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人也美。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其实,广西的好地方多了去了,比如说柳州吧。那疙瘩的棺材做工别提多精致了,赶上那儿的木头好,做出来的东西整个儿一个工艺品。柳州人兴说,棺材,棺材,升棺(官)发材(财)。过年送吉祥,工艺品棺材是首选。金秀大瑶山也是好地方。那里的瑶妹别提多漂亮了。蓝色粗布大襟儿一穿,银子做的头簪饰物一戴,脚丫子光着,唉,活脱儿一个赤脚大仙下凡。 一九八三年我工作后第一次出野外采集昆虫标本就去了广西。头一站是凭祥附近的大青山林场,距离越南边境仅有一公里的地界儿。那年月儿,恰值中越炮击战刚刚结束,崎岖的盘山公路上,时不时还能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在回撤内地的炮车从身边呼呼地开过。战争虽说结束了,可山林里的气氛依旧异样,说不上紧绷,但也不咋松弛。 听说我们是北京来的客人,当地的老乡们热情极了。除了拿好吃的东西款待我们,还念叨些令人激动的话语哄我们开心。老乡们说了,俺们这儿地处边境,虽然村村设卡,什么明哨,暗哨,流动哨都埋伏下了,可也止不住小股越军的骚扰。说不准哪天夜半三更,一个侦察班摸过来把你们哥儿几个都抓了去。你们北京来的人值钱,就算交换俘虏保不齐还能多换几个呢,您说是吧。就村民这一席良心话,直说得我们心头热乎乎的,扑通扑通地还乱跳兔子。到了晚上睡觉,我们的眼睛都是圆睁的。那真是哆哆嗦嗦地熬长夜,颤颤巍巍地盼天明。 为了确保我们的身家性命,林场还专门派出二名全身披挂的武装民兵大白天儿地伺候左右。我们走到哪儿,他们就跟我们去哪儿,热心得你呀没着没落没隐私的。本人天生穷命,真享受不起这种名人般的沸腾生活。本来挺干净的身子,突然多出二个保镖,感觉那叫一个硌硬。虽说小命儿诚可贵,可孤单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俺嘛也不想抛嗫。天黑了,我们开始灯诱了,也就是玩儿个飞蛾扑火的把戏。一盏千瓦的高压汞灯点在林子边上,再挂块白布,演电影般地守株待兔,等待昆虫们扑过来。一切安置停当,再回头看看。嘿,我们的保镖早就逃得没了踪影。怕死谁不会,撒丫子就得了。想想也是,大黑天儿的,谁愿意明晃晃地站在边境线上给越南游击队当靶子呢? 金秀大瑶山属瑶族自治县,是个山清水秀,唱起歌剧都不奇怪的地方。群山怀抱之中,一块块平敞的坝子种着绿油油的庄稼。山坡儿上一座座豪宅掩在树丛之中。到了日落时分,忙完了一天农活儿的瑶妹,瑶姐,瑶妈,瑶奶奶们身着蓝布褂,肩扛扁担,赤足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那场面真是一幅美丽动人的画面。俺心里还纳闷呢,怎么这山里全是女劳力。幸好遇见个也是北京来的大妈,号称瑶族通的学问人。她打小儿也在瑶山长大,现在中央民族学院教书。见着北京老乡,也算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俺忍不住一阵儿请教。据她讲,过去进山打猎是男人的活计,下地种田则是女人的分工。现如今环保啦,野兽们一时都成了爷,弄得过去打猎的爷反到成了孙子,无猎可打,只得回家抱孩子。都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别的地方女人们能干的活儿计,这里的男人们照样儿能顶起来,什么刷锅洗碗奶孩子样样不含糊。只有瑶山的女人们还本分地种着原先就归她们耕种的田地。 我们来瑶山采集,没工夫烧饭抱孩子,匆匆地离开县城,就奔了茂密的森林。我们要去的地方除了几个护林员家属外,就毫无人气儿了。林业局的人一再告诫我们那里艰苦,让我们心里有个铺垫。虽说我们都是老野外了,对住的地方没什么要求,随便哪儿都可以倒头大睡。可吃的东西还得准备准备。人是铁,饭是钢嘛。买来十斤米,又捎带了点儿榨菜,权当一周的口粮我们就进了山。又雇了个当地的婆娘给我们烧饭,便开始工作了。 一连几天吃的都是同一道饭菜,素炒榨菜丝外加白米饭。你想想,这么无聊的饭菜再强壮的胃口也顶不住呀。吃得我们哥儿几个脸儿都快跟榨菜一个色了。看着我们见天儿吃饭不香,那烧饭的婆娘也有点儿不落忍,於是开始满世界给我们找辄。终于有一天晌午,婆娘给我们备下了一桌儿大餐。别看只有一菜一汤伺候,可吃得我们呀,一辈子都忘不掉这顿饭。您当是什么美食?其实也没什么新鲜。菜是野菜,一种叫做苦毛儿菜的东西。据那婆娘讲,这种野菜做起来很麻烦。先要用手使劲地揉搓,把里面滴滴的苦水挤掉,然后上火爆炒。要问吃起来什么味道,除了微苦,剩下的全是臭大姐的味儿(一种半翅目的昆虫,常散发出熏人的恶臭)。汤呢就是清汤寡儿水之中漂上几朵倭瓜花和倭瓜秧子。鲜黄色的花粉还忽悠悠地漂在汤上。那瓜秧子更不含糊,翠绿绿的透着新鲜。关键是那口感好,瓜秧子上一根根白色的刚毛长短适中,吞咽时直刮得食道一阵阵的搔痒。逮着这顿绝世美餐,你说我能闲着吗,真是细嚼慢品,直吃得我双眉带彩,二目有神,还是放绿光的那种。二十年后的今天,只要一想起那顿饭菜,我还哈喇子直流呢。 到了桂林,随便看了看漓江,又住了住阳朔,就急着离开了。桂林留给我的印象除了垃圾满山水,就是人群遍地栽。我看那种地方一生之中去点个卯足矣,到是桂林边上的龙胜自然保护区更令人留恋。青山绿水保护的是珍贵的银杉。一条细腰瀑布从天而降,砸出道道彩虹来。这里除了风景好,空气也新鲜。当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当地的吃食儿。广西人爱吃米粉。有汤有水儿的一大碗,看着面条似的,吃到嘴里糙得不行,吞咽时还剌(这里读,LÁ)嗓子。每每吃米粉,俺只能灌个水饱儿,剩在碗里的是一堆蛔虫样的东西。 一天,终於有人要宴请我们了,荒废已久的肠胃早该润滑润滑。到了主人的家里,只见若大的房间里只精致地摆放了极少几件家具,除了竹床蚊帐之类的生活必须,完全没有腐败来的东西。用主人的话讲,全部家当一根扁担就担走了。他说,广西人家家都这样,全部工资都被吃掉了。当时我还半信半疑的,是不是有点儿太夸张了。直到饭菜上了桌我才开始相信,世界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地方像广西人这么好吃,会吃,和讲究吃了。广西人吃起东西来绝对豪爽,实实在在,不玩儿虚的。你看吧,一只只冒了尖儿的大海碗摆满了一桌子。数了数,少说也有十二、三只。里面的内容可丰富了,有三只鸡,二只鸭,几斤猪肉,和数不清的蘑菇,竹笋之流。一股脑儿统统切成寸块儿放进柴锅里一勺儿烩。吃这样的饭菜有一个好处,省得你吃起来挑三拣四,吃着碗里的,还惦着锅里的。统统一个样的东西,不怕你吃起来不专心。反正是吃完了一碗又一碗,吃完了一碗又一碗。我一直在琢磨,这广西人广东人是怎么进化的,离着这么近,吃起东西来全不是一个路子。广东人吃饭要秀气多了,还是这点儿材料,端上桌来就只剩下鸡脖子鸭屁股,龙掌凤爪鸭肠子之类。好不容易见点儿肉影子也是细如丝,薄如纸的玩意儿。要不怎么都说吃在广东呢。 说到广西,不能不提到龙州。这里除了菜刀好,菜墩子也上等。江湖上常见的菜刀砍铁丝的营销把戏,在龙州根本见不到。当年龙州起义,这里的菜刀已经名声在外了。如今再重复这种小把戏,真要是砍铁丝弄锛了刀,岂不自砸了招牌。 来到龙州,我们住进了县政府的大宅门。据说,为了龙州起义五十周年纪念,特别为邓大人建筑了这座宅院。可惜老邓没来住,却便宜了我们哥几个。记得县长前来探视,我还傻乎乎地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我问他,要是调你去北京工作,你去不去。县太爷磕巴都没打一个就给俺否决了。你想想,芝麻官儿虽小,总也是呼风唤雨的角色。这种肥缺金屁股的活儿谁肯轻易地挪窝儿呢。我对县长当时的回答佩服极了。那年月儿可还没有流行什么“到了北京嫌官儿小,到了海南嫌身体不好”的口诀,人家县太爷的回答凭的全是朴素的政治觉悟。 跟县太爷套完瓷,一辆北京吉普就把我们送到了龙州旁边儿的弄岗保护区。全国各式的保护区去过无数,唯有弄岗最让我留恋。这地方,除了山高林密动物多,乐子也多。吃罢晚饭,我们几个无聊地四处遛达。这时,发现村里人开始慢慢地聚起来。拨开人群一看,是台板儿砖录音机放在地上。使劲一听,播的都是壮族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那旋律也说不出是评书还是坠子,既像在念经又像在唱催眠曲,还有私塾里孩子咏诵百家姓的韵味儿,“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丝糕沾白糖”。再看看村民,不论年长的,少形的,嘴上长毛儿的,没毛儿穿开裆裤的,一个个都听得摇头摆尾,如痴如醉。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一时兴起。时间长了才发现,村民们天天如此,到了时候就聚集,好像每天必做的功课一样,百听不厌。看来这世界上的事儿不怕坚持,怕就怕成了习惯。要不怎么都说本性易改,习惯难移呀。 夜深了,俺躺在一条草席铺就的地铺上,碾转不能入睡,想着当天见到的新人、新事儿、新气象。窗户外,一种不知名的动物扯着嗓门儿在大叫着,GÁGÀI,GÁGÀI,GÁGÀI,GÁGÀI,叫得那叫一个挠心。第二天早上起来一问才知道,那嚎了一夜的动物竟是大名鼎鼎的滋阴壮阳的广西第一大宝贝-蛤蚧。去过广西的人都见过,大街小巷哪儿哪儿卖的都是这种大壁虎样的药材,凉成鱿鱼干似的,后面还绑一根竹签子,保护那条珍贵的不得了的尾巴。刚到广西时,我还纳闷儿呢,好端端的蛤蚧,广西人怎么楞给念成了GÁGÀI,这口音差得也太大发了。听过蛤蚧叫唤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广西人还挺善解兽意的。 弄岗保护区里除了蛤蚧外,精彩的动物有得是,像黑叶猴,犀鸟,云豹等等。早晨起来,就能见到成群的黑叶猴在峭壁上秋千荡漾,好不自在。羡慕的我呀直想凑上去给它们做几个引体向上。保护区茂密的森林里仅有一个小水塘,却要包养点不清数儿的各界“人士”。想看动物,这里绝对是个去处。在向导的率领下,我们朝水塘进犯了。一路上被野猪拱翻的新鲜泥土随处可见。幸好我们是在白天行动,才避免了与野猪遭遇。野猪那玩意儿是个难缠的家伙,在野外见到它,就算不被咬个工伤,怎么也弄你一身骚。走着走着,只见灌木枝上昂首挺胸伸着一个奇怪的杈子。我们几个人还切磋呢,怎么看怎么不可思议。用手一摸,嘿,活了。原来是只巨号儿的竹节虫。后悔的我们呀,咋就没先捏张影儿呢?白白浪费了竹节虫一个举世无双的姿势。到了水塘,那场面真把我给美呆了。没数儿的彩色蝴蝶围着水塘乱飞,多得都碰鼻子撞脸的。周围静悄悄的树林,时不时地还动静一下,露出一个小脸儿什么的。我想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人们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自然,什么叫做和谐。 可惜呀,再美丽的景色到了我们这些老野外手里也全糟践了。欣赏之余决不会心慈手软,采集我们研究所需的昆虫标本才是正事儿。几个小时下来,一个个都大包小包,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我们心满意足地把营归。累了一天,不洗不涮也应该睡睡了。响了一夜的呼噜不表,单说第二天一大早。不知是哪位老兄先起了一步,只见到上万号的蚂蚁正在饱食着我们采集来的标本。这一惊非同小可,又是加樟脑,又是装饭盒,有人干脆用缝衣线把标本挂在凉衣服的铁丝上,什么招儿数都使尽了,还是挡不住蚂蚁疯狂的胃口。几位老野外闹腾累了,终於把我也弄醒了。我当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蚂蚁吗,试试俺的馊招儿:打一脸盆水,里面放块半头儿砖,上面再架一个脸盆,所有的标本都扔里头不就结了。老天要下雨,蚂蚁要搬家,俺撒尿和泥玩儿的岁数就懂得这个理儿。 罗嗦了半天,我的广西之行也该告一个段落了。虽说都是些久远的记忆,可每次回想起来都倍感亲切。只因为广西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人也美。 (2004年2月28日写于洛杉矶) 以下是网民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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