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絮语 江岚 那时候我们那么年轻,都还在上大学。平时完全靠通信保持联系,只有寒暑两个假期回到家乡才有机会见面。而每一个相见的夜晚,我们几乎都会去江边,在铺满鹅卵石的江岸上散步。 我们总是走得很慢很慢。有时你会要我唱歌给你听,我就边走边唱。我会唱好多好多歌呢,唱到你也熟悉的曲子,你便会吹起口哨与我相和,不时抽空吻一下我的脸颊。 “你唱得真好,”你揉着我的头发说。 我闻言便垂下头笑了。我到死也忘不了你在夜色中看我的那种目光,即使在十几年后的此刻回想起来,也依然能感到那灼灼目光的杀伤力。我想我是爱你的。有些人和我相识了很多年,彼此也算是很谈得来的朋友,可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们,只是从见到你的第一刻起就爱上了你。 唱歌告一段落之后,我们就聊天。我不懂你的汽车制造或者你不懂我的国际关系并不重要,我们可以聊很多很多别的东西,比如唐诗宋词,比如人生,比如未来。记得有一回在江边的草地上坐着,我曾告诉过你,我的理想是要当一个女大使。那晚我穿着淡黄色宽摆的裙子吧?过去我偏爱深深浅浅的黄色衣裳,我的头发很长很长,现在不一样了;那时的我很自命不凡,很聪明自许,很嚣张跋扈,现在也不一样了。你呢,你还是老样子吗?你变了没有? 我时常梦见你。最近的一次梦是彩色的,梦见和你是大学同学。每天一起去上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上自习。我们当年在江边憧憬了无数回的画面演绎成这个梦里的情节。 梦中的你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天气很冷,你到我的教室来接我,我递给你一张纸条,叫你将上面的内容抄写一遍,我隔天就要。 “我最近很忙,你要我抄这个作什么?”你问,皱着眉头。 我笑,卖了半天关子,才说: “其实,我是想……要你用毛笔抄在宣纸上。然后我拿去裱起来挂在我房间。” “就为这个吗?”你的表情怪怪的。 “是啊,早就想要了,”我又笑。我是真的喜欢你的字,飘逸洒脱的行书或坚刚强硬的隶书,都非常漂亮。 “没问题,”你回答,接着有轻轻加上一句:“你想要的,无论是什么,全部都给你。” 我转过身,紧紧抱着你,梦里的这个拥抱非常清晰,非常实在,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曾经熟悉的,让我可以舒服地蜷缩在其间的体温和气息。 就在那一个拥抱中,梦醒了。 梦中递给你的那纸条上,录的是一阕词。本是在那相思不相见的时节,你录下来寄给我的: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梦中你的一笔一划都非常清晰。原本你认为不为考试而读唐诗宋词的人很不可思议,是我给你讲了一阙“梳洗罢,独倚望江楼”之后你才开始看这些东西。我记得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记忆将它们都制成了底片,存在我的脑海里。有时我也想将这些底片全部曝光,一张也不留,然而记忆是相当任性的东西,你越想记住的也许总也记不住,越想忘掉的,却始终与你形影相随。 大二那年暑假的一天,天气又闷又热。我们走到江边那片小树林时,你暗蓝格子的衬衫就湿透了。你把衣服脱下来,挂在树枝上让风吹干。我趁你不注意,一下子跑到一堆乱石后面躲了起来。你回转身不见我,竟急得一迭连声大叫我的名字。等看到我出现,也顾不得责备我的恶作剧,冲过来一把拥住我,说:“别走开,千万别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那一刻,我看见满天的星星都落在你眼中,闪闪烁烁。 “你知道吗,”你继续说。“你是有两颗心的人呢,因为我的这一颗早放进你的胸膛里去了。” 从此,你叫我“心心”。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虽然你从不曾实实在在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但你说过许许多多除此之外的话都让我惊心动魄。我不知道如今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现在做什么,不过我猜你也会不时想起我来的。有时真想再见到你,和你聊一聊。现在要找一个人聊天很不容易,周遭的人都很忙碌,等不及地挥霍今天,他们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太不切实际,太跟不上潮流。只有你才会感叹我是从远古走来的女子,跋涉了上千年来到你身边,秦时秋月唐时春风,俱化作我裙边鬓角的风采。 如果现在我们有机会相逢,你不一定能认出我来。我已经变了很多。每天朝九晚五去上班,不时拎着公文包飞来飞去谈生意,用赚来的钱买意大利时装,法国化妆品,天天把自己打扮的如过年一般。周围的人都戏称我是所谓“女强人”──可是,我真想什么事都不做,仍穿过去那样朴素的黄衣裳,只要一套紫砂茶具,且将新火试新茶。可惜我没有足以支持这种潇洒的实力,我只能将鬓边裙角的唐宋诗篇都抹去,为老板冲锋陷阵,沙里淘金。 其实,我是没有资格抱怨什么的。来美国读书工作,是我自己愿意的,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我必须自己承担。 我临走之前那个晚上,我们没有去散步,在你的小屋里,我们相对无言。 我心中有些希望你叫我留下来不要走,可又担心万一你真的说了,我要怎么办。我当时雄心万丈,决心要到新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一番,不太可能感情用事的。何况我们都还那么年轻,我觉得分别几年没有关系,我们还有一百年,一千年可以长相厮守呢。再说,一个太平洋的距离也算不了什么,不就是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而已吗! 唉。真的是因为那时太年轻了吗,怎么就不明白,即使只有几分钟的脚程,说见不到就是见不到了呀!当初作决定时果断得很,自信得很,等到发现这个决定所带来的某些后果自己根本无法背负时,再回首已百年身了。 你是很了解我的,所以那夜你并没有留我。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我现在也不是没有新的朋友,但我和他们在一起时,常常不由自主地心不在焉。我总是会没来由地想起和你相依的那些夜晚,我们的目光随着渔火在蓝黑色的江面游弋,我们的笑语和歌声在晚风中轻柔飘荡。 如今,我们的生活里都不再有彼此了。很想知道这些年以来,你过得究竟怎么样?为什么他们说你的夜晚至今还是只有孤寂?倘若今生你我已不能够再相见,我希望能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将她多情的心放进你的胸膛里,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温柔呵护你。然后,你便可以渐渐,渐渐,将我忘记。 至于我呢,我真的是披肝沥胆地爱过你的。爱过了,就可以无怨无尤了。虽然在夏夜的凉风里或寒冬的火炉旁,我也许还是不时想起你,但我慢慢学会不再伤感,因为我终于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