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作者:司马文森
春天刚来过,又悄悄的深了,老了,到了现在快要完全逝去,窗外的果树园也
慢慢的开花结实而到收获季节了。
当我从战地动身到这儿来,正是十二月严冬,现在是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
了,炎夏来了,但是我仍旧病着,我的健康,是成为更加可忧虑的了。这病,我知
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它不会给我底生命以残酷的打击,但是它会使我从寂寞
中忧郁致死。我对于自己的生命,并不抱过分的悭吝,我不害怕死,要是到了我非
那样壮烈去死时,我会毫不犹豫去死的。但是我怕寂寞,我怕忧郁,一个人到了非
寂寞非忧郁不可的时候,是可怕的,然而,我现在恰巧又是到了非寂寞非忧郁不可
的时候,因此,我觉得我自己是可怕的了。
在这儿,人要比别的后方城市挤的更多,也要生活得比别的地方更阔绰,你没
看见那炫耀着醉人色彩的商店电汽招牌吗?你没看见在人堆中穿梭不息的流线形汽
车吗?你没看见那女人光赤的大腿,和突起的胸膛?……但是,我寂寞着。
我是一个长久和后方城市隔离着的人,我到这儿来后,是完全孤独的。在这儿,
我没有朋友,也找不到一个熟人,他们有的离开,远离着到另一个都市的屋檐下去
生活,有的无声无息的在人间消逝了。执政者,天天在喊叫着,告诫市民疏散,说
是人口太多,地方又过于狭小,容纳不下,但是在我看来,这个地方实在是过于宽
旷了,它并不繁华,它荒旷得像一片沙漠一样。
在寂寞中,我过着,因为事实不允许我不这样过着。但是,我是多么地多么地,
不能以此为满足啊!因此,我时常悄悄一个人溜到屋后的果园里去逡巡着。
在那儿,有一块大草地,还有一个小小的污浊的池塘,在草地的正中,不久以
前被人家架起了一座草棚,在棚子里正安置着一个小石磨。安磨的工人告诉我:这
儿现在已成了麻油工场了。这工场,是一个外江人开设的,他现在正做了我的住寓
的主人,我虽然和他不熟,但我知道他已是三个这样工场的主人。这工场被架设着,
不久就开工,有一个壮健的青年工人,牵着一只小驴子来,他告诉我:他们将叫这
只驴子来拖磨。可怜的驴子,要用它来拖这个磨,还未免太小了,但是,人家却用
鞭子迫着它,不得不拖,不得不挨着这个磨团团的转着。
现在是磨发着迟钝的声音;日夜不停的响着,已经有了近一个月时间了。
它的声音透过这片油绿的大草地,飞进我的窗子到我的屋里来。这磨的声音,
时常使我感到忧郁,使我想起了那些被磨难的孤独者,他们也常常像这只驴子一样
拖着一面无形的磨,在人生道上团团的转。因此我便常常要禁不住提起自己的足步,
踱到窗口,凭着窗门对外浏览那草棚。在棚中,我看见磨是轻舒的,有节奏的在转
着,那灰色的驴子,眼睛被眼罩蒙着,露着悲哀的神气,低声的喘声,流着汗,拖
着那磨旋转。要是它转得太疲劳了,想偷闲的歇息一下,就会有一声叱喝,跟着一
阵鞭子降到它身上。
可怜的驴子,受磨难的驴子,要是你的眼不被蒙着,我想我一定能够看见你这
时从眼中流出的眼泪。但是它被蒙着,人家连你悲苦的泪也要蒙着,为的是怕别人
会看见,会给你以同情啊!
……
磨的轮转声停止了,已是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跟着驴子的眼罩便被打开,由
那工人从草棚中一直牵了出来。被解放了的驴子,在草地上缓缓的走着,吃着青草,
但是它的心情仍旧是寂寞的,因为我时时看见它抬着头,痴呆的对着果树园凝望,
竖起耳朵静听那园中发出的鸟鸣声。这种寂寞的心情,只有我才能深深的体会到,
因此,每当在这个时候,我就一个人悄悄的下了楼到草地上去,并且利用那个管磨
的工人已经不在了,走近那驴子去。这驴子,开始对我这个不速的来客,还有点吃
惊,不大放心,它以为我也是属于那个管磨工人同一类人,曾时常拿鞭子去敲它,
拿污秽的话去骂它。后来,知道我不是那一类人,我是善良,而且同情着它的,于
是,就大大的改变了它吃惊态度,并且常常从远地走来就我,常常拿鼻孔闻我,拿
面孔亲我,侧着耳朵听我低低的对它说话。有一次,当我用手掌去抚摸它背脊上受
鞭挞的创伤时,甚至于还从眼中漱漱的滴下泪来。
“可怜的驴子,受磨难的驴子啊!”我低低的对它说着,禁不住,自己的眼睛
也湿润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到草地上去了,虽然我不时还忍不住要偷空靠在窗前,眺望那
草棚内的情形,但是我却不能下去,到草地上去和那受磨难的驴子,度过整个可爱
的黄昏;因为正遇到了雨季,淋雨在下着,不停的下着,已经有快三星期了。
等到雨季过去了,我重新在草地上出现着时,我已看不见那驴子了,代替着它
拖磨的,是一只小雄牛。它的皮色是黑的,头上的角还没有完全长成,从这一点,
我们可以看见它还是多么年轻啊!说不定还刚离开母体不久哩;可是,它却不得不
照样用眼罩把眼睛蒙着,拖住那磨轮转起来。对于这个突然的掉换,我觉得颇为奇
怪,因此,就开口去问那个管磨的工人,我以为他会答应我说:为的是绘那驴子有
充分的时间休息。但是他却不这样答复我,他只冷冷的说了这么一句:“那驴子吗?
已经拖死了!”又去忙他的了。
听见了这话后,我当时的心情是悲伤是哀愁,一点也说不出,我只觉得自己眼
泪已经快要滴下了。小雄牛的身子是很结实的,毛色闪光,面孔也表现着一种年轻
的壮气。可是不久,我再去看它时,它底结实的身子已经开始瘦削起来,毛色也变
了,至于面部的表情,也开始和那驴子一样,露出了悲伤的颓丧的神气了。这个变
化是神速的,可惊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原因,正如知道驴子为什么会死的一样。
当我看见那只正一步一步走近悲剧边沿的小雄牛,就使我禁不住要想起了驴子
的死,心中因之而充满了无限的忧伤,我担心着这个新的被磨难着的命运。这种愁
虑,一天跟着一天强烈起来,后来慢慢的就到了完全无法压制的地步了,因此,有
一次,当我偶然在磨坊前,遇到那个工场主人的时候,利用了他对我还是那样尊崇
客气,就对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不会觉得这可怜的牛十四个钟头的工作时
间,太多了一点吗!”
“不,”那工场主人回答说。“前些时那匹驴子还曾做过十六个钟头哩。”
“但是,它却为了过分的劳苦死了。”
“不错,它是死了,所以我才叫减到十四个钟头。”
“这个还是太多了。”
“不,我不是告诉你驴子曾做过十六个……。”
“它会受不了,它会像驴子一样的在地上躺直着死去的。”
“也许有那样可能,”工场主人说。“不过,我不愿意担心这个。”
“你应该担心才对,如果它死去了,你就会遭受损失……”
“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用钱把它买来的。”
“难道我不会再把它卖掉。”
“卖死牛?”
他点着头说:“那死驴子还不是这样。”
这话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
“起码你要找一只像这样熟练的牛来拖磨,要困难得多了,也许竟找不着。”
‘工场主人大声笑着说:“先生,你实在太老实了,现在拖磨的有的是,要多少就
有多少,不会找不到的。”
我们的谈话就在这儿止住了,我好像受了侮辱似的,没有再在那儿蹬下一分钟,
就匆匆的走开。当我到了自己的房中,我开始狂怒起来了,我用足踢开椅子,并且
随手撕毁我所能拿到的东西。
我又很久没有到草地上去了,甚至于到窗口去眺望也不愿,为的是什么,我一
时也说不出,我只觉得早已提不起那勇气来了。
这样过着,快有一个月的样子。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工人,他手中捧着一碗
东西,敲我的房门,说是工场主人叫他送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我看着他碗内的东西,一时决不定是什么。
“这是一碗牛肉干。”那工人说,开始把它放在我桌子上,一边准备着即刻退
出去。
“为什么是牛肉干?”
“没有为什么,先生!”那工人说,露着微笑,“主人听说你喜欢吃这东西,
所以叫我送来,别的没有什么。”说着,他连碗也不要就退出身去,又回头来把房
门轻轻的关上。
这碗牛肉干,这时就正摆在我面前,放在我的桌子上,发着诱人的香味。
我看着它,想不起是什么道理来,于是,就开始反背着手,在房中走来走去,
苦恼加重了我忧郁的病症,我想起了那驴子,想起了它那悲哀的面孔,想起了它的
眼泪,以至于它的死。忽然有一种什么声音低低的附在我的耳朵旁,使我当时吃惊
的震栗起来。于是我像受了一种什么力量的支使似的,急急的穿好衣服,也忘记把
房门关上,就一直奔下楼去。不久,我到了草地上,并且在草棚外出现了。草棚内
石磨边的情形,这时看了使我非常吃惊!那小雄牛已经不在了,这时代替着它推磨
的,是一个剃光头,裸着上身的瞎子。他的面孔朝天,睁着两只白眼睛,两手推着
磨,缓舒的一步一步循着那小石磨旋转,面上汗珠—滴跟着一滴冒了出来,现着愁
闷的寂寞的神气。
我在那儿站着,眼睛似乎已经昏花了,这时在我面前循着那石磨旋转的,就交
互出现着那头驴子和小雄牛。有时是它们悲哀的表情,有时是它们流泪的面孔,到
最后,是它们都直挺挺的在地上躺着,但那石磨却还在它们身上不断的旋转着。
我感到一阵刺心的难过,回转头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走着,过了多少时间,当我回转屋来时,已经是深
夜时分了。桌上的那碗牛肉干,照样摆在那儿,发着诱人的香味,从窗子外,也照
常的传进了那低沉的迟钝的推磨声,我掩着耳朵,把身体投在床上,心想:“不行,
再这样寂寞下去,我会闷死的!”