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眼看着从刘少奇到阿金等人的惨死冤死屈死 ,死在他们为之奉献毕生虔诚和精力的党、政府、或者说革命手里,谢迎胜对政治已经彻底看透。一切都是手段,只有权力,以及权力带来的名利好处才是目的,才是政治人物孜孜不倦、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夺的东西。而一旦取得这些东西的人,无一不用这些东西来压迫别人 ,压迫自己的同志,压迫更多的人,压迫所有的人。像刘少奇、彭德 怀这样的人都逃不过惨毙在共产党手里的命运,大先生程忘言二小姐俞静君还能有他们的活路吗?然而,如今,自己还有官做,苦命的二小姐还活着,大弟弟混得不错,我们必须利用一切机会和条件把自己 保护得更好。人生太短促,一晃,这辈子也就差不多了。我们,不能再做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了。 好在,政治的实用和无耻又使政治的形势瞬息万变。俞佐伯这类 的人,当年要是落在共产党手里,他的这颗人头是无论如何难保的。但是,他逃出了生天,在外面活得好好的,今天,这才突然变成共产党的争取对象。而共产党一旦要争取什么人起来,倒真是不吝成本不 惜代价甚至不讲什么原则的。这正给我提供了一个帮助俞家翻身的机会。要翻,就翻彻底,不能犹豫不能谦让。因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 这个店了;人事一变,政策一变,什么都不行了,办不成了。 在共产党政权里混了将近三十年,官位逐节上升,虽也跌过跟斗 ,但这个跟斗是大家一起跌的,因此就算不得跌跟斗,至少不是自己 的差错;谢迎胜尤其懂得权位的重要。在这个世界里,权位是最有实际价值的东西。因为权位成了指认是马是鹿、断定是黑是白、决定人 的祸福存亡、裁处财产归属的唯一尊神。这里不讲是非不讲善恶不讲真假不讲智愚,只讲有权无权。刚才那个什么的鸡巴干部,在这块地方,就是皇上就是大总统就是上帝就是真理就是党中央就是公检法。一切的一切他说了算。他把一只脚踩在你的头上,你就一辈子休想翻身。别看他级别渺小农村户口收入低微一走出这块地方就屁也不是,但在这里,他比天大。权位,为毛泽东提供了像掐死一只蚂蚁似地弄死一个百战不殆的元帅的能量;权位,也给这个农村小队干部带来把别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神通。权位,在不讲公平不讲正义的地方就是人压迫人的根源;权位,在没有人格没有良心的人手里就是欺负弱小的恶势力。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许多受尽欺压的人奉旨起来造反,但随即被镇压下去。因为毛泽东的本意绝不是要让这种人翻身。他对贪官污吏恶行的渲染只不过为了挑起更多人对他们的反感以便调换一批新人上来做官。但是为了有效地掌控全国全党,他不能不继续给予他的官员以莫大的压迫欺负别人的权位;因此,换来换去,政权性质不变,贪官污吏滋生的温床和速度不变,只能越换越坏。因为换来换去,打掉的是对这个政权多少还有点责任心和主人翁精神的老部下,却给无数心术不正投机钻营的政治赌棍提供了一步登天的暴发机会。在隔离坐牢的那几年里,谢迎胜冷眼旁观,看得真切。党内的事,天下的事,一塌糊涂,不堪言说。前些年的三面红旗已经是发昏发疯、之后的庐山会议已经是颠倒错乱;没想到接着还有更恐怖更荒唐更混账的文化大革命。谢迎胜读书不多,早年也算不上是个好学上进的正派青年,但头脑一向清楚。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欺愚他蒙蔽他,让他迷信盲从、丧失自己内心的良知判断。这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也许就是智慧的种籽。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一亩土地可以生产二千斤以上的粮食,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小孩子们用钥匙扣钢笔尖阴沟盖铁门闩烧出来的铁疙瘩可以制造飞机大炮,他也从来没有相信过刘少奇真是内奸工贼而林彪先有那么好后有那么坏。一切都是谎言和欺骗,一切谎言和欺骗都揭示了那么巨大的狡猾和不诚实。那么多曾经赢得普遍敬爱的大人物都在那里主动或被动地说谎骗人,比起年轻时代在马路上结识的那些小流氓小地痞,那些大人物的谎言就显得太无耻太可怕。因为他们手里掌管着国计民生教育宣传,他们已经把小孩子们教唆得是非不明头脑昏愚知识贫乏心胸阴暗。谢迎胜早已感到,对自己的孩子们,他根本不能说什么真相真话了。一切的现实都表明,一说真相,即受围剿;一说真话,即遭清算。说真相真话的人因落难而可耻,围剿清算的人因得势而光荣。天下事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谢迎胜也就尊信权力。权力虽然不是无限,但在一定范围内,权力等于一切。有了权力,才不至于被险恶毒辣的小人踩在脚下, 才可以在这范围内狠狠地打击这种小人。谢迎胜知道,权力的得失,不在于工作做得好还是不好,而在于在党内的上下左右关系。如今,文革结束,老干部得势。老干部里,以军队人事渊源为要。邓大人如无将帅支撑,他的性命照样不保。今天,自己深受省委书记亲信,而省委书记的通天关系便是老帅及最赏识这位老帅的几位元老。而且,毛死之后,不会再有翻天覆地的政坛内斗。元老们的地位是没有什么人摇撼得了的。自己只要行得正坐得直,权力不会像做梦似地被无端剥夺。跟小人们斗斗的资本是足足的。想到这里,谢迎胜信心大增。 没有什么人经历过的内心煎熬,可以跟此刻程之朗的心绪相比一下了。 经过二十年的生离(实际上跟死别已无不同),程之朗像梦幻似地来到母亲身边。但她已经垂死。 而跟母亲生死相依的父亲,早已葬身边疆。 程之朗固然也曾有过长期的自卑压抑、恐惧惊惶,但他的生活环境毕竟始终平稳,未曾大起大落。他不能想像,自己的母亲竟然在这种骇人的处境里度过她生命后期的漫长岁月。刚才那个小队干部的嘴脸,最充份地说明了母亲除了饥寒贫病之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程之朗不用费劲就能想起母亲留在他记忆里的模样。 毕竟是母亲啊。 母亲不是月份牌式的美女,但母亲是美丽的;以她的坦诚,以她的可爱,以她的愉快,以她的善良,以她的才干而美丽。在之朗的记忆里,谁不对她心悦诚服?连无比威严刚毅的大舅,在他的二妹面前,也不能不折减锋芒了。 母亲从来没有中年发福的臃肿迟缓模样。她永远是轻巧灵活的。母亲从来没有城府阅历的深沉世故。她永远是信人人信的。母亲精力充沛,从无倦容;母亲振作顽强,从不伤颓。母亲爱她的亲子们,以她自己的方式,从不肉麻矫情,拖泥带水。 但是,如今,她倒下了,不能动弹了,沉默了,不能言语了。 她给那种人间最低下最卑劣的家伙踩在脚底之下。踩了十几年。 自己却在上海做官升官,对她不闻不问。 官是要做的。为的是保护自己、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 可是,自己,不正也是母亲的家、母亲的孩子? 现在自己也四十岁了,可以用过来人的心理去理解母亲了。家破人亡、亲子失散、孤苦伶仃、受冻挨饿、受欺遭压,直到垂死,这是什么滋味,什么人生? 程之朗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看母亲。他哪里能够设想,自己离家去上大学,父母和弟妹一起去火车站送行,所见母亲的最后一面,如何跟眼前的沧桑老妇连接起来?这两张面孔之间的演变,其中隐藏着一段什么样的历史? 谢迎胜和程之朗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思绪里抽烟默坐。 他们没有感到屋外天色渐暗,暮霭四起,农人们纷纷荷锄归舍了。 门外响起了踢踏的脚步声。还有“老革命”的含混不清的话语,间杂着一星半点的清亮的女人嗓音。 他俩不约而同地抬头。这时,房门轻轻推开。 一个女人站在门沿。 她赤着脚,裤管绾卷直至膝盖。手里拄着锄头的木柄。 她的头发有点散乱。脸上有着汗渍。 她是健壮的,身材绝不矮小。 她停顿一下,使眼睛适应屋内的幽暗。 她看到屋里的两个男人。他们正面向着她一齐站立起来。 她的眼珠子灵活地轮流扫视他们。接着,她对着之朗开了口:“大哥?” 之朗猝不及防,慌无所答,迎胜急忙接口,“我猜着就是妹妹了 ,”他对她说,“他正是你的大哥,程之朗。你是敏子吧?” “是的。我是敏子。大哥,真的是你?”说着,敏子放开锄头,呆在那里不动。接着,像她小时候一样,眼眶里渐渐聚满泪水;不一会 ,热泪汹涌而出。 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捂脸,呜呜而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