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派出所找管事的民警,问:“你们让我把他领去哪里?” 民警把他自上而下打量一遍。“你是他什么人?” “儿子。” 民警冷笑一声。“那你问什么?领他回家呀。” “我住在单位集体宿舍里。三个人一间房。” “他以前住哪里?” “家里。” “那么送他回家好罗。”民警想走了。 张志强挡住他。“早就扫地出门了。你们得先发还房子。” “派出所怎么管房子?” “那我找谁?” “房管局呀。同志!你这也不懂?” 张志强找到房管局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科长。他说了来意,科长眼皮也不抬一下,像压根儿没注意到有人跟自己说话似的,径自翻他桌上的一个大文件夹。 张志强重复一遍。 科长嘴上香烟燃出的一大截白灰“朴”地掉落在文件夹上。他伸手去潭,像是无意中抬头看到张志强。“你有什么事?” 张志强只好再说一遍。 说完,科长定睛看他,像看一个海外归侨。眼中的含义是你这个人何以对社会主义的国情这样的不了解。 “既然释放,说明他是平反。那么,总要让他有地方住吧?” 科长又点燃一支烟。 张志强想对他说,你抽这么多烟,当心得肺癌。 “你这样认为,有你的道理。”科长吐着烟眯着眼说。 张志强点点头。 “班房不让他坐了,应该有房子给他住。道理是对的。” 张志强更用力更诚恳地点头。 “但是,”科长像要显示自己是一个一针见血的明快人,“我要对你长话短说,实话实说。给你们家发还房子,或者分配房子,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没有商量。用不着指望。你不必浪费时间了。就 是这样。再见。” “等一等,”张志强按捺着怒气说,“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 科长楞了一下,看他一眼,然后笑了。既而大笑。狂笑。香烟呛住了他,他又咳嗽。大咳。 平静后,他说。“问得好。既然同志你不耻下问,本科长有问必答。我可以直言奉告,在我们主管的这个区域,新造的工房有三百七十二个单元。其中属于本局的只有一百十一个单元。而留给领导特批的是六十五个单元。这是指市一级局一级的领导。还剩下四十五个单元。对不对?而,本区域符合困难户条件申请房子的,也就是人均住房面积在三平方以下的,有一万一千多。最近一年,外地回来的人有四千多,落实政策,平反的,释放的,回家的有一千多,文革中被赶出去现在来向房管局要房子的人每天平均有五十个。同志,你说怎么办?每天每天有数不清的人来这里吵,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说,叫我怎么办?文革是我发动的?打砸抢是我挑唆的?把人扫地出门是我指使的?天下有谁比我这口饭更难吃的?你同志没有吵没有骂,很有礼貌。你衣穿像工人,神情气质是知识份子。我看得出来。我才乐于对你推心置腹。” 张志强又软弱无力地点点头。 他准备走了。 “且慢。”科长说着,把头凑近他,“告诉你一个秘诀:走上层路 线。找背景靠山,越大越好,跟他们悄悄说去。现在只有这条路是通的。成千上万的人去北京上访、写信上告,有屁用。每个衙门每天收几麻袋信,谁看?给谁解决?只有上面哪个实权人物打招呼下来,领导一声命令,我老老实实交房子钥匙给你。” 张志强去军医大学。 干部科的一位负责人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翻看了许多档案,最后说:“这个人,我知道。大概只有我知道了。从那时留下来的老人马,干部科只剩我一个人了。十年多了。多少变动啊。你父亲一直关在牢里?” 张志强点点头。 “唔?”深度近视眼惊讶了。“有这样的事?他判了几年?” “没有判刑。” “没有判刑?没有判刑可以把人关十多年?” “我想可以的吧。” “四人帮,四人帮,都是四人帮搞的,”他连忙说。 张志强只好再点头。 “嗯,”深度近视眼又说,“根据材料,你父亲的编制不在这个学校。我记得他好像是兼职教师,” “教授。”张志强纠正说。 “对不起,”老人马上说,“不过,据我所知,兼职人员是不参加职称评定的。也许你父亲是其他大学的教授。” “那么,我该找谁?” “单位。原单位。他总在哪个医院吧。” 张志强去广慈医院。 竟然没有任何人知道有张振雄这个人。 张志强找到关押父亲的机关。 一个身穿警服的人满脸不悦地问:“到今天才来?通知发了两星期了。照规定,上面命令放,一天也不能多留。” “这么严格?” 警员发怒了。“这像是人讲的话吗?你是他什么人?儿子?世界上有这种儿子?” “有。”张志强不慌不忙地说,“我就是。” “你不希望你老子回家?你不是他生的养的?” “我没有地方安排他。我住在单位集体宿舍里。我天天奔走想办法 。我没有办法。 ” “这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 “我的事。我想,也是政府的事吧。” “这里是奉命关人放人的地方。别的管不着。你有问题,找抓你父亲的机关去。” “那么,是谁抓他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警员正要斥责志强,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就改用不含怒意的语调说,“大概是公检法军管会吧。那是多年前的老皇历了。” “上哪儿去找他们?” “没有了,不存在了。军管会的许多人都是反革命关起来了。这里也关着好几个。来,去领你父亲吧。” “今天,今天,可不可以再,再,留一天?”志强为难而惭愧地嗫嚅着。 警员沉吟着。“我问问主任去。你等一下。” “别,别去问。肯定不行。谁能承担违反规定的责任?您同志帮我一个忙,就当我今天没来过。好不好?明天不管怎样我准来。我保证。我去求单位领导照顾。行不行?” 警员叹了一口气。对着志强看了好久。“去吧。” 厂长跟党委书记、工会主席商量很久后,把志强找去,详细询问他父亲的情况;当他们知悉张振雄原先是解放军军医少校、华东医院顾问、文革中因医疗事故而被打成“反革命阶级报复行凶杀人”的案由时,一致同意暂拨一间单人宿舍给张志强父子俩解救燃眉之急。那时,有点年纪阅历的人都清楚,文革中这种荒唐胡闹的冤案多如牛毛 ,能活到出头之日的人便是福星高照了。张志强是个好职工,不帮他一把,是讲不过去的;更重要的是,这位张军医,要不了多久肯定翻身,甚至还有窜升上去的可能。 使张志强惊讶、愤慨、百思不解、哭笑不得的是,张振雄释放时 ,没有销案或平反结论,没有任何书面具结文件。理由是,当年他被转来这里关押时,本就没有任何拘留、逮捕的手续,或凭证。在这里,他共待了四年多。看守所的主任对张志强说,张振雄的获释,不是 刑满释放,因为他从来未曾被判刑;不是无罪开释,因为从来没有人给他做过无罪结论;不是彻底平反,因为他从来没有被加罪定罪;不是保外执行,因为他从来没有法院的服刑执行通知;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这次放归,叫做“清理退回”。因为这个未决犯人,这里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文件、手续、案档、卷宗、口供笔录、亲笔供词 、处理结论、承办员意见------一张纸片也没有。主任说,很可能当时凭哪个掌权人物的一句话而关起来、审一阵,因某些具体原因而转来这里,然后就被遗忘了,丢下无人管了;而最后,这批人自己也鸟兽散了垮台了。因此,案子当然是冤假错案,但目前无人对此负责。 张志最后去市卫生局、人事局要求查找张振雄的档案。得到的回答是:这个人没有进入过人事局编制。他属于个体户医务人员。因此没有任何机关能够替他落实政策给予善后安置。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