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对天充满了热情和崇拜之情,天是他们的父母,他们是天所养育的子民。这种感情到了哲人手中,便抽象出“天道”的观念。
天道是天的原则、规律,是对人的绝对命令,决不可违背。因此,古往今来,多少大思想家穷尽毕生心血来破译天道的密码,他们的成果最终也成了需要人来破译的密码。
老子是其中的一位。他发现世界是有,天道是无,而有生于无,无中生有。进而,他把无拓展为无为、柔弱之道,试图以此逃避人世的苦难。但他执著于、最终归于虚无,或流变成法家的刻薄少恩、重刑酷杀。
庄子则不然。他也不反对有生于无,无比有的层次要高。但他反对对天指手划脚,胡说八道,他要人敬畏天道,要人观照天地之美,体悟天地之心,不执于有,不执于无,而要“无无”。
“无无”是即有即无,即无即有,也就是自然。什么是自然?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地生活,自然而然地言说……
二十世纪的人类已经把神秘的天字看得很透了。我们生活在地球上,地球在九星拱日的太阳系中,太阳系是银河之一粟,银河系在有限无边的宇宙中也很微不足道。
苍茫的天空不过是环抱地球的大气层,迷人的蔚蓝色不过是太阳在大气中的折射光,连太阳也不过是一个炽热的大火球,依靠氢核聚变散发出无穷无尽的生命之光。
最伟大的也许是征服月球。当宇航员沉重的双脚踏上那片神往已久的土地,却发现那里竟是一片不毛之地,没有水,没有空气,没有广寒宫。“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嫦娥》)的动人神话,一下子失去了美丽的主人公。
现代科技枪毙了我们对宇宙的玄想,现代哲学消解了形而上学的沉思,使我们很难理解中国古人对天的哲学思考。但事实上这些思考是非常伟大的。
人生于世,顶天立地。所以古人造字的时候,把“天”写作‘天’你看,这不就是人头顶苍天的样子吗?汉代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天,颠也。至高无上。”“颠”就是头顶,我们现在还把头盖骨叫“天灵盖”,把额上两眉间的地方称为“天庭”。“天庭饱满”可是“吉人天相”啊!
天有日月,有风雨,因此大地之上才有壮丽的山川,丰富多彩的花木虫鱼。有了人赖以生存的资源,人类才可能繁衍生息,创造出辉煌灿烂的文明。所以我国现存最早的文献汇编《尚书》中说:“惟天地(是)万物父母,惟人(是)万物灵长。”
在农耕社会中,人们不得不靠天吃饭,不得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耕作,时刻提防着天灾人祸。终年辛劳,所得却不多。因此人们便祈祷上苍,赐福生民,并把劳动所得都视为上天所赐,对天地充满了无限敬意。
《尚书》中还说:“天佑之民,作之君,作之师。”天不但赐五谷农桑于民,还赐给他们君王和老师。老师也就是君王,君王就是天子。“君,天也,天可逃乎?”(《左传·宣公四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上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在天地间,天是最高的权威;在人间,君王是代表天意治理百姓的最高权威。尽管后者往往名不符实,往往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独夫”、“暴君”
在此基础上,古人进一步认为天有大德,即生育万物,生生不已,无为而无不为。这一点无论儒道两家都是赞同的。并且认为在这“无为而无不为”中,一定有天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是古人对天的最深刻的哲学思考。体认了天道,人类才能按照至高无上的天道行事,自觉地把人道与天道统一起来,致力追求幸福生活。
所以孟子说,君子有三种快乐,第二就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羞愧)于人”。所以庄子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大宗师》)
因此,中国人的天,不仅是自然意义上的天空,而且是被赋予了精神、气质和人格的人化了的天,是寄托了中国古人生生不息的意志和内圣外王的理想的天。
有人从青碧一色的万里长空中体味出了人生的真谛;有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有人感念“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上为星辰,在下为河岳”(文天祥:《正气歌》);有人叩天而问,千里招魂:“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屈原:《天问》。遂古,远古。)
大化流行,天道无为。但古人对天道的理解却有不同。在庄子看来,各家各派都是“闻其(道)风而悦之”者,道术分裂于天下。
儒家发扬了天“无不为”和“刚健有为”的一面,要求君子像天一样“自强不息”。这种“有为”是推行仁义之道,于己则求仁得仁,朝(早晨)闻道,夕死可矣,于天下则讲求仁政。天地泽被万物,怎么能说不是仁义呢?
那时天下滔滔,礼崩乐坏,浊浪滚滚,战乱频仍。像孔子那样的圣人拍案而起,面对物欲横流而丧失本心的世人,争夺权柄以攫取实利的诸侯,倡导邪说而混灭良知的辩士,鸣鼓而攻之。虽然世人不赞同他,不宽容他,但他不忍离人群自享天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不忍天下陷溺,冷眼旁观,嬉笑怒骂而不援之以手;不忍放浪形骸于滔滔乱世,终老山林,与鸟兽同群而独善其身;不忍天下大乱,杀人盈野,生灵涂炭而独清于世;不忍政治失序,纲纪沦丧,名实相悖,道德弃野,于是东奔西走,游说天下,聚徒讲学,广播天道,力图挽狂澜于既倒,虽九死其犹未悔。
孟子上承孔子,下启诸儒,一颗千古不磨之心构筑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绵绵不绝的内在精神支柱,维系了中华文明的生存繁荣。这种精神的确伟大,这种态度的确可敬。
但是,从另一角度来说,人生于世,不过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把个人的生命付诸身外的事业,根本不知道会带来什么结果,也许九死一生的奋斗换来的不过是一纸虚名,留下的不过是一付朽骨和依旧混乱的世界,真的那么值得吗?杀生取义,真就那么可贵吗?仁义之道,真的就是天道吗?有没有一个在乱世中保全生命同时也能使天下太平的道术呢?进一步说,有没有个人生命完全逍遥的道术呢?
这是道家所要思考的问题。
同样是面对天地之化育,如果说儒家是赞(助)天地之化育,那么道家是任天地之化育。
同样是个人与天下的关系问题,如果说儒家是无论穷达都兼济天下,那么道家是无论穷达都兼忘天下,独善其身。
同样是道家学派中的两位宗师,如果说老子是在知其雄守其雌的同时,也在讲授“君王南面之术”的思想家,那么庄子则着重个人生命的张扬和逍遥。
不过,总的来说,中国古人的基本思想还是相通的,他们的基本态度都是天人合一。天人合则万世太平,不合则天下大乱。
但天人合一是本然(原本如此),是应然(应当如此),却不是实然(现实如此)。在现实中,儒家认为一般人放失其纯然的本心,良知不行,因而道德沦丧,社会失范;道家则认为世人以人报道,以人“遁天”(逃避天命),以知扰天,丧失了宁静纯朴的本性。因此,在现实层面上,天人是相分的。这不难理解,假如天人真的合一了,又何必讲求它呢?
我们将在后面讲到,对天道的理解的不同,表现在如何实现天人合一上的分歧更大,这种分歧,或许是更重要的。
中国人的天,既是自然之天,又是精神之天,二者结合得是那么紧密,那么融洽,如水乳,如血肉,壮丽中有优美,沉郁中有灵动,刚健中有柔和,稳重中有潇洒。如果说中国人有宗教,那也是山水化了的宗教;如果说中国人没有宗教,那天下美景却是理念化了的风物。中国人没有西方人超自然存在的上帝,却有跟上帝一样全知全能、至真至善至美而又完全自然的天。在西方,上帝的神性是凌驾于人性之上的,因为人有原罪,注定了要忏悔,要赎罪。但对中国人来说,天之神性即是人性,人之天性即是神性,天人原本合一,只是在现世中被一分为二。所以至人的境界也是天人合一,但用不着当上帝的选民,死后升入天国。
即世间出世间。人间也有天国。
天,中国古人对你那么痴情,那么神往,你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真理,积蓄着什么样的魔力呢?
天不言。
无语问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