,括耳光,大肆咆哮,跺脚捶桌;但暴风骤雨去得也快,等他安静下来,再细声细气地认错,轻描淡写地解释,把编造出来的可原之情歪曲成为失职,把信手拈来的堂而皇之的理由认账成为过错;这时,这位不会逼人太甚的大少爷就一下子完全体谅了。这些日子以来,银升就是以这种手段,再替俞佐伯做司机的外衣掩护下,为地下组织做秘密工作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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